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澹点头,轻轻“嗯”一声。
本以为今晚他收敛了,就不会再做那怪异的梦,可结果他再次睁眼时,赵婳已经喝下那所谓的他赐的毒酒。
与头次不同,霍澹所在站的位置,绝大部分视线被那织锦屏风挡住了,便只能在侧面看见饮下毒酒的赵婳端端坐在贵妃榻上,如冰刀般的眸子直直盯着前面,似要将害她之人千刀万剐。
霍澹所站之处看不见屏风后面的人,只见赵婳一手忽地捂住腹部,一手紧紧扣住贵妃榻的扶手,面露痛色。
此时一橘黄色的宽袖伸出屏风,霍澹一看便知是女子的衣袖,那双染了红色丹蔻的手指贴到赵婳小腹。赵婳仿佛失了力道一样,任凭那女子的手放在她小腹,毫无还手之力。
看着赵婳受苦,霍澹心痛不已,却动弹不得,他铆足力气,终于挣脱了那无形的束缚,朝嘴角溢了鲜血的赵婳冲去。
可他身子能直直穿过每个人,他已经到了赵婳面前,却抓不住她。
手指从她身上穿了过去,捞不到人。
殿中所有人都消失了,唯独赵婳的尸首还在。
赵婳没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女子静静趟在地上。
霍澹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滚——”
霍澹守在赵婳身旁,忽地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随后便见一身龙袍的他满身怒气踏进殿中。
两个霍澹?
霍澹眉心紧拧,好似明白了什么。
就好似,有段时间,有两个赵婳一样。
霍澹颓丧地坐在贵妃榻旁的地上,背脊靠着贵妃榻,看着震怒的“霍澹”要如何。
一眨眼功夫,霍澹大抵是猜到了。
这梦,应该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霍澹看见他声嘶力竭地呐喊让紧随其后进来的高全盛速传太医。
但是赵婳已经没有呼吸了,身子开始泛凉,已无回天之力。
“霍澹”双手颤抖,抱着满身是血的赵婳到床上,刺眼的鲜血染了他干净的龙袍。
霍澹触碰不到任何一人,似局外人一般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赵婳被逼喝下的不是鸩酒,是满满一杯流珠。此时的“霍澹”在郊外围猎,因赵婳有两月身孕,“霍澹”小心翼翼,怕山路颠簸,便留她在宫里静养,这才让许氏有了可趁之机,竟背着“霍澹”毒害赵婳!
当霍澹知道她的死因后,目光变得狠戾,誓要让许氏一族扳倒!
屏风后面那穿橙黄色衣裳的女子,不像是许太后,应该是许明嫣。
“霍澹”追封赵婳为皇后,以皇后之礼将赵婳葬于皇陵。
她入棺椁前的衣裳,还是“霍澹”亲自为她穿上的。
那件华丽隆重的衣裳,霍澹最清楚,是他给赵婳准备好的封后大典上穿的衣裳。
自赵婳去后,“霍澹”加快了动许氏的速度,没日没夜处理朝政,收集能动许氏一族的证据。
具体什么证据,霍澹看不清楚,眨眼工夫便到了一月后,许氏一族被逐一解决。
此后“霍澹”没有一日是开心的,每每深夜,总是抱着赵婳生前穿过的衣裳入睡。
他守着一座冰冷的宫殿,比以往更加冷漠。
凤栖宫中所有物件都原封不动保存着,“霍澹”得空便去凤栖宫,仿佛赵婳还在一样。
那棵高耸入云的银杏树,叶子绿了又黄,枯败的落叶落满整个凤栖宫,一年又一年。
“霍澹”攒了十一片最好看的银杏叶,一年一片,可惜到第十二片时,“霍澹”重病缠身,没能熬过那个寒冬,随赵婳去了。
去找他的一生挚爱。
宫钟响起,幡旗在空中随着呼啸的寒风激烈飘扬。
就在那震天的钟声敲响最后一下时,霍澹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引,周遭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最后他眼前一片混沌。
“唰——”
霍澹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气,心绪还未平静下来,赵婳便伸手替他擦拭额角的汗水。
霍澹没想到他这次做梦动静如此大,竟将赵婳吵醒了,急忙敛起心绪,不能让她发现丝毫端疑。
“陛下又做噩梦了,这次梦见臣妾了?发生了何事?”赵婳的手被霍澹握在掌心,放回锦被中,“臣妾听见陛下一直在叫臣妾的名字,急切又声嘶力竭。陛下究竟梦见了什么?”
