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你美貌、比你贤淑、比你良善、也比你能干。”秦玄策淡淡地道,“单单论人,她每一样都比你强,你方才为什么能折辱她,不也是仗着身后有父兄给你撑腰吗?怎么,你使得,旁人就使不得?”
“云都。”魏王眯起眼睛,又叫了一声,语气中别有含义。
云都公主流着眼泪,握紧拳头,用愤恨地目光望着阿檀,大声道:“好,傅娘子,今日是我唐突了,还望你见谅。”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咬牙切齿,“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有再相见的时候,我会叫你知道,我其实是友善可亲之人。”
她说完这个,捂着脸匆匆跑了。
魏王的眉头皱了一下,马上放松下来,朝着周遭众人团团拱手,长揖到底,朗声笑道:“云都小儿女情态,让诸位见笑了,本王给诸位陪个不是,请勿介意,这样,本王叫人再开几坛翠涛酒和龙脑浆,请诸位同醉,今日赏花,不可因此而扫兴。”
魏王自三年前被贬斥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变了个人似的,礼贤下士,温恭有礼,为人处事尽显君子风范,贤善之名比起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见状,纷纷回礼。
“多谢魏王美意,无妨、无妨,小事一桩。”
魏王又转过来,对着崔明堂和阿檀拱手:“崔少卿,傅娘子,让二位受惊了,云都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并无恶意,想来二位不至计较。”
崔明堂向魏王躬身致意:“不敢当,殿下折煞明堂了。”
魏王笑了笑,不再多说,颔首而去。
他脚步匆匆,转过月门影壁,追上了云都公主。
云都公主见魏王上来,一脸委屈,停下来叫了一声:“王兄。”
冷不防,魏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的脸上。
云都公主尖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魏王压抑着脸上的暴戾之色,屏退了左右宫人,抬手又给了云都公主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极狠,云都公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捂着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魏王。
魏王压低了声音,怒道:“我们好不容易从东宫那边把太子令牌套了出来,是让你用来干这种事情的吗?”
云都公主突然哑口无言。
魏王来回踱了几步,恶狠狠地道:“蠢货!眼里只有男人的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天叫你出面,是要向各世家子弟示好的,你在干什么,把傅家、崔家和秦玄策一起得罪了,有什么好处?啊?你说,有什么好处啊?”
云都公主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可是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做不到啊,王兄,我心里苦啊,你不知道吗?”
魏王冷冰冰地道,“你笼络不住秦玄策,那也就罢了,好歹他是个男人,对你尚有几分愧疚之心,好,今天你这么一闹,什么情分都没了,还在人前落个跋扈之名,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好名声,差点坏在你的手里,若不是瞧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我今日就要打死你!”
云都公主看着魏王一脸厉声,心中一怵,哭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魏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和缓了下来,慢慢地道:“好了,云都,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你若想将这些人踩在脚下,须得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对不对?到时候,要处置那女子,还不是随你心意?你稍安勿躁,千万不要坏了我的大事,知道了吗?”
他半哄半骗着,仿佛又如同往日一般和气,但他眼中的阴森之色却不容忽视。
云都公主不太敢看他,含泪点了点头。
……
魏王走后,崔明堂低声对阿檀道:“表妹若是不喜,我们不若暂时回去?”
阿檀那么胆小又娇怯,今天却叫她受了委屈,崔明堂心里有些愧疚。
但是,出乎他的意外,阿檀却摇了摇头。
“我的身世来历,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我今日也并未犯错,既如此,何必回避,却不是应了云都公主所言,显得我心虚了似的。”
阿檀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像是蜻蜓的翼,在那里微微地颤动着,显然她还是害怕的,但她抬起了下颌,挺直了身量,轻柔而坚定地道:“我不走。”
崔明堂怔了一下,笑了起来:“好。”
他抬手指了指那边,温声道:“荷花开得正好,不若我陪你过去看看?”
“傅娘子请稍候。”秦玄策却突然出声。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看了过来。
秦玄策走了过来。
崔明堂皱了皱眉头:“大将军有何赐教?”
秦玄策略一抬手,立即有玄甲军士兵上前,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将军的身后,那个位置和角度,恰好把崔明堂挡了一下。
秦玄策走到阿檀的面前,他太高了,身体的影子笼罩过来,仿佛将她包围,这又让阿檀生出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她后退了一步,用轻得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和你并没有什么干系了,你走开。”
但是,秦玄策俯下了身,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了。
周围传来一阵抽气声,众人把眼睛都瞪圆了。
阿檀措手不及,涨红了脸:“你又要作甚?”
