温辰玦意味深长地拖着音调,过了会儿,忽然坐直身体,俯视着一旁的妹妹。
这算是一种依托心理学的谈判技巧。借由位居高位的体态,能让自己在对话里也占上风,从而发起进攻。
“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想,今天正好向你证实一下。”
温辰玦慢条斯理地开口。
“玫玫,我把你从佛罗伦萨接来那晚,你真是恨我恨得够呛。”
温雪瑰立刻感到一阵心虚。
温辰玦那对浅瞳彷如一面明镜,几乎要将她看得一览无遗。
“哪、哪有。”她矢口否认。
“还没有?”温辰玦道,“回来之后,几天都不理我。”
“玫玫,跟哥哥说实话。”
“你那个佛罗伦萨的小男友——”
“该不会,就是郁墨淮吧?”
这话恍若晴天霹雳。
温雪瑰简直有点绝望。
她欲哭无泪地跟温辰玦对视着,心想,这个哥怎么这么贼啊!
为了逃避郁墨淮才出国,却在国外跟郁墨淮谈起了恋爱。这事儿实在太丢人了。
她本来打算在家人面前绝口不提,把真相埋进棺材里。
没想到竟然有人看穿。
温雪瑰将脸埋进手掌里,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挤出一句:“……你别笑话我。”
出乎她意料,温辰玦一点儿也不意外地又躺了回去。
他看着夜空,语调宽容,甚至还带着点欣慰。
“笑话你干什么,这不是挺好的。”
“既然这个男人隐姓埋名都能被你喜欢,证明你俩真是天赐良缘。”
夜空通透如洗,沉水香的温厚气味涤尽了烟草气。
似有无形的波纹在空气里蔓延,一圈一圈,悠然地扩散出去。
温辰玦温声带笑。
“只要是你真心喜欢,哥哥就算放下了一桩心头大事。”
温雪瑰忽然意识到,家里人对她的爱,可能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他们不会去驳她的面子,只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眼眶忽然有点酸。
她状若无意地揉了揉,又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见完郁墨淮,你再也没提起过国外那个小男友。”
温辰玦看着旷远的夜空。
“我妹妹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原来这个结论,不是出于对她的怀疑,而是出于,对她的信任。
眼泪越揉越多,将手背都打湿了。
“哥,我以后什么事也不会瞒着你们了。”
温雪瑰声音发哑。
可闻言,温辰玦却极快地瞥了一眼她的脖颈,然后立刻将目光挪到远方。
“别。”
“有些事儿,该瞒还是得瞒。”
温雪瑰摸了摸脖颈,蓦地面红耳赤。
她这条裙子是挂脖款式,脖颈掩在丝缎之下,若隐若现。
今夜天色太黑,她回来之后也一直没照镜子,不知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温辰玦轻咳一声,岔开话题。
“天不早了,去休息吧。”
“哦。”温雪瑰懵懵地坐起身子,刚站起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坐回来。
“不对,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呢。”
差点又被他岔过去了!
温辰玦见自己绕着弯儿地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得逞,不得不无奈地摸了摸鼻尖。
他一向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可对上温雪瑰真挚的目光,那堵心墙,倒也融化了一丝裂缝。
他垂下眉眼,良久才开口。
“也没什么大事。”
“就是,有个挺好的女性朋友,前两天,给我表了个白。”
居然真的是因为女性!
温雪瑰一瞬想起上次他窝在影音室里,一个人看恐怖片的情景。
“是上次你说的那个吗?”
她一边担心哥哥,一边又按捺不住八卦的热情。
“嗯。”温辰玦点头,“那时候她好像就有点这个意思,我暗示过,短期内不想考虑这些事,可她没听进去。”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温雪瑰道。
“大学同学。”温辰玦回答,“回国后也一直有联系。她跟你闺蜜一样,是个事业型女性,我挺欣赏她刚柔并济的手段。”
“也有共同的朋友圈子,偶尔出去吃个饭。”
温雪瑰的关注点渐渐跑偏,兴致勃勃道:“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温辰玦瞥了她一眼,没正面回答,只说:“我就拿她当朋友,没往其他方面想过。”
“唉……”
温雪瑰真情实意地心疼了一阵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才道:“那你既然没意思,就快刀斩乱麻,别耽误人家的时间。”
“知道,已经婉拒了。”
温辰玦轻轻颔首。
“既然拒了,你怎么也这么难过?”
