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不再开口,又将视线转过去,床上人年龄与邵明姮差不多,若再一起长大,便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眼神暗了暗,在大夫给小饼解裤子时,攥住邵明姮的腕子拽去外间。
他将她的手摁进水里,洗去结痂的血痕,然后一言不发地帮她涂药,包扎,全程都没有看她。
“只有这些吗?”他冷不防开口,眼神瞥来,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邵明姮迷惑:“郎君是指什么?”
顾云庭垂眸,将袖口折下来,“没什么。”
....
宋元正的伤慢慢好转,待冬日落地一场雪时,已经全都褪去旧皮,露出粉嫩的新肉,很多刀疤会伴随他一生,太深太长,幸好没有砍断骨头。
他不似从前健壮,甚至畏冷,所以屋内炭火很足,邵明姮进去后,只待了小会儿便将褙子脱掉,只着樱粉色对襟冬衣。
“小饼,你今天吃的很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从前的宋元正爽朗生动,他有好看的丹凤眼,狭长深邃,但不阴沉,反而时常含着笑,军营里不少人打趣他是男生女相,宋元正也不在意,直把那长/枪舞的虎虎生风,每回冲锋打仗,他都跑在前头,连宋昂都说,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怕死。
邵明姮从炭火里夹出烤的流油的红薯,待稍微冷却,便剥开皮,香味散出,宋元正喉咙咽了咽,眼睛里燃起点点期待。
然邵明姮一看过去,他又赶紧把脑袋扎下去,怕被人发现一般。
邵明姮起初还充满热忱,总以为只要找大夫,慢慢调理,终有一日他会好转,可过了这么久,顾云庭托人找来各地的名医看诊,结果都一样。
后脑勺的致命伤,虽没有让他死去,但已经严重伤了神经,这辈子都不会好了,换句话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认出自己,也不会再像从前笑眯眯喊她“小乙”。
“很热,要慢些吃。”
宋元正咽的很快,邵明姮都怕他被热气烫到。
他吃完了,又想窝到墙角处,邵明姮拉着他的手,走到床前,又一次解释:“这是坐的地方,也是睡觉的地方,不要去墙角,那里会有虫子。”
宋元正低头爬上床,掀开被子把头蒙起来,过了好一会,又偷偷露出眼睛,看见邵明姮还在,吓得又躲了进去。
邵明姮隔着被子拍拍他,随后又坐了会儿,起身离开。
听见关门声,宋元正茫然的探出脑袋,空洞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依旧是呆滞迟钝的样子,他嘴唇动了下,飘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小乙..小甲....跑...”
夜里,顾云慕从军营回来,进门后便解了大氅扔给长荣,站在屏风处用力拍打身上的落雪。
风咆哮着,天气阴冷森寒。
邵明姮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他。
顾云慕扫了眼她的脸,又看向顾云庭,笑道:“二郎如今过得可是神仙日子,大哥羡慕的要紧。”
“嫂嫂在京城坐镇,徐州又有两房美妾,大哥羡慕我作甚?”
“真是个不讨喜的性子。”顾云慕全不在意,端起热好的酒一饮而尽,桌上摆着炖到酥烂的山药鸽子汤,虾仁炒芦笋,清蒸醋鱼,还有煮好的甜梨。
他大口吃肉,很快身上便热络起来。
“孙泰来信,说是你交代给他的事办的差不多了,怎么想起来查这个?”
顾云庭不动声色掀了掀眼皮,见邵明姮坐在不远处的海棠方椅上,托腮往外看雪景,隔着窗纸,雪片子就像银白色的雾,一团团直往纸上砸。
“想查就查了。”他抿着唇,喝了口鸽子汤。
顾云慕噗嗤笑出声来,喷了一地汤水,他伸手,邵明姮找来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有些好奇,便看他们兄弟二人说话。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端倪,说来给大哥听听。”
“盐税案虽然已经了结,但那些暗道别有洞天,若他们单纯只是运盐运银子,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除非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目的。”
顾云慕凛了神情,坐直身子看着他。
顾云庭忽然开口,却是对邵明姮说的:“邵小娘子,你先出去。”
邵明姮隐约觉得他要说的事与宋都督有关,她很想坐在这儿听,但顾云庭有意避着她,她只好出门,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廊庑下,身体贴近门口。
“我觉得,当年宋都督投逆王案或许也与盐税案相关,比如无缘无故丢失的军械,粮草,以及徐州营地被人破坏的战备物资,他们如何轻而易举从内部打通,里外勾结。
这些暗道,若不调查清楚,大哥以为,之后又会如何?”
顾云慕摸着下颌,恍然:“你不动徐玠,是想秘密监视他,获得更多线索?”
