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公子’,久违了——还要多谢董先生仗义相助,不然植民与表哥也寻不到讲北方官话如此好的人。”
原来当初顾植民思索,想借相亲名义,约徐小姐出来筹划,思来想去才记起小董这个北京人氏。
北方路远,徐家人打探消息更难。小董又满口北京话,常年在书局耳濡目染,自有一番读书人的气息,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没想到小董将满族阔公子演得入木三分,直将徐靖庵耍得团团转,否则徐小姐脱身绝不会如此顺利。
顾植民借书局电话打给袁焕侠,告知徐小姐留在上海的事。袁焕侠刚得到邮轮中炮的消息,正在担忧,闻听不禁大喜。徐小姐又问父母境况,才得知他们被起义工人搭救,已经转移到平安的处所。
逢凶化吉,大事底定。顾植民忽然又想起与姐姐失散时的情形,当年同是在河边,同是在船闸旁,同是战火弥漫,流弹横飞。他当年失去了姐姐,但今天救下了爱人,也破除了心头常年萦绕的梦魇。两人四目相对,心中激荡不已。
“我有一个想法!”他俩同时开口。
徐小姐微微一笑,让顾植民先讲,顾植民便郑重说道:“侬晓得,我的初心是要做天下姊妹都能使得上的雪花膏,为弘扬国货做一份贡献。这个梦想很大,很难,注定会遇到无数繁难,也有可能会失败,但我必会矢志不渝,一往无前……侬愿意和我一直走下去吗?”
“有何不可?”徐小姐冲他嫣然一笑,“你我因香粉香膏结缘,因香粉香膏相聚,以此为终身事业,正是我心中所愿!”
“好,我们一定要矢勤矢智,做堂堂正正、名扬四海的国货!”
顾植民郑重许下诺言,两人牵着手,安安稳稳走在大街上,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个春天,上海滩又一个时代即将揭开序幕,而他们的命运也将被历史裹挟,在浪奔浪流里沉浮播迁。
第三十章 心魔
这一年仲春,战火方熄的上海滩又遭遇一轮血洗。工人们流血流汗,力助北伐军赶走了北洋军,却没想到唱着“打倒军阀,出列强”的北伐军甫进上海,便联系绅商,勾结黑帮,掉转枪口,屠戮工人,摇身一变成了新军阀。
而租界之内依然如故。有徐小姐在,顾植民便向殷老板辞去了米店的差事,两人本想赊下袁焕侠办化学社剩余的产品、机器,先寄居在袁府楼顶一处小阁子里,再另寻个地点,办起自己的营生,结果闸北混战,一场大火将寄存的货物烧毁大半。
袁焕侠心灰意冷,大呼留在上海毫无希望,打算去南洋转转,想做橡胶贸易,于是将化学社烧剩的余存都转赠给两人。
徐小姐也只得与顾植民另作计议,两人清点物品,发现再搭建实验室、生产场已绝无可能,而他们亦无积蓄,只得先卖化学社化妆品余货,权作资本,再图洪猷①。
徐父徐母经过生死一遭,也看穿了有些族人的私利本质,虽还留在徐家花园祖屋居住,却态度鲜明,支持女儿的“自由恋爱”,因此惹了不少族人白眼,生活愈发清苦,自然也无余力帮衬子女。
顾植民只得每日出去售卖没有贴标的化妆品,上海一百来所大中学校已经跑遍,用徐小姐的话讲便是顾客群需求早已饱和,再卖其他人,出货量与利润都难以为继。
严冬渐至,上海滩彻底易主,新到任的张市长虽是行伍出身,但行为演讲却不像以往军阀那等粗鄙,一时间上海滩的实业家与商人大受鼓舞,就连袁焕侠也着了道,从南洋回来后便日日夸国民政府大有可为。
顾植民私下在房里询徐小姐意见,她却不响,只是冷笑。
这日顾植民又背起沉甸甸一包化妆品渡江,准备到浦东去走走看,刚从电气码头下了渡船,便见一队军警穿着新式服装,个个张牙舞爪,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囚犯往张家浜而去。
他觑其中一人眼熟,便随看热闹的人群,仔细一打量,竟是当初带领锡箔厂工人支援车场战事、在新闸桥外曾救他一命的白面书生!
街上人群汹涌,顾植民强挤过来,凑到已满面血污的书生身前,伸手牵他衣袖。书生茫然回望,看样子刚遭遇酷刑折磨,早已认不出他的模样。
“先生!先生!”顾植民鼓起勇气唤他,“你这是犯了什么罪?”
书生淡淡一笑:“兄弟,我没的罪。”
顾植民还要再问,却被前头几个军警发现,以为他是同党,持枪便冲过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将他一把拽进人群,然后七转八转,藏进临河的一爿酒馆里。顾植民十分诧异,直到那人徐徐摘下巴拿马帽子——
“植民,你是不想活命了?”