赵婳双眸紧拧,严肃地打量霍澹。
她今日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霍澹不住叫着她名字,便被他吵醒了。
他似乎在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眼角还渗出几滴泪。
“无事,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霍澹低首,轻轻吻上女子姣好的眉眼,宽慰她道:“嘉嘉无须担心。”
“陛下又想一个人抗?”赵婳不悦,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推开,佯装生气,道:“陛下早前是如何答应臣妾的?陛下不许一个人把事情闷在心里。陛下倘若不说,臣妾以后便都不搭理陛下了。”
赵婳可不相信霍澹的话,他说无事,便是有事。
他梦里梦到的事情,定是关于她的不好的事情,所以他才不会如实告诉她。
“臣妾数三个数,陛下不如实说,臣妾便从这床上下去,以后也不会再搭理陛下半句。”赵婳撑起身子,手臂越过霍澹,从他身侧的床头去拿肚兜,大有一副要与男子分床而睡的模样。
赵婳一边拿过肚兜,一边数着“一”,就在她拿到肚兜回到原处时,手腕被霍澹握住。
赵婳浅笑,此招百试不厌。
霍澹从她手中拿过肚兜扔一边,将她重新揽进怀里。
寝殿中烛火跳动,寂静无声,忽明忽暗的昏黄的烛光印出罗帐中女子姣好的侧颜,在微微泛着期待光芒的双眸中,霍澹唇角动了动,缓缓道来。
“其实没什么,就是朕梦见你早前被秦介推入湖中,朕看的心急,便不停叫你名字。而后不知怎的,场景变了,你似乎听不见朕说话一样,不管朕如何叫你,你始终不理睬朕。后来朕便醒了。”
霍澹平静地说着,从未想过有一日他能将谎话说得如此逼真。
躺在霍澹怀里,赵婳能清楚地听见男子的心跳声。
心跳声正常,不似说谎。
“当真如此?如此简单?”赵婳凝眸,对上霍澹如墨般的黑眸,男子目光没有片刻闪躲,从容坦然。
霍澹点头,“故而朕便跟你说了,无事,是你非要问个所以然。如今朕说了,就是这无关紧要的事情。”
“好罢,姑且信陛下一次。”
话毕,赵婳双臂圈住霍澹脖子,轻轻带着点力道,将男子头往下带了些许,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臣妾的赔罪礼。”
霍澹扣住赵婳后脑,目光落到她唇边,炙热又直白,毫不避讳道:“再赔,嘉嘉这后半夜便别想睡了。”
“老实点,朕今夜说了不欺负你,你莫要撩拨。”
揉了揉她发顶,霍澹拿下赵婳圈住他的脖子的双手放回被子中环住他腰肢。
将赵婳搂在怀里,霍澹下颌枕在她如雪般白皙的肩上,阖上双眼,缓缓道:“时辰还早,别闹腾了,让朕抱着好生眠一会儿。”
赵婳没有再动弹,双臂紧紧搂住霍澹,窝在他暖和的怀里安安静静睡觉。
今晚被霍澹吵醒后,她便一直没阖眼,她可没有心情与霍澹在这后半夜胡闹,到最后不仅睡不成觉,还惹得一身的不爽利。
怀里的女子熟睡后,霍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垂眸看着赵婳睡熟的睡颜,心底却是另一番情绪。
在梦里,赵婳已经有了快三个月身孕,被逼灌下流珠后溘然长逝。
赵婳当初反反复复问他,虞国可有皇后薨逝时怀有身孕。
梦里的她,不就是么?
嘉嘉来都他身边,是因为在她生活的国度出现了座皇陵。
而他今夜似乎恰恰梦见了嘉嘉说的这皇陵的由来。
她所看到的那具未化骨的有孕在身的女尸,可能不是别人,正是赵婳。
霍澹瞳仁一缩,望着怀里的女子,他眸底被不安和焦灼填满。
如此一来,他今夜的梦不是空穴来风,是不知多久后会发生的事情。
按照梦中所示,一切都发生在赵婳有了身孕以后。
倘若她一直没有怀孕,就一定是平安的?