“毕竟宋都督投敌的信是他搜出来的,若真有人串通,徐玠便是那人最得力的眼线。”
当今从封地回京登基时,其余诸王皆有异动,尤以谋逆被杀的楚王最为厉害,听闻他立时屯兵秣马,扬言要直捣皇城,后来朝廷派人前去游说,又应下楚王不少要求,大战才偃旗息鼓。
“楚王彪悍无脑,那场叛乱会是他主动挑起的吗?”顾云庭分析着,昏黄的光影中,两人眼神俱是冷肃沉重。
“楚王事发后,当今召回封地各王,大哥以为会是谁,能在潜移默化中挑拨楚王,令其膨胀,意气攻城?”
先帝有六子一女,皇长子萧晖被宦官毒死,次子萧睿与皇三子萧佑也就是楚王争夺上位人选,勾心斗角中,不幸摔断左腿,需得拄拐行走,自然也丧失斗志,昌王萧睿是唯一没有就封的皇子,住在先帝赏赐的府邸中,吟诗作画,现下倒也过的舒心惬意。皇四子萧泓封蜀王,皇五子萧祯封魏王,六子齐王便是当今圣上。
先帝唯一的女儿七公主萧吉玉,是晚年得子,比前面几位兄长要小上很多,幼时她也分不清,时常追着兄长喊叔伯。
“照你这么说,宋都督和楚王谋逆案,是得仔细揣摩,重查清楚了?”
“必须查。”顾云庭声音清淡,语气坚定,“朝中瞧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被召回京城的蜀王魏王,还有养尊处优的昌王,其中必有逆王案主谋,若真如此,他既能利用楚王谋事,那待时机成熟,他又待如何?”
“怕是要清君侧,夺帝位了。”顾云慕深知此事严重性,他们父子之于当今而言是家臣,忠臣,一旦别的王爷上位,他们便是其首先要解决的麻烦。
风雪硕大,噼啪打在脸上,身上,睫毛沾着雪花,融成点点光晕,邵明姮丝毫觉不出冷,她眼眶和鼻尖发酸,仰起头,豆大的泪珠滚落。
顾云庭终于要查逆王案了。
雪深路滑,顾云慕裹上大氅后搓了搓手,往当中哈气感叹:“你是怎么想到从宋家入手的?”
顾云庭没说话,抬眼扫到廊庑尽头站着的人,屋檐上的积雪不断被拂落掉下,映着灯笼的光,那些雪晶莹洁白,纷纷扬扬洒在她周身。
忽然便有种静好的错觉。
“无意中想到的。”
......
临近年关,天气虽冷,但城中却格外热闹。
街巷中互相走访拜问,采买游玩,穿着厚厚的冬衣踏雪嬉闹,年货店的生意更是摩肩擦踵,熙攘非凡。
罗袖跺了跺脚,顶着满头碎雪进屋,“快都过来,给你们带的糖葫芦。”
银珠窜上前,一口一个好姐姐叫着,将她手里的东西接下,糖葫芦每人分了一串。
邵明姮也领了一根,她没回屋,拿着去了西院。
偏不凑巧,叫从外头回来的顾云庭看见。
“好吃吗?”邵明姮捏着帕子帮宋元正擦嘴,糖渣沾着唇角,宋元正不舍得的舔了下,他吃的很认真,剩最后一颗时,忽然举到邵明姮面前,但头是低着的,只手高高举着。
邵明姮惊住,“是给我的吗?”
宋元正没有回应,但手臂还擎在半空。
邵明姮便要低头咬住,顾云庭掀帘进来,一把夺过,吓得宋元正打了个哆嗦,飞快的把自己藏到被子里。
“郎君,你怎么了?”
顾云庭握住她的手,将人领出去,刚出门,便把那颗糖葫芦扔到地上。
邵明姮呆了,继而双眉微微蹙起:“可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能吃别的男人吃过的东西,不知道吗?”
“他不一样,他是亲人,况且他后脑受伤,言行举止与孩童无异,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回应,你吓到他了。”
顾云庭不悦,凉眸淡淡扫着她的脸。
“你是在指责我?”
“不敢。”
说是不敢,语气里的任性毫不遮掩流露出来。
顾云庭冷笑一声,撇开她回去书房,整整一日,关在里面不允任何人进去。
过了晚膳时间,冯妈妈催促。
“姮姑娘,你给郎君送点吃的。”
“郎君不让人去打扰。”邵明姮乖乖说道,实则还记着白日他扔掉的糖葫芦。
冯妈妈唉声叹气,守着炉火给罗袖使了个眼色,罗袖清嗓子接话:“姮姑娘,去看看郎君吧,他心情不好,又素有胃疾,天寒地冻受冷后,染上风寒可还了得,到时候又是请大夫,又是熬汤药,怕是阖府都要急坏了。”
顾少明默默嚼着羊肉,闷不做声。
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她知道顾云庭缘何不高兴。
明日便是嫂嫂的忌日,他难受伤怀在情理当中,但他不该将坏脾气转嫁给她,好容易叫宋元正信任自己,他那般霸道劈手夺了糖葫芦,宋元正又不肯露出头来了。
叩门后,屋内没有回应。
邵明姮冻得手指发疼,将平托箍在怀里,蜷着指头再叩,这次传出咳嗽声,她便推门进去。
还未站定,顾云庭冷冷斥道:“出去。”
风雪从她背后涌入,吹得头发簌簌乱舞,她咬了咬唇,眸中瞬间有些发涩,低着头,回身将门关上,仿若没有听见顾云庭的话,径直往里走。
“别过来。”
顾云庭郁沉着脸,眼皮都没掀起,手中笔娴熟地誊写,左手边已经堆了很厚一沓纸,有一张掉在地上,邵明姮蹲下身,扫到几个字,便明白过来。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是为了给嫂嫂写祭文。
手都写的发抖,却还不肯停,时不时掩唇咳嗽,面色苍白虚弱。
邵明姮站在书案对面,遮了他的光,令其拧眉不悦。
“让开。”
“郎君,我...”
