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拾出长条凳给两人坐。
“你来了,说明又一年过去了,日子真快。”
商檠业每年年末时来探望她,稍坐一坐便走,很少超过半个钟。因为两人都不是谈兴很浓的性格,往往就只是面朝着堂屋的大门,安静而沉默地坐一会儿。
门外景致很好,三文鱼色的朱槿花,玫红色的野蔷薇,像一圈雕花画框似的,圈着一望无际的碧海。风路过堂前,温热晴朗。
姑婆这次也就是陪商檠业坐一会儿,也不问他身边跟着的男人是谁。
菲佣沏了茶过来,问商邵要不要吃糕点佐茶,过了会儿,印着珍妮小熊的铁罐打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酥脆丹麦曲奇。
“好吃的。”她盛情,拿他当小辈招待。
商邵颔首致谢,真拣了一块佐茶。
一直到要告辞时,姑婆才端详他一阵:“你长这么大了?”
“三十六,过几个月三十七了。”商邵恭敬地回。
“喔,那真是看不出来。”姑婆道,在围裙兜里摸索一阵:“你等会。”
她返身进卧室,过了会儿,手里拿了一枚利是。长辈的心意,没有客气的道理,商邵双手接了,上半身微躬:“恭喜发财。”
这俗气的四字粤语,他念白出来有他自己的味道,姑婆第一次笑:“一定有很多姑娘钟意你咯?”
商邵抿唇,声音沉稳温柔:“没有的事。”
“阿业的孩子这么大了……”姑婆说了一句,转过身。她骨头硬掉了,转身时颤颤巍巍的。
下山一路无话。
到了山脚下,商檠业才开口:“你这个姑婆,连我都记不清她几岁了。”
他只知道虽然她比他长一辈,但其实两人岁数相差无几,可以算是同龄人。
“她房子里没有日历,也没有钟表。”
商檠业知道逃不过他的眼睛:“她丈夫死了以后,她就不关注时间了。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拿我当日历来用,见了我,知道一年农历年又走完了。”
“她丈夫……”
“在她四十多岁的一年,她丈夫突然自杀了。”
商邵怔住,没料到这个故事的走向,也不知道商檠业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他们很恩爱,她的丈夫平时总是很温和,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今年的花市上佛手柑够不够香,有一天她回家来,看到她丈夫倒在血泊中。警察说,是自杀。”
“是……抑郁症?”
“也许,他确实有看过心理医生,但似乎并不是那么严重。至今为止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他放弃了心理治疗,还是现代医学也没有及时发现他的不对。他死之后,你姑婆一直在找他走上那条路的原因,但是没有道理,他有一段和睦、恩爱的婚姻,一个日子过得很好的家庭,还有他的事业――他是个有口皆碑的老师。”
商邵静了静,温和地宽慰他:“人是孤独的,心在坠落时,世俗的圆满并不足以成为那颗压秤的砣。”
“你看得很开,是因为你不是当事人。”商檠业勾了勾唇,有些讽刺地说:“你知道你这个姑婆,经历了什么?她也自杀过,绝望过,为自己竟然没能发现爱人的失常,她痛恨自己,憎恶自己,惩罚自己。在外人眼里,她是个不称职的妻子,在那些流言里,他的丈夫一定深受她折磨,比如非人的控制欲、嫉妒心,比如不贤惠、不体贴。”
商邵深深地舒了口气,目光明白无碍、毫无感情地盯向商檠业:“你想说什么。我不知道今天这一出,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的女朋友有自杀史,你跟我说,这种事跟你没关系?”商檠业也用目光回应他,比他的更锐利、更冰冷:“你也想成为一个不愿面对时间的人?”
