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一顿,轻笑低头:“我可以娶谁?跟着我横竖不过是拖累。”
“秋娘呢?”
话音刚落, 屋内三人俱是一愣。
萧昱尤其明显,手中的茶盏晃了下,茶水溢出, 唇启开:“你怎知道秋娘?”
顾云庭淡淡看着他, 扫了眼窗外回道:“秋娘给你生了个儿子。”
邵明姮兀的站起来。
萧昱瞪圆了眼睛, 似没听到,更像是要确认:“你说什么?!秋娘她在哪, 她怎么会...”
他手足无措, 紧张焦虑地来回踱步。
掖庭时, 只有秋娘照顾他。
秋娘是原先跟在张皇后身边侍奉的丫鬟, 比他年长七岁,性情温和平顺,善良贤淑, 那时他被内监捉弄, 在日常膳食中加了污秽之药, 他忍得受不了, 秋娘心疼之际,便将自己予了他。
那一夜荒唐后,两人心照不宣。
秋娘依旧像奴婢侍奉主子那般尽心,而萧昱出于自尊心的驱使,不敢认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后来萧昱被顾云庭救出掖庭,秋娘为了不拖累他,便自行离开。
至于秋娘孩子的事,顾云庭也是前两个月时才知道的。
秋娘得重疾无药可医,人快死了,走投无路不得不求上顾云庭,她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不会轻易将孩子交托依附。
但她知道,当年顾云庭既然肯对萧昱施以援手,如今定然也会照拂他的孩子。
她没有法子,只能行此危险之举。
“秋娘呢?她怎么样了?”萧昱到底心里纯善,否则开口问的只会是孩子,而非秋娘。
邵明姮慢慢坐下,才知前两月顾云庭在忙些什么。
他经常昼伏夜出,每每回来时她都已经睡着,他不说,她便不问,有些事关乎朝政,邵明姮不好知道太多。
但她确定,顾云庭所隐瞒必定不宜为人知晓。
若秋娘的孩子果真是萧昱的,那日后....
邵明姮心脏一顿,脑中冒出个离奇的念头,忙摇了摇头,将它压下去。
“秋娘死了。”顾云庭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萧昱颓然往后坐倒,面色苍白。
双目失神地望着地砖,又忽然转向顾云庭:“她是怎么死的,葬在何处?”
“久病不治,枯槁而亡,葬在京郊那片孤坟,我若是知道你早来了京城,或许你和她能见最后一面,可惜了,她没能看着你好好活着。”
萧昱眼眶通红,攥紧拳头忽地朝小案一捶。
“我对不住她。”
“既是我的孩子,便不劳烦你收留将养,我可以将他养大。”
顾云庭立时拒绝:“不行,孩子由我照看,在合适时机前,我不会允他见你。”
“顾维璟,你凭甚?”
“凭我是东宫储君,凭我手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左右人之生死。”
轻飘飘一句话,彻底拿捏住萧昱命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扯了扯嘴角,顿感无力挫败。
“你在京中,我会派人看护着。”
顾云庭起身,握住邵明姮的手走出屋子。
敝塞的空气散去,屋外是一片金黄,属于初秋的暖和夏日不同,带着一股萧瑟之意。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五指与她的五指交叉握住,手心出了汗,也不肯松开。
邵明姮靠着他手臂,抬头小声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孩子。”
他扭头,狭长的眉眼沁着笑:“你猜?”
“你不会是想把他...”
她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揽在怀里,温暖的气息夹着药香,墨香,她的耳朵贴在他胸口,听得见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我想什么,你都猜的到。”
“顾二,你真是个疯子。”
邵明姮环住他腰身,抱得更紧一些,“能走的了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
....
