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顾家三人回到培德里。顾炯为望着佣人们来回行走,打包行李,犹豫着同父亲商量,他们不必急着搬出去,因为他即使结婚,也不会在家常住。他想去美国留学,扩展眼界,增长知识。
顾植民勃然大怒。
“早就说过,我不同意!老祖宗的东西侬学透没有?就想着出去撒野!”
顾植民发了一通火,顾炯为脸色发白,却还强撑着争辩。
顾植民气得指着儿子大骂,更放下狠话,如果顾炯为执意要去美国,自己会停掉他一切经济来源。
父子二人不欢而散。徐小姐无奈摇头,自从顾炯为渐渐长大,这对父子矛盾便与日俱增。顾炯为成长在新思潮下,民主、活泼,顾植民觉得儿子稚嫩、娇弱,需要管教,顾炯为觉得父亲威严过甚。两人在许多事上都有歧见,顾植民这般训斥儿子已如家常便饭,徐帧志常常从中斡旋,为父子二人说和。
顾炯为不是性格强硬之人,唯独在出国之事上格外坚持,这成了他们父子俩不可调和的矛盾。顾炯为想出国去学些新技术,更想逃离父亲,走得越远越好。
顾植民心中却自有算盘,他却想儿子留在国内帮忙,耳濡目染,学些经营管理的真本事,将来起码能守住百雀羚。
订婚宴后,好事成双。对于“帧颜”这个爱情结晶,顾植民一直死磕成分、力求完美,导致研发进度始终停滞不前,最近“帧颜”终于有了一些突破。顾植民心气顺畅,精神抖擞地再度投入工作,决心趁热打铁,做出一款令妻子惊喜的、永恒的面霜。
然而此时,宋北山特特寻来,告知他针对各国气候定制改版的冷霜业已研发完毕,可以投入量产。至此,冷霜出口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徐帧志十分兴奋,顾植民亦是心动,他回想昔日自己卖力贩卖洋货的场景,如若百雀羚也能畅销海外,他也算不负初心,为国争光。于是,顾植民全力准备冷霜出口的事宜,“帧颜”进度再次放缓。
百雀羚确定出口的消息一经放出,许多贸易代理商都来接触,徐帧志英文流利,便负责交涉谈判。她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与诸多代理商展开了艰苦卓绝的谈判,四方斡旋,力图拿到最合适的出口价格。
时间渐逝,代理商之事仍未尘埃落定,顾植民便有催促之意。徐小姐横他一眼,只道已经瞧好一家,只是代理条件还需斟酌,一旦谈好条件,即日便可签订合同。
顾植民点点头,放下心来。徐小姐的能力毋庸置疑,事情交给妻子,他蛮放心。
谁知,翌日便传来坏消息。原本即将定下的代理商安菱,突然犹豫,并且开始接触另一家国货品牌润维,且推进得异常迅速。
顾植民见状,便有些心急。他打探过,润维公司深觉国内竞争激烈,他们无法对抗百雀羚,便动了心思,想在百雀羚之前抢滩国外市场,于是开出更好的条件,主动接触安菱,想直接摘桃,跟百雀羚争夺外贸订单。
担心到手的合同飞走,顾植民便催着徐小姐勿再犹豫,赶紧与安菱签订合同。徐帧志对合同条款仍有些迟疑,尤其是出货时间,定得太过匆忙,恐有逾期之风险。但安菱此时却异常坚定,寸步不让,于是在丈夫的催促声中,徐小姐只好匆匆签下订单。
初次合作,为减少风险,百雀羚和安菱选择采用银行信用证的方式结算。安菱公司找银行开出信用证,签发汇票。
有银行作保,顾植民放下心来,机器加足马力,开始全力生产。
第八十三章 骗局
交货前一个礼拜,刚过晌午,崇德路的工人们便不得不停下生产——连日赶工之下,机器运转过载,终于在一串哀鸣之后,几台机器陆续损坏、罢工。
徐小姐忧心忡忡,备货时间本就仓促,如此一来,恐怕更是赶不上交货时间。顾植民无暇多思,立即和宋北山带人连夜赶修机器。