“你说谁――”商邵的声音蓦然消失了。他的喉结滚了滚,似乎突然间失去了言语能力。
“看来你不知道。”
商檠业一瞬间感到啼笑皆非,他高冷地讥笑一声:“你跟她交往,去维多利亚港放烟花,去片场探班,送她你小时候最真爱的马,几个月的时间就要把她介绍给家里,到头来,她却连病都瞒着你,连自杀过都不敢告诉你。”
五点的海边已降了温,连同着暮色也一并降下。橘色的日落在山的另一头,这里没有任何旖旎,只有降得很快的温度与天色。
在这种将暗未暗的光线下,商檠业眯着眼睛,问商邵:“她不告诉你,是怕你不理解、不接受,会离她而去,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和你走到最后――你自诩了解她,你扪心自问。”
“我不相信。”
过了许久,鼓荡的海风中,商邵的声音冷静、沉稳、毫无起伏。
他想抽烟,可是他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一旦摸出烟盒,他腕心的发麻,他指尖的颤抖,他划不开打火机的砂轮,都会在一瞬间出卖他。
他不能在商檠业面前,有任何、哪怕一丁点的示弱。
benz车灯闪了一下,因为车主的靠近而自动解锁。商邵揿着车门,一时间却没坐进去。
“我不相信你说的,你没有信用。”
他再次说了一遍,仿佛多说几遍“不相信”,这件事就会是假的。
“你可以自己去查,也可以我直接派人把资料放到你的书桌上,邮箱里。”
“那又怎么样?”商邵的目光越过车子。
暮色中,他的神情令商檠业感到陌生。
那是一种,他抓不住他儿子的陌生感。这种陌生让商檠业觉得失控。
“你是打算跟我先礼后兵,还是直接开始?”商邵冷嘲一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父亲。
“我什么都不打算做。”商檠业缓缓地开口:“商家未来的女主人,不能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女人。从今天开始,你在集团的一切职务暂缓。
你要美人,不要江山,我这次成全你了。”
第71章
进度追到第五天,应隐的戏份终于全部杀青,电影官微发了她的杀青照,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短袄和棉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围脖,短直发在耳后抿得直直的,抱着捧花,在高大的芦苇荡中笑。
米白色的芦苇花在空中飘得哪儿都是,不知道会落在哪片黄河滩上。
从定妆照和杀青照可以看出,应隐拍这部戏近乎素颜,整体妆造十分朴素,甚至是把她往丑了化的,对于她这样带有流量属性的女星来说,是不小的牺牲。但她的牺牲显然收到了正向的回馈,杀青照冲上热搜,连带着一些剧组工人偷偷拍摄的片场日常也被翻出,广场上,粉丝真情实感,路人好感一片。
【难以想象这个角色原本是阮曳的(一些不地道的鞭尸行为】
【跟辰野解约后的变化有目共睹,这才是双星影后该出现在热搜上的内容】
【期待英玉华!】
趁热度,早就注册好却始终未发布任何动态的《雪融化是青》官方微博。发布了简短的官宣消息:
#雪融化是青#由@栗山执导、@宁吉影业出品、@应隐领衔主演,姜特、白榄主演。
#人生终途洗净铅华#
“尹小姐,那一片青色的雪,我们一起去看一看。”
成名以来,栗山基本保持着每两年一部的出品速度,但在《雪融化是青》之前,栗山已经很久没有立项,唯一动静就是那部主旋律的监制。有人说,是因为栗山已经拍尽了自己想拍的故事,也有人说,他身体欠佳,已经跟不上剧组的工作节奏。
沉寂的两年来,按到栗山头上的饼没有十张也有八张,这其中多半是资本拿来捧人抬咖的,还有些是吹上天的概念IP,每年拉出来遛一遛兜兜风,懂行的人看透不说透――不过洗钱工具罢了。
直到《雪融化是青》官宣,观众才知道,蛰伏了两年的栗山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营销号的搬运资讯下,评论区难得没有后援会控评,全是活人:
【应隐这个进组速度可以的。】
【姐是真的很爱工作,事业粉安心躺倒】
【这应该是应隐第一次正式跟栗山合作,已经期待上了。】
【上一次《花心公敌》提名了主竞赛单元,柯屿拿到了戛纳影帝(别管是双黄蛋还是颁奖事故),这次可以dream一下华人女演员折桂久违的戛纳影后吗?】
娱乐组就地盖贴吃瓜:
【搜了下这个宁吉影业,香港注册,合伙人和法人代表都是完全陌生的名字,商业版图和投资关系也很干净,似乎是为了这部片子专门成立的?】
在庄缇文的操作下,宁吉影业的背后看不到任何她和应隐的痕迹。这样的操作是必要的,尤其是对于维持应隐在公众面前创作的纯粹性来说。
评论区挺认真地聊起来了:
【栗山过去的片子,都有他自己公司山见青的出品影子,这次山见青完全退出了投资,是闹了矛盾,还是有什么风险规避?】