邵明姮没有询问萧昱孩子的下落,但她知道,或许终有一日,顾云庭会将江山还给萧家。
她躺在床上,薄软的衾被遮住身体,珠帘响,继而便是轻缓的脚步声。
素白的手指挑开帷帐,四目对上,挟着潮气扑面而来。
他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发丝贴在面颊,眼眸更加幽深,唇瓣勾着,抬手将帐子挂在银钩上,便扯开自己的衣裳,水滴滴答答落下,露出精健的身体。
邵明姮一眨不眨地看着,翻了个身,手掌垫在腮颊处。
“好看吗?”他问的心平气和,没有半分促狭。
邵明姮嗯了声,视线移到他的腰间,线条比之从前多了几分硬朗和俊美,肌肉结实,却不突兀,像一把弓,又像一棵青松,他总有种冷漠的气质,外人看来很是疏离冷淡。
相处久了,便能发现,他实则有时会孩子气。
邵明姮抬手,想抱他,他笑了笑,转身指着外头冒热气的浴桶。
“我把自己洗干净,再给你抱。”
水声伴随着雨声,邵明姮起先还在坚持,后面便承不住困意,深深睡了过去。
顾云庭撩开被沿,钻进去,将人抱在怀里。
雨点沿着屋檐滑落,掉在廊下,显得屋里很是安静。
他蹭了蹭她的额发,看她小猫儿一样蜷着,看她桃花瓣一样的脸沁出汗珠,窝在自己怀中睡得如此香甜,满足感充斥着,膨胀着,令他满心满脑都是欢愉。
他喜欢她,喜欢她如此依恋自己,信任自己。
就仿佛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即便什么都不说,只消这束光存在,他便不觉得孤独。
在这一瞬,他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三郎死了。
他再不会想让三郎活过来,幼稚地同他比比,到底谁更得她喜欢,从前不甘心,自以为能比的过,而今却是一点都不敢。
比起胜负欲,他更珍惜当下真实的美好。
毕竟,往后余生,陪伴她,在她生命里的男人,也只能是他了。
邵明姮做了个梦,梦见刘灵和哥哥。
清早便有灵州书信传回,道刘灵有了身孕,叫她帮忙取名字。
邵明姮高兴坏了,与申萝画绣样的时候一个劲儿的提孩子,申萝托腮看她,给她将头发抿到耳后。
她小腹微微隆起,穿着裙子其实一点都瞧不出,只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孕了,所以举手投足都护着腹部,腰往前挺,母亲的姿态便全都显出来了。
“哥哥和嫂嫂让我帮忙取名字,可我能取什么好呢?哥哥读书比我多,其实他肯定心中有数了。”
“你是孩子的姑姑,自然要斟酌你的意见。”申萝倒了盏红枣茶,递给她唇边喂了口,“不如你也吃吃累,帮我把孩子名字也取好。”
“你可饶了我吧。”邵明姮知道她打趣自己,抬头瞧见申萝表哥回来,便微微颔首。
他为申萝买来爱吃的芙蓉糕,亲眼看着她吃下第一块儿才舍得离开。
“我都快被喂成小胖子了。”
“你过的这样好,我替你高兴。”邵明姮发自肺腑的感慨,又抽出几张纸,说道,“我多画几幅,到时候你可以留着慢慢用。”
“何必着急,咱们都在京里,我若是想你,总不至于见不到人,咱们去院子里溜达溜达,不画了。”
邵明姮搁了笔,欲言又止。
傍晚回去,顾云庭还未归府。
邵明姮去暖阁看了眼石榴树,正巧有火红的石榴崩开裂口,石榴籽冒着汁液,她摘下来,用剪子去掉头,一粒粒往外剥。
顾云庭进门时,她低头剥的专心,并未听见脚步声。
从后环住她,她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石榴籽掉在地上。
“怎么今日回来的早?”
她扭头,被他亲在嘴角。
“忙完了要务,很想你,便回来了。”
他解开披风,随手扔到衣桁上,拉开圈椅坐在她身边。
“我今日与兵部几位官员商讨过,决定伐裴。”
“范阳裴楚玉?”邵明惊讶。
“他着实不安稳,屡次三番冒犯边界,已经危及到青州魏州潞州等地,先前他用手段逼迫徐掌柜将重心挪到沧州,实则也是我授意安插过去的,有徐掌柜的生意遍布范阳,便是朝廷的眼线陆续散开。
事到如今,已经将裴楚玉的军马和士兵了解的差不多,也知道他们粮草所处地带。
既然这仗注定要打,便得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免得劳民伤财。”
“你是要断他后路和军需保障。”
“嗯,这是其一,余下的手段兵部比我更清楚,我只是提前与你知会声。”
邵明姮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回道:“你放心,小饼不在范阳,他...他或许在灵州,更或许在别的地方。”
....