温雪瑰狐疑地看着他的侧脸,顿了顿,还是说了句狠的。
“跟失恋的是你似的。”
听到“失恋”二字,温辰玦睨她一眼。
过了会儿,才没多计较地解释道:
“就是觉得,再也没办法再回到以前那种朋友关系了。”
“能跟我那么交心的同龄人不多。”
“挺可惜。”
-
时间流逝,天气愈来愈热,蝉鸣声聒噪个不停。
云珀气候湿热,大太阳往空中一挂,滚烫的空气简直像胶水一样,沸腾冒泡,黏在嗓子里,令人喘不过气。
温雪瑰驱车前往长宁街的书店。
长宁街是个奇异的地方。一街之隔,两旁的风景截然不同。
这里有几块钱的路边摊,也有人均超过四位数的法餐厅。有堆满山寨玩具的铺子,也有豪华的乐高中心。
温雪瑰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地下车库,只得寻了个树荫处将车停下,琢磨着快去快回。
看着窗外的烈烈骄阳,她做了几秒心理准备,才视死如归地闭上眼,跨向没有空调的“人间地狱”。
她今天是来买画册的。
如今纸媒式微,小众画家的画册也越来越难找。唯有长宁街书店的店主是个识货的老人,经常能淘到宝贝。
她快步走入书店,一看到店主了然的笑意,就知道今天的期待也没落空。
两小时后,她抱着饱饱的纸袋满载而归。
天气太热,饶是才离开空调房没一阵儿,温雪瑰的额前便出了层细汗。
好在爱车已经近在眼前。
她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哎哟”一声。
这声听着挺疼。
温雪瑰朝声源处一望,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弯着腰,面露痛苦之色。
目光向下,原来她的鞋跟断了一半,正正好好地卡在路边排水口的金属条缝隙里,拔都拔不出来。
艳阳高照,汗水从女人身上滴落。周围行人来往,还有个不懂事的小孩发出咯咯的笑声。
温雪瑰来不及多想,便走过去,伸出手臂道:“姐姐,我扶着你。”
女人抬起头,感激又尴尬地看了她一眼。
温雪瑰晃了晃神。
这女人虽穿得平朴,五官却十分精致漂亮。
饶是双鬓和眼尾已经染上了几分风霜的痕迹,仍不难看出昔日的明艳照人。
她一只脚立着,双手扶住温雪瑰,总算能使上力。
可随着那只脚猛地一拔,女人眉心蓦地蹙起,牙齿缝里吸了口凉气。
温雪瑰垂眼去看:“崴到脚了吗?”
女人狼狈地点了点头,额前的汗珠亮晶晶地往下滴。
她略带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肩上的帆布包带,这才开口:“不好意思啊,姑娘,你人真好。”
“别客气。”
温雪瑰往四处望了望:“可这附近也没个药店之类的地方……”
“这样吧,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医院。”
女人看向停在一边的玛莎拉蒂,好像被那车标吓着了,连连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
她局促地露出个笑:“我一身汗,就在这儿找个地方,坐会儿就行。”
女人仿佛对附近很熟,没什么迟疑,便朝街对面的露天茶馆努了努下巴。
“姑娘,劳烦你帮把手,把我扶过去就行。”
温雪瑰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见那茶馆灰扑扑、脏兮兮,布棚子看不出颜色,还往下落着灰。
她蹙了蹙眉,扶起女人,却带她朝街这边的一家餐厅走进去。
才打开门,凉爽宜人的香风扑面而来。
餐厅内饰极为讲究,地毯绵密,乐声悠扬,充满了浪漫繁丽的宫廷感。
温雪瑰也是头一回来这家餐厅,但只看了一眼,心里便有数。
这里的装潢像模像样,墙上还用法语写着一句里昂的名言:“干活时我们尽力而为,吃饭可得精益求精。”
可惜还是露了怯,一句话里错了两个单词。
果不其然,仪态过于端正的侍应生站在门口,先被中年女人吸引了目光,立刻面露为难之色。
“这位女士,我们是米其林荣誉餐厅,有最低消费……”
话未说完,便被温雪瑰冷声打断。
她言简意赅道:“你放心。”
侍应生看向她,惊艳之色溢于言表,忙不迭躬下身,换了副表情道:“没问题,没问题。请跟我来。”
两人被引入内厅。
温雪瑰扶着中年女人在座椅上坐下,对方拘谨地将包放在椅背处。
才坐稳,便听她惶惶不安地说了句:“米其林,一定很贵吧?”