是夜,崇德路灯火通明,顾植民几人彻夜不眠,终于,翌日太阳初升之时,顾植民将最后一滴润滑油倒入机器,揿下开关,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
顾植民轻轻呼出一口气。徐小姐从厨房端来汤面,几人纷纷大快朵颐,唯独宋北山摇头拒绝。他脸色发白,眼底泛青,不时捂住腹部。徐小姐担心他身体,为他泡来一壶热茶,劝他若是身体不适,应当去医院瞧病。宋北山饮着茶,只道是老毛病,不碍事。
徐小姐环顾四周,见大家眼底都挂上了厚厚的黑眼圈,忙将几人赶回家中休息。众人说散去,顾植民却没回培德里,就窝在办公室里小憩。
天色大亮之后,工人们陆续前来上工。顾植民心神不宁,睡也睡不踏实,便索性爬起来,带着工人们加班加点,继续苦干。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交货日期,货物却仍然没有备齐,崇德路工厂的烟囱从白天烧到黑夜,滚滚不息,大家都卯足了劲,想在码头停工之前赶齐货物。然而,承运公司的催货电话响了又响,顾植民只能咬咬牙,采取边装船边生产的形式,希望能赶上信用证上规定的装船期限。
一车车冷霜连绵不断地往码头运去,天色越来越暗,码头渐渐安静下来。码头的煤油灯都灭完了,工人们亦都散尽了,距离着发货数量,仍然差了一些。
小傅挂了承运公司的电话,愁眉苦脸地看着师父。误了发货日期,还得想办法与承运公司交涉。他叹口气,又是一件难差事!
顾植民一言不发,走到窗前,点燃一支香烟,心中苦闷自不必说。
翌日一早,崇德路却迎来了一位稀客。安菱公司驻上海代表主动寻到顾植民,提出可以与船公司交涉斡旋,进行预借提单,即让承运公司提前签发已装船提单,这样,顾植民就能赶在信用证有效期届满前顺利找银行结汇。
这是第一单外贸货,顾植民犹豫许久,还是决定相信专业的代理公司。谁料,货物运达后,安菱迅速提走货物,百雀羚去担保银行提交汇票和单据,银行却拒绝承兑付款。
“安菱提出证据,证明贵方货物实际装船完毕的日期,晚于提单上载明的签发日期。”
银行经理同顾植民解释当下状况,瞧他的目光很有些同情。他在银行工作多年,对于这种跨国贸易诈骗,倒是屡见不鲜,只是未曾想到,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百雀羚老板顾植民,竟也会上这种当。
“这张单据涉嫌作假。我们已经确认,单据的真正签发日期与信用证上规定的货物装船日期不符合,因此这张汇票无法承兑。而且我行保留起诉贵公司的权利。”
顾植民听罢,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有些眩晕。小傅上前一步,赶紧扶住师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植民缓了半晌,终于站稳身子。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场交易,从头到尾都是安菱公司的骗局。从竞争对手润维的出现,到压缩发货日期,再到办理银行信用证,乃至走到预借提单这一步,一步一步,全是安菱预先设计好的阴谋骗局。
银行按照规矩办事,汇票已然无法承兑,这便意味着百雀羚一分货款都收不到,这段时间的辛苦全部付之东流。
顾植民气得浑身颤抖,他恼羞成怒,回到家中,环顾四周,瞧见徐小姐,顿时满腔怒气有了出口。他连声责备徐帧志,怪她行事不妥,谈来的合作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徐小姐一眼看破丈夫的色厉内荏,瞧着顾植民努力撑起自己的威严,她无奈摇摇头,懒与丈夫争执。都是自家事体,何苦闹将开来,关起门来复盘,方才是解决之道。