紫宸殿,内监又去点了两盏灯。
顾辅成抬手,示意他走远些,外头又在下雨,淅淅沥沥没完,空气里都浸润着潮湿和冰冷。
一记冷光闪过。
顾辅成眼疾手快,顺势反手一拔,噌的一声,长剑横出,直直抵上锋利的寒刃。
几乎要撞出火花。
来人迅速换招,双手握着弯刀迅猛攻来,刀刀切向顾辅成要害。
顾辅成被逼退,殿外的户外听见声响,急速围拢内殿,看到厮杀的两人。
顾辅成不敌,被他砍了一刀,弯刃倏地割开皮肉,胸口的衣裳渗出血迹。
他还想再砍一刀,然骤然袭来的护卫没有给他机会。
邵明姮被惊雷震醒,浑身都是凉汗。
她坐起来,气息急促不稳。
顾云庭睁开眼,她回眸:“我梦见小饼,他死了。”
顾云庭抱住她,“他不会有事的。”
他知道宋元正对邵明姮的意义。
“他浑身都是血,转过头来看我时,还在告诉我,要我报仇,我...”
她说不出话,胸口有种窒息的疼痛。
顾云庭拍拍她后背,“他若是想让你报仇,早就找你来了,他是要你好好活着。”
邵明姮在他怀里平复,然后半夜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睁着眼睛失眠到天明。
翌日晌午,顾辅成受伤的消息传来,顾云庭匆匆进宫。
殿门外有一具盖上白布的尸体,他心脏停跳了一刻,走上前,弯腰,手指捏住白布。
掀开的时候,心脏掉下来,落在谷底一般。
顾辅成伤的很重,弯刀切入胸口,只差一寸便要了性命。
他年岁大了,体力便是再好也比不上从前,而今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听见顾云庭过来时,勉力朝外看了眼。
“二郎。”
顾云庭攥着手,一声不吭。
“看到人了?”
顾辅成声音沙哑,说完话便疼的连连吸气。
“你杀了他。”
“是他要杀我,我只是自保。”
顾云庭冷眼乜着,唇发抖:“他不该杀你吗?”
第118章
◎帐内热气腾腾◎
偌大的顾宅, 鸦雀无声。
邵明姮左手托腮,右手翻弄书卷,有些心不在焉。
夜深露重, 天很凉,偶尔飘进来几许冷风,仿佛能透过衣裳钻进骨缝,她眨了眨眼睫,回头看向门口。
几近子时,他还未归家,且秦翀和关山也没有提前回府通报,不是他该有的习惯。
邵明姮站起身来, 将书卷倒置摁在桌上。
走到楹窗前,将半开的窗子推开,随后探身出去, 廊庑下的风丝丝缕缕吹面拂来, 她拢紧衣领, 莫名的慌乱紧张。
约莫半个时辰后,寂静的庭院终于响起辚辚车声, 顾云庭双膝恢复不久, 行走时很是注意, 故而脚步平稳缓和, 邵明姮竖起耳朵听着,却发现他在走到月门处后,倏地止住。
邵明姮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右手攥住衣领, 左手握着楹窗, 屏住呼吸后, 空气中的鸟鸣声刺破耳膜,而那人始终站在远处。
不久,复又重新提步。
此番却很是沉重。
隔着楹窗,四目相望。
顾云庭几乎立时低下头去。
邵明姮站直身子,他走到跟前,冷玉般的面庞沁着疏离,伸手,本想握住邵明姮,却在半空顿住,抬起眼皮:“我..有话说。”
“你说。”
邵明姮心中似乎已有预感。
“宋元正死了。”
邵明姮忽然有些腿软,耳畔久久回响着他这一句话,除此之外便是无限盘桓的翁鸣,像是罩在钟罩里,被人从外狠狠敲击着,鼓噪着,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顾云庭狭长深邃的眉眼。
张了张嘴,似要确认他说了什么。
然喉咙发不出声音。
她抓着楹窗,在顾云庭想搀扶时,抬手阻止。
转身往屋内走了几步,来到桌前,坐下。
“他人呢?”
“在车里。”
邵明姮摸过茶,也不知什么滋味便胡乱喝了口,扶着桌案起来,冷静地说道:“我过去看看他。”
地上堆着落叶,枯败萧瑟。
这是一辆黑漆马车,内里很是宽敞。
邵明姮甫一掀开帘子,便看见了一袭白布,她咬了咬唇,手掌落在他的头上,隔着白布抚触,手中温度冰凉,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小饼,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没人拦得住你。”
车帘落下,将她与顾云庭隔开。
邵明姮俯下身,跪立在宋元正面前,微微弯腰为他理好凌乱的头发,而后一点点掀起白布,露出那青白色的脸庞。
长眉入鬓,俊美的丹凤眼再也不会睁开,挺拔的鼻梁,紧抿的唇瓣,曾经鲜活无比的人变得死气沉沉。
手指抚过他眼睛,将血珠擦掉,整理好面容后,又缓缓拉高白布,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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