“没事儿,外面太热,姐姐陪我喝点东西。”
温雪瑰给足了对方面子,又柔声安慰道:
“米其林荣誉,不是米其林星级。他们也就是虚张声势,挂羊头卖狗肉,你放心。”
其实温雪瑰心里清楚,这种惯爱搞歪门邪道、将客人分为三六九等的餐厅,只有厨艺和服务是虚张声势。
至于价格,往往比正牌货还要高出一截。
不过她家底厚,也没什么感觉。
温雪瑰点了道甜品,又让女人点。女人看了好一会儿菜单,点了一杯不算便宜的特调。
“姑娘,你心肠可真好。”
女人将菜单还给服务生,感激地看着温雪瑰道:“我姓刘,你不嫌弃,叫我刘姐就行。”
“好,刘姐。”温雪瑰笑吟吟点了点头。
“今天真是不赶巧。”
刘姐躬下身体,一边揉自己的脚踝,一边道:“我本来是想坐公交车,去郁氏大楼办个事儿,谁知道还没到公交站,就赶上这倒霉情况。”
温雪瑰眨了眨眼。
“郁氏大楼?”
要不是全云珀就那一栋无人不知的郁氏大楼,她真以为自己听到的只是重名。
面前的女人神色惴惴,眉眼低敛。
照常人来看,都会觉得她跟旗下业务遍布金融、咨询和科技行业的郁氏,应当没有半点关系。
温雪瑰虽然怜悯面前的女人,但她如今长了些心眼,倒也没露底,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而后柔声询问道:“这样啊。那您具体是有什么事儿呢?”
刘姐抬起眼皮,目光躲闪地看了她一会儿,似在琢磨措辞。
过了阵,才有点拘谨地笑了笑,语调自嘲。
“姑娘,我看你这穿着打扮,贵气得很呐,跟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
“那个,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认识郁家的人?”
温雪瑰看着对面的女人。
她说的是“郁家”,不是“郁氏”。
谁不知道,“郁氏集团”的员工不计其数。
可“郁家”如今还留下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位。
见温雪瑰不回答,刘姐也不气馁,她转过身,拿起靠在椅背上的帆布包,从中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而后,将那纸袋摆在桌上,推了过来。
“姑娘,你心肠好。能不能再帮姐一个忙,把这份文件,交给你认识的那个郁家人?”
“就说,姐求求他,让他签个字。”
说到这儿,刘姐眼圈红了。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嘴唇发着抖,声音也颤得几乎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郁氏啊,前段时间裁员,把我家男人也裁了。”
“我家男人四十来岁,以前拿着一份底层的工资,虽说不够一大家子花,到底不用愁小孩吃饭,老人看病。”
“可现在,全完了。”
她说到这儿,一边哭,一边连连咳嗽起来。
“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可这事儿对姐来说,真的特别重要。”
“姑娘,你把这合同带过去,让他看一眼,签个字,好不好?”
“姐求你了。”
“姐跪下求你。”
她说着,竟真的慌里慌张地将椅子往后一推,作势要跪。
温雪瑰一把拉住。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桌布之下,刘姐的脚踝纤细、白皙,丝毫没有一点儿肿胀的表现。
桌上的牛皮纸袋虚虚地开着个口。
一张纸因为惯性露出个小角,其上刚好能看清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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