“嘘。”秦玄策伸手,在她的鞋面上拂了一下,“一只虫子爬上来了。”
“没有。”阿檀慌慌张张地把脚缩了回来,气愤愤地道,“哪有虫子,你乱说。”
他仰起脸来看着她,大将军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此时看上去,又是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他仿佛稍微瘦了一些,那种凌厉逼人的气势更加浓烈,但是,此时,他在她面前俯下身段,仰望着她,又如同猛兽收敛起利爪,温驯地向她臣服。
“我替你把虫子赶走了,你现在不用怕了。”他的神情严肃,眼中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日光落在他的脸上,灼灼生辉。
崔明堂十分恼火,推开玄甲军士兵,逼近过来:“大将军,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你放尊重些。”
“崔少卿放心,我对傅娘子是再尊重也不过了。”秦玄策淡定地道,直起身来。
他退后了一步,对着阿檀一拱手,庄重地作了一个长揖,用清晰的声音道:“我曾狂悖无知,做出薄情寡义之事,负了傅娘子,诚我之过,今日思及,悔不当初,我自知有罪,不敢奢求傅娘子原宥,只请你能网开一面,容我为你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以赎前愆。”
周遭众人“哗”的一下,全都兴奋起来了。大将军位高权重,生性冷肃,不苟言笑,日常令人望而生畏,谁能想到,当此众人面,竟对一介小女子折腰屈节,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置信。
原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如此,虽说傅娘子原为大将军通房婢,那又如何,眼下看来,大将军反倒在傅娘子面前做小伏低,原来种种过往,也算是红露香艳,不失为一段佳话。不论有人方才心里或怜悯、或惋惜、或鄙夷,此刻都转了念头,如是想着。
方才云都公主生事的时候,就有人闻声过来探个究竟,这会儿,在场的人更多了,他们实在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声音“嗡嗡嗡”的,仿佛有一百只蚊子聚在一起,兴奋乱舞。
阿檀脸皮儿本来就薄,此时更是红得发烫,她感觉自己都要“咕噜咕噜”冒烟了,又羞又气,又担心旁人听见,声音就变得格外小,听过去又细又软。
“我早说过了,不怨你、不恨你,你远远地走开就好,日子久了,过去的事情自然就忘了,无须你赎什么罪,那样的话不要再提,我也不想听。”
秦玄策温和有礼地道:“既然不怨不恨,当我是个陌路人吧,傅娘子天人之姿,令我倾倒,由是,我对傅娘子种种殷勤,实属情难自禁,还请傅娘子恕我唐突之罪。”
崔明堂的脸都黑了,他硬生生插在秦玄策和阿檀之间,提高了声音,有意说给在场众人听:“我奉劝大将军不必枉费心机,徒遭人耻笑尔。姑父对大将军成见颇深,断不会令表妹与你这等悖妄之徒扯上什么干系,还有,顺便告诉大将军,家父已向傅家提亲,再续两姓之好,轮不到你来插足其中。”
大表兄日常一贯稳重,谁知道,今日也这般冲动起来,这简直是火上浇油,旁边众人方才是一百只蚊子在叫,一下子声音又拔高了起来,几乎要变成一百只青蛙了。
阿檀已经不想说什么了,用袖子捂住脸,默默地退到一边去,她方才面对云都公主的咄咄逼人之势,还能挺直腰肢,此时却缩成了一团,恨不得把头插到土里去。
周遭众人已经完全沸腾开了,觉得今日这赏花宴真没白来,实在精彩纷呈。
“哦。”秦玄策心平气和地问道,“敢问崔少卿,崔家下聘了吗?”
崔明堂愤怒地瞪他:“……不曾。”
秦玄策挑了挑眉:“既如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崔少卿使得,我为何使不得,我不若崔少卿乎?”
他言罢,脸色一沉,倏然抬手,“锵”的一声,拔剑而出,手腕一震,“天狼”剑发出了清越的长鸣声,刺人耳膜。
“秦某不才,愿与崔少卿一较高下。”他凛然逼视崔明堂,目光亦如手中剑。
旁边沸腾的议论声嘎然而止,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替崔明堂捏一把汗。
谁人能与大将军一较高下?这不是明摆着一边倒的架势吗。
但崔明堂面对着秦玄策的天狼剑,毫无惧色,却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表妹生性温婉,怎可在她面前擅动刀兵,莽夫之举也。愿呈笔墨,或为书画、或为诗赋,以文论道,且看大将军与崔某孰高低?”