梦中,他出宫围猎,这才未能及时赶回宫来。
围猎,最早便是今年秋猎。
细细算来,是在半年以后。
如此一来,他便还有时间对付许氏一族。
霍澹眸色渐深,他得抓紧时间了。
===
这日,姜子真出现在思政殿。
“陛下,臣没脸见您了。在码头上捉回来的那买赝品商贩的上家,对假.铜钱的事情一无所知。臣该用上的话术都用上了,他真什么都不知道,臣瞧着他好像不是在说谎。”姜子真挫败,颓丧着头在御案下规规矩矩站着,同霍澹汇报这两日的审讯情况。
“那上家根本不知道他手中的铜钱时私铸的,那枚渝字印的铜钱确实与臣去年在渝州曹冀那处发现的私铸铜钱一模一样,与真铜钱相比少的克数是分厘不差。那人交代,他们货船上的货物有些是渝州特产,前两三年便尝尝往返与京城和渝州两地,身上有渝州铜钱不足为奇。”
霍澹双手交叠,手背托在下颌,道:“朕看未必,依朕看,此人的种种行为,都让人怀疑,保不齐是故意这样说的。”
他心急,想要快速寻到许湛的罪证,将他们定罪,如此以一来,赵婳才能安然无恙。
“……”
姜子真理解霍澹,毕竟霍澹忍了许氏一族多年,前段日子好不容易有了的线索断了,这次京城又出现了私铸铜钱,自然不会白白将这机会放走。
但也不能这样一棒子将人打死。
“对于此人身上的另一枚仿制官印的铜钱,此人更是一问三不知。在臣用重刑威逼下,说了些有的没得,一口咬定是有人付钱时给他的假.铜钱,也有可能是他东家结月钱时给他的。”姜子真挠了挠额角,面露愁色,道:“那货船的东家,叫王麻子,脸上有诸多麻斑,故而他们给取了这个外号。但是这王麻子早就开着货船离开了,臣是无处可寻。臣多方打听,王麻子是跑商的,在京城居无定所,这一走,还真寻不到了。”
霍澹沉眸,拨弄着手腕上的朱砂串,思忖良久。
“公布摊贩贩卖赝品一案,将这两人游街,声势越大越好,游街途中暗中派人盯着,朕就不信他们沉得住气。”
“臣明白陛下的用意了。臣回大理寺便将此事提上日程。”姜子真躬身,退出了思政殿。
瘦长的指节敲打桌面,霍澹眉眼沉沉,只有鱼饵在水中放久了,鱼便一定会咬饵上钩。
不管是大鱼小鱼还是虾米,能捉到,就是没有白忙活一场。
霍澹看了眼漏刻,不知不觉间快到午时了。
他招来高全盛,道:“去凤栖宫告诉赵贵妃一声,朕今日有事,午膳便不去凤栖宫用了,你让赵贵妃不必等朕,按时用膳。”
高全盛微愣,自从陛下与赵贵妃在一起后,便从极少独自用膳,次次都是回凤栖宫与赵贵妃一同用膳,偶尔遇到棘手的政务,会想今日一样提前告知赵贵妃,让赵贵妃不必等。
不过,这次数少之又少,一只手掌也数得过来。
高全盛应了下来,端着拂尘出了思政殿。
这厢,霍澹焦躁地捏捏眉心,这段日子,他要对赵婳疏远些,只要她没有身孕,那糟糕的梦境便不会成真。
他原本打算等扫清一切障碍后,才与赵婳要个乖巧可爱的女儿。
看来他早前的打算是正确的,目前还不是与赵婳要孩子的最佳时候。
一切怪他。
===
霍澹接连两日午膳都在思政殿用,到第三日的时候,赵婳坐不住了,在高全盛口谕到凤栖宫时,将午膳装到食盒中,随高全盛一道去了思政殿。
路上,高全盛对坐在轿撵上的赵婳道:“陛下这两日逐一召集了五名大臣,忙得晕头转向,陛下怕娘娘等陛下回来用午膳等久了,这才派奴婢来告知娘娘一声。”
赵婳端端坐在轿撵上,道:“本宫知道陛下的性子,有时宿在思政殿也是常有的事情。本宫没有生陛下的气,只是怕陛下身子吃不消。”
丹红拎着食盒,跟在轿撵旁边,道:“陛下晨间走时未说不回凤栖宫用膳,如今定是忙到快晌午了,实在走不开。”
那必定是如此。
轿撵上的赵婳没有搭话,唇角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能让霍澹如此忙的事情,赵婳猜恐怕是铜钱案有新线索了。
仪仗队在宫道上渐渐远去,其后面另一队仪仗仍旧没有动作,还在原地等许明嫣的号令。
许明嫣今日在御花园转了转,正打算回宫,便在岔路口遇见了赵婳的仪仗队。
此岔路口视角极佳,她能看见赵婳,而赵婳被那拐角的宫墙阻了视线,便也就看不见她这边。
等了有一阵子,许明嫣抬手,仪仗队回了瑶光殿。
许明嫣屏退左右,独留了冬儿在殿中。
许明嫣道:“适才在宫道上你可都看见了?”
冬儿望着软榻上的女子,回道:“看见了,丹红与赵贵妃的感情还同往常一样,似乎……”
她支支吾吾,片刻后才道:“似乎没有受娘娘的话影响。”
许明嫣脸色不好,丹红对赵婳有说有笑,主人两人的情谊依旧。
她那日挑拨丹红的话,如今看来像个笑话。
“娘娘,丹红该不会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赵贵妃了?”冬儿忐忑不安。
“告诉也好,没说也罢,丹红都不能留了。”许明嫣眼尾滑过一抹狠辣,道:“事情再拖下去只怕会夜长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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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政殿。
霍澹看见赵婳来后不由一愣,嘴角轻抿,放下手中的折子。
她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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