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吗?”罗林微微抬眼,并没有回握那双殷勤的手,只是从狭长的睫毛下冷冷地看着叶宸宋俊朗的脸,“上个月的科技新锐颁奖大会不是才见过吗?”
那场科技新秀的角逐中,叶宸宋力捧的新人在罗林的骄人战绩下完败,甚至得票数都不如初露锋芒的露娜。
叶宸宋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但那温柔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消失,保持着身为一个前辈应有的谦和,可他身后的一位灰发青年却没有这么好的修养,出口反驳道:“有什么好狂的!有本事再来比比看啊!”
露娜登时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架势,张口就要开骂,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在她光裸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露娜的满腔愤怒立即偃旗息鼓。
“我们不说垃圾话,就像你说的,大会上见真章。”罗林微微弯着眉眼,冲那怒气冲冲的灰发青年矜贵颔首。
“你说谁辣鸡呢!”
叶宸宋及时打断了灰发青年,环顾了一下四周,柔声说:“罗林小姐好像没有带男伴啊……”他垂下眼角,满是惋惜之色:“如果罗林小姐不介意,不如……”
“我介意。”
与罗林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一声煦暖的呼唤:“罗林小姐。”
众人闻声回首,一名铅灰色西服的男子卓然而立,笑得天朗气清。看到他和叶宸宋并肩站着,同时向罗林伸出手,露娜不由得猛吸一口气。
他们的确有着相似的英俊外形,相似的出众身高,相似的温润气质,但又相去甚远,天差地别。如果说叶宸宋是经过不断打磨,形制完美的钻石,那程澈便是赤子眼中最晶莹剔透的纯粹,一个过犹不及,一个浑然天成。
罗林笑了,轻轻握住程澈的手,眼中莹然有光。
“我们走吧。”她微微贴近程澈的耳畔轻声说,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动男人鬓边的发,暧昧得让人面红心跳。可程澈却似乎毫无觉察,又似乎是对这样的亲昵习以为常,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揽过罗林的手臂。
看着罗林和程澈相携离去的背影,露娜一脸磕到了的样子啧啧个不停:“真是一对璧人呐!”她中气十足地叹息道,接着将傲娇的脸转向叶宸宋,用口型无声地挑衅道:“别……来……挨……边……”
完成这一套让她十分满意地连贯动作之后,她挽起韩家栋的胳膊,高跟鞋轻巧地一踢,将裙摆踢到自己手里,姿态优雅地和韩家栋绝尘而去。他们的身后,华沙也绅士地挽住詹玲女士,脸上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狗仗人势!”灰发青年简直气得要跳脚,恨恨骂道。
叶宸宋目光如电,如同追光灯一般紧紧跟随着六人的脚步,面色晦暗不明。
等到众人终于从舞台的焦点走回到不引人瞩目的角落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继而看着对方劫后余生的表情笑出声。
“怪不得奎帕博士不喜欢这个场合。”程澈说。
“还说呢,要不是他抢先一步,我就能躲在酒店里玩游戏了!”华沙愤愤不平。
“反正我和管理员先生肯定是炮灰呗!”
“说什么呢!”露娜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韩家栋柔软的腹部,后者龇牙咧嘴地发出无声的呐喊,“和这么多美丽的女士同行是你们的荣幸!要不是有那个煞风景的家伙,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场宴会啊!”
露娜环顾四周,云鬟香鬓,美人如玉,心中不由得跃跃欲试。
“想玩就去玩吧。”罗林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
露娜一声欢呼,拽着韩家栋冲入人群之中。詹玲女士也笑着跟华沙说:“走吧,这位绅士,我们也去吃点东西。”
四个人相继离去,刚才还有些拥挤的角落,只剩下了程澈和罗林两人。
“罗林小姐,你不去吗?”
“我来了两回,有些腻了。”罗林笑着说,轻轻活动了一下穿着高跟鞋的脚踝。
“罗林小姐之前也来过?”
