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惊讶,又或者厌烦,但不管怎样,他来了。
“郎君,前面有人。”
同样扮作扈从的秦翀关山折返回来,语气略有低沉。
顾云庭挑开帘子,往远处扫了眼,看见乌泱泱的军队,从北往南奔腾而来,他沉声吩咐:“别动手。”
“是。”
裴楚玉是要到良乡和容城巡视,但经过驼药草的车队,不由多看了几眼,随后便翻身下马,径直挑开车帘。
马车内的人,面庞虚白,身形瘦削,病秧秧地靠着软枕,听见声音才半死不活睁开眼皮,虚弱的看过来。
裴楚玉皱眉,心道: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
手指松开,往后面的药草车走去。
“去哪?”
关山忙跟过去,拱手作揖道:“回大人,去涿州,送药材。”
裴楚玉挑起眼皮,看他一眼,伸手:“户籍和过所。”
关山双手递过去,看裴楚玉翻来覆去的检查。
随后扔给他,自行打开其中一袋药草,瞥了眼,又去看另外几车。
顾云庭等着,忽然听见一声询问。
“你们车上有婆娑石吗?”
关山怔住,忙摆手:“没有。”
便是这一怔愣,没逃过裴楚玉的眼。
他勾唇一笑,抬脚踩在车上,说道:“走吧,拉回军营查查,没问题再放行。”
关山着急,便要往外掏银子,被裴楚玉一把摁住,压低了嗓音说道:“ 就要婆娑石,旁的不顶用。”
顾云庭咳了两声,关山过去。
素白的手指从内挑开帘子,病态的脸探出来:“大人,我们当真没有你要的药,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只要我们有,但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他又咳了几声,咳得五脏六腑颠位一般。
“我说了,就要婆娑石。”
裴楚玉凛着眉眼同他笑道,“你是主子,早点拿主意吧。”
明摆着强取豪夺。
顾云庭只得屈从,恹恹道:“那我们便随大人走一遭,任凭大人反复搜查。”
如此,裴楚玉便让官兵押着一行车马浩浩荡荡折返涿州城外的营地。
宋元正同属下布防,听闻他押了药材商贩回来,不由咦了声。
裴楚玉挑帘,大马金刀坐下:“看着是个病秧子,没想到脾气还挺倔。”
“你押他们回来作甚?”宋元正很不理解。
裴楚玉神秘一笑:“这你都猜不出?”
宋元正觉得他的笑有点恶心,打了个哆嗦走开些,“你那肠子弯弯绕,我哪知道你要做什么,总不能是抢人东西充作军用吧。”
“我没那么跋扈,就想要他一点东西罢了。”说的他倒好似正经人,宋元正笑了笑,没理会,裴楚玉支着头颇为得意:“姮姑娘的父亲不是需要婆娑石来解毒吗,我打听过,只九月药肆有,每回还只那么一丁点,这哪够用。
我试探过,这支药队肯定有婆娑石,偏他们护着不肯交给我,那我只能拉过来吓唬吓唬”
宋元正皱眉:“你是想讨好阿姮?”
“你总算听出来了,就是这么个意思。”裴楚玉哈哈大笑。
“死了那条心吧,我不同意。”宋元正没好气,便要出门去放人。
外头士兵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将军,那人仿佛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裴楚玉一愣,噌的站起来:“怎么不行了?”
“属下听他随从说,他有个未婚妻在涿州,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
“未婚妻?”
裴楚玉嘶了声:....
不会这么巧吧。
第91章
◎你是不是来找你未婚夫的?◎
军营柴房不甚宽敞, 却也足够落脚。
顾云庭抚着胸口,面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抬头往外瞟了眼, 低声道:“他应当就是裴楚玉。”
关山和秦翀抱着手臂站在门口,闻言不约而同嘶了声:“裴楚玉会是这么个混混无赖?”
“不是说他治军严谨,上行下效吗?”
顾云庭掀开眼皮,“关山,他问你婆娑石时,你反应慢了,叫他生出疑虑,这个人粗中有细, 不可小觑。”
关山讪讪的点头:“属下失职。”
“有人来了。”
顾云庭当即吞了颗药丸,倚靠着墙壁摆出柔弱无力的模样,眉心紧皱, 气息急促, 像是马上便要断气似的, 唇色红的骇人,愈发衬的脸色苍白。
秦翀嘴角抽了抽, 被关山踹了脚, 当即敛起笑, 满脸沉重。
裴楚玉一把推开门, 打眼对上那孱弱病态的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
关山嗓音悲痛:“回大人,我们主家经营药材生意, 也是因为郎君自幼体弱, 不得以而为之, 此番郎君到涿州, 一面是为了运送药材,一面是为了找他未婚妻...”
“冲喜?”裴楚玉打断他的话。
关山本不想这么说,但既然裴楚玉开口了,他便顺着他的话点头:“药石无医,主家盼望能借婚事冲一冲,兴许便能救活郎君。”
“简直匪夷所思!一派胡言!”
裴楚玉的反应超出在场人预料,尤其是阖眸假装昏迷的顾云庭,脑中快速理了一遍,忽然有种不祥的念头。
这厮为何打探婆娑石?