“广胜!怎么是你?”
几年未见,许广胜明显丰润许多,看样子生活也甚好。他叫店家烫一壶姜酒,要几个小菜,拉着他坐在楼上,小酌几杯。
他自称去年在法国巡捕房做包打听时遇到贵人,被绍介到太古洋行做“康白渡”②,今日便是来浦东太古码头查点进口面粉。
“说来是个笑话。植民,你可知赫赫有名的‘太古洋行’怎么来的?却是老板当年在香港见中国人门上常贴着‘大吉’两字,便想借来当公司名字,谁知道洋人不会写中国字,将好端端的‘大吉’画成了‘太古’,于是以讹传讹,延续到今,反倒成了一段佳话——洋人有时候,也可爱得紧。”
顾植民倒没觉得洋人可爱,却深为兄弟的步步迁升而自豪,对酌两杯后,许广胜得知他还在推销化妆品,不禁劝道:“当初你找我卖香粉,我询了不少太太小姐,都对国货新品全无兴致——植民,你又何苦非自陷在这行当里?人生海海,通路万千。我去找大班,也帮你在洋行谋个职位,如何?”
顾植民思忖半晌,才开口道:“若有能卖化妆品的洋行,也不是不可以……”
许广胜脸色骤变,兀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化妆品!化妆品!植民,你这头脑要拎清楚——我也不认得什么做化妆品的洋行!”
顾植民见兄弟恼火,也不明所以,只得再敬他一杯酒,暂且不谈营生之事。
“广胜,我记得太古码头在陆家渡那里,你如何跑到张家浜来看热闹?”
许广胜苦笑一声,闷头只是饮酒。顾植民猛地明白了几分。
“难道,你还在打听我姐姐的下落……?”
许广胜将壶中酒都倾到杯中,长叹一声道:“总就觉得她流落在上海滩上,浦西那头我已经走遍,或许浦东的渔村里还有一丝希望?”
“广胜……”
顾植民心里忽然透亮起来——为何每次谈及化妆品许广胜总会莫名愠恼,因为他还在记挂着姐姐,这惦念太深太重,以至于他责恨起一切导致姐姐意外的细枝末节,其中便包括自己好心为姐姐调制的“护肤香膏”。
心魔难破。
顾植民为兄弟的痴情深深叹惋。许广胜却收敛起情绪,指着站在河边的一排囚徒,叮嘱道:“如今上海滩不论华界、租界,到处在搜捕赤色分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你好端端的,千万与他们划清界限,莫惹是生非。”
“可那书生我认识,他分明是个好人。再说赤色分子也并未杀人放火,他们不也是为了穷苦百姓,怎能凭空污蔑人家……”
“植民!你竟如此幼稚——这世道只有成败之别,怎有好坏之分?如果好人都有好报,那翠翠便不会无影无踪……”
他话音未落,便听河边喧哗起来。那个书生正振臂高呼,似乎在喊着什么口号。随即一排沉闷的枪响,几个囚徒胸前血花飞溅,纷纷摔进河里,清冷的水面上顿时泛起一片殷红。
顾植民已没有心绪喝酒,许广胜也要回太古码头上去。两位兄弟在张家浜渡口分别,顾植民跑去教会学校兜售一圈,只卖出两樽香膏,尚不能弥补往来的船票。
他拖着一身疲惫,等到黄昏时分,才乘渡轮归航,但见残阳如血,冷风呼号,唯有黄浦江浩浩汤汤,朝无边无际无情的大海奔腾而去。
袁焕侠又去了南洋,袁府仆人对这对寄居的穷亲戚也没有好脸色。顾植民放好货品,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小阁子门,却见徐小姐拿着一份报纸,满面都是愁容。
他忙问究竟,谁料徐小姐却忿忿道:“你们这些男人,尽是些面孔干净、心底龌龊的东西!”
第三十一章 跑街
顾植民大吃一惊,忙问缘由。徐小姐把报纸掷给他,顾植民不看则已,一看反而哈哈大笑,见徐小姐挑起眉尖,白眼看他,只好赶紧将嘴闭上,拍着报纸道:“只是两个大人物结婚登报而已,你却生什么不相干的闲气?”
“什么不相干?如何不相干?这个姓蒋的喜新厌旧,为了迎娶豪门千金,把结发妻子、再婚妻妾都一并抛弃,也算是个人?”