罗林顺手接过一位服务生托盘中的酒杯,姿态优雅地小口喝了起来:“当时还是在那个人的团队里……马洛里岛,多少年轻科研者心目中的圣殿,于我……哼,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不知不觉,满满一杯红酒已经被罗林喝了个精光。
“读大学的时候,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马洛里岛上最负盛名的美景——塔兰盐湖,它因独特的绯红色矿物质盐而久负盛名。后来,一位大地艺术家在盐湖上建立了一座螺旋形的防波堤,让它更加声名鹊起。三年里,我来过两次,每一次都疲于奔命,始终没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她又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的面上泛起两坨醉人的红晕,眸光流转之间,数不尽的落寞蕴藏其中,程澈的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对了,你一定要替我看住罗林,她很容易喝多,喝多的话……就容易……哎,怎么说呢,你一定要看好她,程先生!”奎帕博士的嘱托言犹在耳,眼看着罗林又要伸手去拿红酒,程澈连忙轻轻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我们现在就去。”
“去……哪里?”罗林一怔,目光有些迷离。
“螺旋形防波堤。”
第16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三)
罗林完全没有料到程澈的执行力会有如此的坚决迅速,再加上数杯红酒的加持,直到两个人已经步行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之下,吹拂着温柔的海风,她方才缓过神来。
“那……酒会呢?”罗林有些怔忪,转头向那片红男绿女聚集之处看去。刚刚自己被程澈半拉半扶离开酒会的时候,叶宸宋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投射过来,哪怕是在酒精的迷幻作用下,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罗林小姐来了两回,已经有些腻了。”
“可他们还在里面呢……”
“露娜小姐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程澈的表情真诚而笃定,带着孩子般的稚纯与天真,仿佛他带领罗林无故离席的举动,只是从A地前往B地选择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直线道路一般,如同经过最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公式进行运算,得出了再直白不过的答案。
罗林不由莞尔,她今天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可爱:“塔兰盐湖还远着呢,如果用走的,估计我们得一路走到晚上。”
程澈抬起手,往黑色沙滩遥遥一指:“我们可以用那辆沙滩车。”
“我喝酒了,不能酒驾哦~”在酒精的作用下,罗林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心情也莫名悠然荡漾,有种说不出的放松与自在。她的语气一改往日的严肃刻板,戏谑调笑的口吻让程澈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如同一场初春月夜不期而至的桃花雪。那种令他慌乱的,不可控的情绪再次席卷上来,他移开了视线,将目光的焦点强硬地定在了不远处的沙滩车上。
“我也可以开车的,罗林小姐。”
“对啊,毕竟是我们无所不能的……管理员先生……”罗林笑着,步态有些虚浮地往沙滩上走去。
“罗林小姐”,面前的男人突然屈膝蹲下,他扬起头,马洛里岛如同矢车菊花瓣一样蓝的天空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眸里,幻化出另一个只有她存在的世界,“请把鞋脱下来吧,这样走起来会舒服些。”
如同那神奇的鲁珀特之泪,晶莹剔透的正面无坚不摧,可以直击飞射而来的子弹,却又拥有着最脆弱纤薄的尾巴,只要轻微敲打,便轰然坍塌。看似最古板,却往往最柔软;看似最冷硬,却往往最温暖。
她微微低下头,遮掩住眼中闪过的惊涛骇浪,扶着程澈的胳膊,顺从地脱下了那双折磨她许久的高跟鞋。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勾起她的万千心绪,却最终换来一句所托非人,她不得不承受众叛亲离之苦,孤立无援之痛,以一己之力重头开始,重新组建属于自己的团队……
而现在,在她事业的转折点,又怎么能再次将自己的软弱与无力轻示于人,如同信仰一个随时会坍塌的神。
她摇了摇头,将光裸的脚踩进那片细软的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黑色沙滩,她提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似乎已经从短暂的晕眩中复原:“走吧,去看看螺旋形防波堤。”
去看看我自己,真心想要抵达之地。
程澈驾驶的沙滩车异乎寻常的平稳,他小心翼翼地躲避开沙滩上起伏巨大的沟壑和坑陷,防止过多的颠簸引起后座的罗林肠胃的不适。
海浪轻软地拍打着沙滩,将藏于海水深处的秘密一遍遍昭示于蓝天之下,被暖烘烘的阳光一烤,化作海风卷席的清爽的咸。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缩小,变成一条笔直的通往彼方的路,坦荡地呈现在两位旅人眼前。
程澈突然感到后背一沉,一个温热的物体随着轻微的颠簸靠在了他的背上,隔着铅灰色西装硬挺的内衬,传来独属于女性的静谧柔软。