夜间,夫妻二人正襟危坐,顾植民自知理亏,又拉不下面子同徐小姐道歉,只偷偷在她梳妆桌上放了一朵花。
徐小姐瞥见,轻轻一笑,很快又淡去。她仍同从前一般,横顾植民一眼,然后便同他商量起解决办法。此事明显有诈,她提出想法,预备收集材料,起诉安菱。
顾植民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徐小姐又问他,是否暂缓冷霜出口一事,顾植民却摇摇头。
“从前我便立志,要做出物美价廉的护肤膏来,造福天下姊妹。如今冷霜即将销售四海,不敢说志向全然实现,只盼百年之后能坦然说一句,未曾辜负当日初心。”
这回顾植民不再贸然行动,他倩人四处打探,终于在香港寻到一个可靠的外贸行家兰先生,想从他那处了解些出口事宜。于是,顾植民特意飞去香港请教。
兰先生极为感动,顾植民将事体一说,他便叹息道,一直以来,皆是洋货倾销到中国,国内产品,极少有走出国门的机会,所以国牌在出口方面相当空白,因此极易受骗。安菱正是看到了其中机会,他们这种预借提单,是许多国际代理商惯用的坑人手段,一旦被骗,受害公司很难讨回公道。
顾植民长长叹息一声,正因为人少,他才要蹚出一条路来,也好叫洋人们看看,不只他们有好货,中国也有质量过硬的好产品。他向兰先生请教了许多出口贸易的学问,又花重金聘他做顾问,委托他重新寻一家有信用的代理商。兰先生无有不应。
随后,顾植民返回沪上,小傅很快给他带来一个消息,据说安菱坑了百雀羚不算,如今又开始接触其他国货护肤品牌,想要故技重施,再行骗局,润维公司就在其中之列。
是要将安菱的恶行公之于众,警示竞争对手,还是沉默不语,任其发展,顾植民有些犹豫。如今各大国货品牌都在争抢外国市场,如果因为他的示警,导致其他品牌强先抢滩市场,百雀羚的血和泪,便都为他人做了嫁衣。他辗转难眠,最后决定不隐瞒也不言语,静观其变。
不久之后,兰先生传来好消息,已帮他寻到一家可靠的代理商,顾植民心头一喜,与他定好见面日期。
约会当晚,顾植民提前从工厂回到家中。他换好衣服,梳好油头,正欲出发,大门却砰地被人撞开,小傅冲进门来,极度慌乱中,喊出一句话来。
“太太出事了!”
顾植民手中钱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第八十四章 离别
顾植民心神欲裂,他一把抓住徒弟胳膊,要他讲明状况。小傅哽咽不已,只道徐小姐意外从楼梯摔落,此次此刻,正在医院强救。
顾植民疯也似的赶去医院,在手术室外煎熬半晚,却还是没能见到爱人最后一面。他冲进手术室,徐帧志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顾植民抱着妻子,放声恸哭。小傅、阿凌站在一旁,掩面而泣,宋北山望着两人,脸色惨白,默默无言。
顾炯为收到消息,连夜从学校赶回来,他泪如雨下,望着毫无声息的母亲,一夜衰老的父亲,尤自不敢相信眼前的惨象。
顾植民头发一夜斑白,衰老许多,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双眼一闭,歪倒过去。
众人吓得大骇,医生忙将他扶到床上,一番检查,只是悲伤过度导致的昏厥,并无其他大碍。
顾植民醒来之后,在公寓枯坐一晚,回忆起这些年里与徐小姐的点点滴滴,今日出门之时,妻子还嘱咐自己少喝些酒,早点回家。想到此处,他眼眶再度湿润,依在窗前,望着天上皎洁月光,仿佛妻子还在身旁一样。
徐小姐下葬时,周璇在香港剧组里哭红了眼睛,梁銮珍前来送好友最后一程,亦是泪如雨下。