【确实,这么一来的话,栗山就从投资+主控,变成了单纯的执导工具人,还蛮耐人寻味的,他这种导演,会肯放弃主导权?】
有人去扒了《雪融化是青》的备案消息,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备案截图了,上面写着
“妓女尹雪青金盆洗手,来到深山牧区避世散心,在这里遇到了离异的牧民哈英。在冬牧场的迁徙途中,两人情愫暗生。”
总局的批复是“暂缓安排,待你方重新审定内容后再行报批。”
好事的影迷总结道:
【这是三年前的备案,可见这个项目最起码已经搁浅了三年,目前不知道改到了哪一版?妓女从良的故事不少见,救风尘也是俗手,不知道栗山和沈聆这次是怎么安排的?唯一担心的一点是,现在在香港出品,是代表栗山干脆放弃了内地公映吗?这不是总局屁股上拔毛……】
一片热闹中,也有人关注另外两位主演:
【姜特是谁,白榄又是谁……为什么一出道就能跟应隐搭戏?】
【这么一打的话,这片仨主演名字一个比一个怪……你们娱乐圈人好好取名字是会糊是吧?】
【举手!白榄我知道,老话剧演员了,就是在话剧圈也没有演过很卖座的大戏的那种(挠头)】
【所以姜特是谁?一个小时了还没有标准答案!】
过了整整一天,娱乐组和营销号齐力联动,才把这个姜特扒出来。
“他是哈萨克族人,二十一岁,是不是科班的不知道,不知道栗导从哪里挖出来的,连我们都瞒着。”程俊仪看着帖子里的内容:“这个照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好神秘。”
应隐接过手机:“我看看。”
贵宾厅最角落的一组候机区,硕大的发财树掩映着皮沙发,沙发上,两个女孩渔夫帽黑口罩大外套全副武装,两颗脑袋凑在一块,看着屏幕上的一张证件照。
“你觉得他会红吗?”俊仪问,“他看上去很有力量,不是现在受捧的那一种。”
证件照上,这张脸英气勃勃,轮廓很深,浓眉压着狭长重睑,骨骼线条走势粗犷利落,宛如书法重锋。
“他应该很上镜,能不能红,还是要看演技。”应隐中肯地说。
任何导演选演员,对角色的贴合度都是首要的,演技倒还是其次,因此常会出现某某小花小生在名导手下特别灵,换一部片子便水土不服被群嘲出圈的情况。曾经的柯屿也是如此,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氛围感,便做了栗山许多年的镶边三番。可是,栗山这样名导的调教固然珍贵,能不能顿悟,却要看个人的造化。
栗山把这个男主捂了很久,谁也没提前透露,但据帖子里的八卦稿主透露,他已经被栗山秘密训练了许久。
【怎么训练的?】
【扔山里放羊套马】
【栗山,不愧是你】
底下评论区全在哈哈哈。
“栗老师,不会故技重施吧……”俊仪笑不出来,已经想到另一件事了。
“哪个?”
“把男女主关在一起二十四小时。”
“……”应隐压了压口罩,“他有他的方法,他要觉得得这样,那说明就是得这样。”
“那商先生不吃醋吗?”俊仪已经未雨绸缪起来了。
应隐此地无银地咳嗽两声:“这种细节,也没有必要告诉他……”
“喔。”俊仪点点头,“然后某天他就从营销号通稿上看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啊!”她惊呼一声,眼泪汪汪抱住头:“干嘛打我?”
应隐忍无可忍:“不要诅咒我!”
飞往宁市的空客A330传来登机消息,俊仪拉起行李箱拖杆,在空姐的引导下陪伴应隐登机。
半小时后,白色机体飞向晴空,在蓝天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航迹线。
应隐拍起戏来就一天到晚沉在戏里,像裹在泥潭中,她自己也没什么要拔足而出的挣扎心,因此比旁人的心神更累,每次杀青离组,她总是缺觉得厉害。
在头等舱睡了一路,下机时仍枕着颈枕,浑浑噩噩地在行李转盘等了半天,才发现帽子不知何时丢了,被陆续抵达的经济舱乘客认了出来。
几个小时前还在热搜高位的当事人此刻毫无防备,身边连个保镖也没有,要签名的从两三个迅速变成二三十个,最后演变成整个到达大厅的拥堵和混乱。到处都是举着手机镜头的人,有路人不明就里:“谁啊?”
“应隐啊!素颜的!”
红了十二年,国民度居高不下,粉丝遍地走,最后还是机场安保出动,应隐才有了喘息之机。她跟俊仪两人提了行李就一路狂奔飞身上电瓶车,身后乌泱泱人群如丧尸围城,吓得司机硬是在机场里开出了排水渠过弯。
这种情况绝不可能上商邵的车。
至地下车库的扶梯因为超载而发出尖锐鸣报声,上哪都不缺看热闹的,闻讯而来的路人已经挤占了主要通道,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机场执勤队伍的防爆盾牌、大喇叭警告及手挽手组成的人墙下,应隐终于上了一台出租。
84/135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