也许是长时间承担着超负荷的压力,也许是那杯中的红酒太香醇,也许是今天的阳光正好,海风不燥,无数个巧合促成了沙滩车后座上一段安详而沉静的睡眠。
罗林的呼吸悠长舒缓,口红印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蹭在了程澈的西装上,她却恍然未觉。
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那时的她尚不知未来的人生道阻且长,还以为所谓人生,不过就是女孩子穿着花裙子,漂漂亮亮的走在路上……
“罗林小姐……”
罗林在程澈的温声呼唤里,施施然睁开了眼睛。
“我们到了。”
罗林直起身子,那片绯红色的盐湖尽收眼底,一道宽约5米的狭长步道,呈逆时针螺旋形,一路向湖水深处延伸。这段防波堤上缀满了雪白的晶盐颗粒,让它犹如凛冬的冰霜凿刻而成,呈现在绯红的湖水上,宛若被灼烧的夜空中旋转不息的漩涡星云。
“它比我想象得还要美……”罗林发出由衷的轻声叹息。
“走吧,让我们到防波堤的尽头去看看。”
两人肩并肩走在那颇具神秘性的圆圈之中,罗林始终光着脚,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洁白的晶盐颗粒那粗糙而温暖的摩擦感。
“你知道吗,螺旋形防波堤在最初并不是白色的,它是由玄武岩颗粒混合着泥土铸就而成,本该是沉重的黑色。然而几年前,因为盐湖水位的上涨,它被迫沉入湖底,当时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它又从绯红色的湖水中重新浮现,颜色雪白,焕然一新,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
“是不是非常神奇?”罗林微微抬头,看向行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自从走在防波堤上之后,他就变得格外沉默,绚烂的阳光从正当空直射下来,让他的五官和英俊的轮廓都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没有回答罗林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喃喃问道。
“是空无一物。一切都会回到原点。”罗林回答。
在经过数圈漫长的绕行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螺旋形防波堤的尽头,来到了最后的终点,也是最初的起点。
罗林踮起脚尖,保持眺望,在这里蔚蓝的天空与绯红色的湖面紧紧相接,在湖天交接之处,一道若隐若现的紫色细线划分着这片僻静隐逸的天地。
突然,一只离群的鸥高亢的悲鸣划破沉寂,罗林循声望去,却感觉身后的人晃了晃,脱力般慢慢跪在地上。
“管理员先生!”罗林倒吸一口冷气,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关于螺旋形防波堤:故事中的“螺旋形防波堤”在现实中确有对照,它是美国大地艺术家史密逊最为著名的作品。史密逊将6吨多垃圾和石头倒入盐湖红色的水中,形成了一个15英尺(4.6米)宽的螺旋形的堤坝。在堤坝的尽头,也就是螺旋形的原点,空无一物,体现了史密逊极端的悲观主义倾向。在文中化用此大地雕塑艺术,也是为了揭示全文核心——人类最终的命运归宿。
第17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四)
程澈脸色异常地苍白,往日清澈温润的眸光此刻浑浊一片,如同混杂了大量硫化汞的水银,充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黑色线体。他就那样毫无知觉地跪在地上,只要罗林一松手,他会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向前扑倒,罗林只得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力撑着他,大声呼唤着:“管理员先生!管理员先生!程……程澈!你醒醒!”
程澈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是从长久的沉眠中刚刚醒转,他面露困惑地向四周环顾。
他正身处一间四方形的巨大房间内,墙壁被粉刷成干净的米黄色,从一侧的巨大落地窗中投射出的阳光将整个房间映得通亮。此时的程澈正端坐在一张带着抽屉的小桌前,而他的周身,整齐排列的桌椅铺陈开来,满满当当得充满了整个房间。每一个桌椅前都坐着一位和程澈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他们或是认真聆听,或是奋笔疾书,或是翻阅书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程澈的存在,或者说他们早已习惯了程澈的存在。
房间的最前方有一面硕大的光屏,一位年约40岁上下的女性正在光屏下讲述着什么。程澈坐得离光屏较远,再加上刚刚苏醒所带来的迷惘,他只得用力睁大眼睛才能分辨那位女性的五官。
岁月柔和了她的轮廓,却无损于她的容颜,她的眼睛依旧灼灼闪光,仿佛被月光照耀的黑色石晶花;她的身姿依旧挺拔笔直,仿佛是灰烬中拔地而起的桉树。
程澈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位女性,一种令他窒息的熟悉感漫涌上来,让他顾不得再关注其他。
“程澈同学”,女人突然向他这边投来温和的目光,“你来谈一下对这张图片的看法吧!”
程澈一愣,有些无措地看向四周,周围的青年男女都转过头来看着他,露出友善而好奇的笑。
“程澈同学?”女人似乎是等急了,再次微笑着重复了一边自己的问题,“请你来回答一下,对这张图片的看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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