“出去,别脏了我的东西。”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邵明姮看了看手里的纸,犹豫再三,小心翼翼放在他写好的祭文中。
孰料指尖还没拿远,他便一把抓起纸来,搓成团子扔了出去。
一气呵成,整个动作没有看她一眼。
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为何能在顾宅立身,邵明姮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脸,宁心静气安慰自己要从容淡然,平和温顺。
她笑了笑,将平托里的瓷煲端出来,盛出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端到书案旁边的榻几上。
“郎君,你先喝完参汤吧。”
顾云庭没理会,周身上下拢着疏离之气。
“若不然我帮你写,你的身子...”
“宛宁的东西,你不要碰,不准觊觎。”
邵明姮僵在原地,半晌后点头,退出去将门合上。
冬日的风冷冽干燥,吹得面皮发紧,她揉了揉眼睛,到底没忍住,嘴巴一瘪,泪珠就啪嗒啪嗒断了线。
因是年节,顾云庭和顾云慕前后回了京城,临走他与罗袖交代,约莫得快出正月才能回来,照例留下秦翀守卫。
她们一群姑娘买了烟花爆竹,除夕夜在院里架起柴火,将新宰的羔羊抹上蜜汁,串在炉架上炙烤,酱料是冯妈妈配的,羊油滋啦滋啦作响时,云轻和兰叶端着两侧翻了个面,肉香扑鼻,勾的每个人饥肠辘辘。
邵明姮拨弄炭火,时而看一眼西院,待羊肉熟了,冯妈妈沿着羊脖切下长长一条肉,分盘之后,每人端起一碟。
邵明姮去西院,秦翀跟在身后。
宋元正趴在窗上看漆黑的夜空,偶尔蹦出明晃晃的色彩,他眼睛睁的滚圆,看见来人,又猛地爬进被子里,从头到脚裹住。
嗅到香味,他扯开一角,看见邵明姮,明显没有最初那般惊恐,伸手摸到盘子里,随后快速塞进嘴里,或许是羊肉烤的太香,他卷着被子坐起来,一手端盘子,一手往嘴里狂塞,塞得满满当当后,才开始咀嚼。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邵明姮给他擦嘴,院里开始放烟火,银珠大笑的声音传到屋内,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宋家守城时,三个儿子皆在城楼坐镇厮杀,硝烟卷着血腥气,四处弥漫,逆贼杀红了眼,便有几支小队悄悄潜入城楼,安了炸药,三人是在百姓的注视下被活生生炸死的。
邵明姮听到消息时,始终不信,她不信三郎会死,明明前几日还跟自己说笑的人,怎么会不打招呼就消失。她去过炸毁的城楼,想要寻三郎的踪迹,然而尸首悉数面目全非,残肢断腿比比皆是,她找到作呕,还是找不到三郎。
后来宋邵两家出事,她看见宋都督的人头悬挂在城楼,那一刻,她确信三郎死了。
若他活着,又怎能容忍最敬重的父亲被人欺侮诋毁!
宋元正是三郎身边人,邵明姮很想弄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还会不会有旁人生还。
她垂下眼睫,愈是这样热闹的时候,心里愈是难受。
轰隆一声巨响,邵明姮随之望去,城里富户每年都会燃放巨型烟火,半边天仿佛罩上一层红纱,流光溢彩,将徐州城映照的恍如白昼。
然,宋元正面庞忽然紧张,双目越瞪越大,似乎要跃出眼眶,他抖动双唇,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人紧紧绷着,忍着。
邵明姮方要开口,便见他倏地从床上跳下来,口中含糊大喊:“跑,邵刺史快跑!”
秦翀闯进来,宋元正疯了似的,冲上前拦腰抱住他,张嘴就啃。
秦翀吃痛,抬起手掌便要劈他,但一抬眼看见邵明姮的表情,他又把手掌从劈改成掰,幸亏冬日衣裳厚,他硬推着宋元正挪开自己,那厮嘴里咬下一片布,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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