痛失挚爱,顾植民醒悟许多,看破许多。他嘱咐小傅、阿凌通知其他国货品牌,小心安菱公司的阴谋诡计,不要重蹈百雀羚的覆辙。许多同行受他恩惠,纷纷前来登门探望。但顾植民谁也不见,只让儿子炯为出面招待。
他心痛难耐,望着帧颜的半成品,泪流满面。佳人已去,遗恨空留,“帧颜”①计划从此被无限期搁置。
自那之后,顾植民常把自己锁在家里,一个人遥望天空,独坐良久。
顾炯为也沉默许多,他站在门后,望着父亲的背影,头一次觉得他如此苍老。
顾植民不再管事,他把工厂一应事物安排给小傅、阿凌和宋北山决定,顾炯为也默默退学,进入公司,开始学习经营管理。在小傅等长辈的看护下,他迅速成长起来,主动接触兰先生引荐而来的代理商,经过连日谈判之后,终于定下了双方都满意的合同。
崇德路工厂如同从前一般运转着,这回,冷霜按时装船,运往世界各地。这只百雀小鸟终于从培福里飞到了东南亚,飞到了欧洲,飞到了各种皮肤的百姓手中,收获了无数好评。
百雀羚的外贸订单连绵不断,小傅和阿凌都很欣慰,长江后浪推前浪,顾老板和徐小姐拼搏半生,总算后继有人。
百雀羚蓬勃发展的同时,上海局势愈发紧张。国民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越发搜刮百姓。政府大量印钞,物价飞涨,即使用麻袋结算工钱,仍旧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
百姓们怨声载道,政客们却我行我素,毫不关注民生民计。
时局艰难,通货膨胀,畅销的百雀羚反倒成了硬通货,许多客人拉着成捆钞票,购买冷霜囤积。
小傅同顾炯为虽然心疼,却毫无办法,明知钞票就是废纸,百雀羚也必须售卖。他们也想找顾植民拿主意,但顾植民日日躲在家里,活得如同一潭死水,小傅上门数次,见师父披头散发,神情萧索,想开口劝慰,顾植民却摆摆手,阻止了他的长篇大论。
小傅和顾炯为没办法,只能每日盘账后,带人争分夺秒购买原料,极尽所能开源节流,偶尔因事耽搁一个时辰,价格便会上涨不少,亦只能硬着头皮,加钱采买。
时日一日艰难过一日。这日深夜,顾植民躺在床上,辗转反则,似梦非梦中,他到达了一片朦胧之地,在团氤氲浮动的雾气之间,他仰头望去,满月与白云之间,一团鸟雀盘旋、飞舞、翱翔着。
顾植民望着头上百鸟,渐渐失神,突然,它们朝他俯冲而来,渐渐迫近,迫近……
他猛地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顾植民披衣而起,站到窗口的老地方,仰望着梦中的月亮。他望月思怀,许多年来,自己都未曾再梦到百鸟翱翔了,这是他和百雀羚的缘起,亦是对他的提醒,不能再沉湎过去,必须清醒过来,带着百雀羚继续向前。
翌日一早,顾植民修理须髯,梳好油头,振作精神,重回崇德路。他重新操持起百雀羚的大小事务。
小傅、阿凌大喜过望,忙将难关禀报于他,顾植民听罢,当机立断,祭出限购政策。他做冷霜的初衷是造福天下姊妹,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妇女,他不想,亦不能让百雀羚的冷霜成为商家囤积居奇的工具。
与此同时,顾植民还让儿子每天去黑市将所有财产换成金条,种种手段之下,还是赶不上钞票增发的速度。
屋漏偏逢连夜雨,宋北山意外晕倒在实验室里,顾植民将他送去医院,检查后,医生面色凝重,告知他宋北山竟然患上肝癌。
一时间,顾植民如遭雷击,他恍惚之中,回忆起从前点滴细节,宋北山煞白的脸色,他越来越差的食欲,他捂住腹部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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