看热闹的旁人又齐齐“哦”了一声,那对不住大将军,大家都觉得他要输了。
秦玄策和崔明堂二人,隔着剑锋,相互瞪视,彼此的眼神都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砍上十七八刀,再一脚踹进芙蓉湖中。
良久,秦玄策还剑入鞘,崔明堂亦扭过头去,一起重重地“哼”了一声。
阿檀实在没法子了,只得背过身去,举目望天,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认得这两个人。
旁边的人看戏看得差不多了,心满意足,纷纷过来劝和,倒是没人敢拉秦玄策,都拉着崔明堂避让开了。
“崔少卿,美人面前不可失礼,稍安勿躁,来、来,我们一同赏花去……话说,你家还有表妹吗?比如,和傅娘子容貌相似的?”
崔明堂左右拱手,笑着推开众人,去找阿檀,又向她赔礼了半天。
秦玄策那边,却大步走到芙蓉湖边,叫宫人划了一只兰舟过来,他跳了上去,划到湖中央,学那采莲人,摘取花间莲蓬。
眼下云都公主不在场,鲁阳公主远远地望着,忍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原先还说傅娘子命不好,如今看来,这里这么多女子,她反而是命最好的那个,若是我也有这般出色的两个儿郎为我争风吃醋……”
鲁阳公主的驸马在旁边怒目而视:“公主、公主,你往这边看看,你的夫婿在这里。”
鲁阳白了驸马一眼:“不想看,扫兴。”
几个年纪稍小一点的姑娘没那么端庄淑仪,嘻嘻哈哈地聚在湖边,牵着手,踮着脚,眺望着在湖中采莲的秦玄策,叽叽喳喳地在那里议论着,究竟是大将军好呢、还是崔少卿好?议论了半天,齐齐叹了一口气,都很好,可惜她们不是傅娘子。
过不多时,秦玄策乘舟归来,他摘了大把莲蓬,无处安放,遂脱下身上那件玄黑缂金线的长袍,将莲蓬包裹其中。
那些贵女们红着脸,兴奋地看着他,果然,见他又去找傅娘子了。
崔明堂好不容易才把阿檀哄好了,眼见秦玄策又过来,他的嘴角抽了一下,不客气地道:“你又要怎的?”
秦玄策不理崔明堂,他抱着莲蓬,捧到阿檀面前:“看,刚刚摘的,回去给念念玩,她肯定喜欢这个。”
他的发鬓间沾了着水珠,太阳晒着,额头上有些汗,眉眼间满是笑意,仿佛与周遭的少年郎无异……脸皮十分厚实。
旁边的人拉长了耳朵听,念念又是谁?有知情的人悄悄地说,那个,是傅娘子的女儿啊。
哦,对,差点忘了,傅娘子还有一个女儿。
崔明堂板着脸:“念念不玩这个,我昨天给她做了个八仙闹海的风筝,她玩得正开心,不要别的。”
他上下打量秦玄策一眼,嘲笑道:“哦,我想起来了,念念说,有个人,唱歌就像鸭子叫,讲故事吓人哇哇跳,那人是谁,不是你吧?”
秦玄策从容自若:“我心悦傅娘子,娘子之女,我亦珍之爱之,我对念念拳拳之心,不下于崔少卿,崔少卿不可狭隘了,孩子多个人疼爱,岂不是更好,譬如,我就不嫌弃你。”
“哇”,旁边听的人嘴巴和眼睛一起张得圆圆的。
“够了。”阿檀抖了又抖,几乎想当场晕倒了事,但不行,她还得挺住,收拾局面。
她一把夺过秦玄策的那包莲蓬,揉吧揉吧,把他那件袍子揉成一团,结结巴巴地宣布休战:“二爷的好意心领了,这些东西我收下,带回去,给念念玩,都给她,成不成?”
她有些心烦意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心跳得很快,脸上滚烫滚烫的:“你满意了吗,差不多消停下来吧,别闹了,有什么意思呢?”
“是。”秦玄策温顺地道:“我错了,不该闹你,我这就走,你别气了。”
这话说完,他再一作揖,干脆利落地返身,率领玄甲军走了,留下身后一片惊叹。
阿檀抱着那堆莲蓬,心里乱糟糟的,站在那里呆呆的,呆了半晌。
碧空万里,偶尔有流云,随风过往,湖畔杨柳轻拂,如绿纱旖旎,水面波光粼粼,荷花恣意绽放,香气淡雅而悠长,无声地弥漫在盛夏的空气中。
远处,采莲的宫人又唱起了江南小调,随着水波荡漾,婉转而缠绵。
此间,风物正好。
阿檀想了又想,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气。
大将军和崔少卿在荷花宴上拔剑相对,几乎大打出手,就为了争讨傅娘子的欢心。
傅娘子是谁?武安侯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原先在大将军府上为婢,刚刚回归本家,身边还带着一个生父不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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