顾植民也扬着报纸,跟徐小姐打趣,“放心,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俩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徐小姐把笑容按捺住,却翻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管在外面多奔波疲累,只要回来望见她清丽的面容,顾植民便能忘却一切烦恼。
可惜,烦恼能被短暂忘却,但却始终挥之不去。两个年轻人因为梦想走到一起,但他们最终发现,自己眼下要面对的大事竟是生存。
转过年来,世事如麻。先是徐父遇到风寒,迁延日久,转成肺炎,不得已住进红十字会总医院,顾植民每日出门忙碌,夜里更要留在医院陪伴,为徐小姐尽孝分忧。
到了五月,天气炎热起来,徐父才痊愈出院,他握住顾植民手,感慨道:“帧志这囡囡自主任性,却像个男孩子。以往我与她母亲时时忧虑,害怕她过于刚健,以致不容于汹汹乱世。如今遇到你宽厚仁和,我这心终于安稳下来。”
又叮嘱他早日操办婚事:“晓得你们年轻人心思,只把婚姻礼仪看作俗不可耐的东西。可是刻意地不入世俗,反而才是最深的俗气。”
顾植民只好应允。其实婚事办与不办,不在于他,而在于徐小姐。当初徐小姐私自弃船投奔他时,便再三声明过。
“大丈夫志如鸿鹄。你若与我一起,必要先立业,后成家——要做出自己的化妆品,才是正途。”
然而立业何其难哉。顾植民、徐小姐空有本事,却一无人脉,二无资财,只有手上化学社些许余货,莫说难以售卖,即便售卖出去,利润也寥寥无几。
上海滩虽大,但门户严整,上有洋商买办,中有官商财阀,下又有民商大厂,再下还有欺行霸市的流氓无赖,顾植民只能做一个在小巷里叫卖的“跑街先生”,与乡下货郎无异,若想出头,简直难于登天。
何况这两年局势动荡,普通人手里也无闲钱。顾植民常常背满满一箱货出门,晚上回家还是满满一箱货。徐小姐窥见他愁苦着脸,询问他日常售卖的地方。
“以往是一些女校、大学,后来去纱厂,如今去乡下市镇……”
徐小姐咯咯直笑,道:“表兄研制的雪花膏,物料都是舶来品,成本高,售价贵,乡下又有几人用得起——你呀,南辕北辙。”
顾植民暗怪徐小姐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也不曾气恼,只是打趣道:“哦?那还要烦请密斯徐指点迷津咯?”
“哼,晓得你口服心不服!”
“没有呀,我是虚心请教,密斯徐觉得在哪里卖好?”
“当然是浙江路口。”
“浙江路很长,究竟是哪个路口?”
“与大马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啊——当初你从人群里闻出我身上百鸟香的地方。”
顾植民吓一跳,那里正是三大环球百货公司齐聚的场所——北有先施,南有永安,西有新新,东边还有三友实业与香亚公司,简直是东亚最摩登、最风潮的所在。
当初袁焕侠开办上海化学社,便心心念念想把产品放进三大百货柜台售卖,如今货品没进门,反倒在门外与人家打擂台,岂不是蚍蜉撼树、班门弄斧?
徐小姐见爱人迟疑,又笑道:“你权且去三天,即便一樽雪花膏、一匣香粉也售不出去,我也不会怪罪你。”
顾植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分明是你让我去那里叫卖,如何就摆出一副宽容面孔,还说卖不出去不会怪罪我来?依我看,你这才是真正无赖。”
“呸!你不信我,还不准我无赖?”徐小姐做个鬼脸。
第二日,顾植民背着满箱货品,来到电车站,他坐在街头,百般思忖,究竟是信爱人的鬼主意,去先施门前受辱,还是信自己老经验,再去真如乡下兜售。
思来想去,仍不得判断,此时一阵铛铛声传过来,抬眼一看,进站的正是去大马路的电车。
天意替他做了抉择,顾植民只好硬着头皮上车。等他背着箱子,走在人潮汹涌的大马路上,但觉心底发虚,两脚发软。
好在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强韧劲,当站在先施门口时,便觉得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大大方方,摊开木箱,将货品一一摆出来,然后扯开喉咙,放声吆喝起来。
“嗨哟!诸位淑女太太,香膏香粉,价实货真。搽面香九里,润肤白十分。莫看这小小香膏,里头用得可是南冰洋鲸鱼的油,墨西哥香草的蕊,还有德意志的凡士林,法兰西的橙花粉。五洲四海,聚此一樽!买到赚通透,错过悔终身耶了嗨——”
这一嗓子喊得路人都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顾植民围在圈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但目光都聚在他身上,无一人弓腰去看香膏香粉。
顾植民这些年走遍上海滩,早练出一身人来疯的本事,见围观者众,索性又敞开喉咙,将箱里的香膏香粉一顿猛唱,连着唱了几遭,果真有人从人群里伸着脖子盘问。
“哎,小哥,这地上的香粉多少钱卖?”
顾植民报个价格,那人撇撇嘴,讥笑道:“你回头望望,人家先施橱窗里大名鼎鼎的雪花膏,也不过三元一樽,你这无名无姓的物品,怎敢要两元钱?”
顾植民笑道:“先生,孙行者当初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时,也是无名无姓,但后来也能大闹天宫,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家的雪花膏,用料从不俭省,一点也不比那橱窗里的香膏差——本来便是两元钱的成本,你多花的那一元,只是多买了个名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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