不会那么巧吧。
出于直觉,他隐约觉得裴楚玉寻婆娑石或许就是为了邵小娘子,既如此,便定不能让他得逞。
他不动声色的想着,难免惆怅感慨,他知道邵小娘子多好,也想叫别人都知道她有多好,可一旦知道的人多了,便总有些人想打她主意,蜂拥而至的虎狼,她能扛得住吗?
邵小娘子应当不会被这些人绊住脚吧。
肯定不会。
他暗暗鼓励自己。
他们什么都没有,他至少还有一张脸。
没什么可怕的。
正想着,腕上一热,却是裴楚玉搭上手来,试探他的脉搏。
他屏了呼吸,一动不动任由其摸着。
“他这是什么病?”
裴楚玉倏地收回手,方才的脉搏又虚又乱,说不清的古怪。
关山叹了声:“郎君打娘胎里便带着病症,一直用药喂起来的,此番长途跋涉许久,只为见一面未来夫人,便已然拼了全部气力了。
望大人看在我们郎君着实可怜的份上,放我们通行,让他早点见到夫人,了却这桩心事。”
秦翀用力咬了咬舌尖,面露痛苦。
“大人,请通融通融。”
裴楚玉打量着柴房中主仆三人的表情,虽狐疑却瞧不出破绽,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但此时有点摸不清头绪了。
出了门,吩咐士兵务必看管好。
扭头折返回来,小声道:“尤其不能让宋元正看见,不能让他进门。”
宋元正定认得邵明姮的未婚夫,若叫他发现自己将其关在柴房,必然会立刻放人,届时若这病秧子进了涿州,与邵明姮冲喜成婚。
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幅残躯,瞧面相便不是长久的,成了婚那不磋磨邵明姮吗?
难不成真信他的冲喜冲壮硕了?做梦!
他走得急,一头撞上个人。
宋元正捂着胸口,皱眉:“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裴楚玉一把搂着他,头也不回往前走,“你今夜不回涿州?”
“等会儿才走,不急。”
“赶紧走吧,待会儿天都黑了。”
宋元正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你到底怎么了?”
裴楚玉心乱如麻,没拿定主意,便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我就是想成亲了,想不管多晚回家都有人等着,我就是想娶姮姑娘。”
“那不可能。”宋元正笑,“我先走了,这事准没谱。”
裴楚玉想踹他,宋元正走得快,轻易避开。
不忘回头坦诚:“她不喜欢你这种人。”
裴楚玉就更气了。
傍晚时分,邵明姮还在书堂与几个娃娃教课。
苗苗窝在条案前,一笔一划写字,偶尔揉下眼睛,怕写坏了,另一只眼瞪得很大。
“苗苗的字写得很有筋骨。”邵明姮走到她跟前,不吝啬表扬。
苗苗歪头一笑,露出白白的小牙:“筋骨是什么?”
“是说你的字有形,有自己的魂魄。”邵明姮想了想,找了个通俗的方法解释,“比如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树干和树枝是它的筋骨,正因为有筋骨存在,所以它的叶子才会葱茏茂密,而不是散乱的挂在那儿。”
苗苗似懂非懂,忽然眼睛一亮,叫到:“昱先生。”
为避嫌,萧昱没有用本姓。
邵明姮望去,梧桐树荫下,萧昱抱着厚厚一摞书经过,听见苗苗的叫声,朝他温和一笑,便跟着走来。
娃娃们的字大都是萧昱教的,他底子扎实,又有耐心和定力,教他们打好基础,不急不躁很有一套规律。
“昱先生,我写的好吗?”苗苗刚说完,其余几个娃娃亦跟着叽叽喳喳,争着献宝一样,举起手里的字争先恐后给萧昱看。
萧昱便弯腰挨个点评,丝毫没有应付的样子。
等娃娃们依次被接走,书堂便只有邵明姮和萧昱两人。
他们收拾了条案,整理好一应物件后,便也准备离开。
“邵大人在家吗?”萧昱忽然开口。
邵明姮看了眼日头,“这个时辰应当快回去了,你找他有事?”
“有一点事想请教他,不知道方不方便。”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吧。”邵明姮笑。
萧昱看她明亮的眼眸,有晚霞投进去的亮光,清浅温和,他很快别开眼,道谢后跟着一同回去邵家。
傍晚天仍有点热,院里摆开桌案,上面是热腾腾的茶水。
“你在这儿稍等一下,哥哥应该很快回来。”邵明姮挽起衣袖,转身往正屋走去。
萧昱听说过邵准,知道他中毒后身体垮了,便一直用药吊着性命。
不多久,邵明姮端着铜盆出来,换了一盆温水复又进去,再出来时,盆中有洗好的几块帕子。
她微微仰着头,面额尽是汗珠,双手擎着晾晒,迎着风,她的裙裾簌簌飞舞,乌黑的发像柔软的水草,沿着雪白的面庞滑到脑后。
萧昱看了会儿,见她要转身,便垂下眼睫,状若无意的品茶。
邵明姮趁邵准醒来,与他聊了许多,但都是自言自语。
邵准静静听着,几乎给不出任何回应。
末了,邵明姮帮他盖好薄衾,用帕子擦净脸,扇了会儿风。
婢女进来,小声道:“天越来越热,虽每日都帮大人翻身,但还是怕他长褥疮。”
邵明姮往外看了眼,问:“今儿父亲醒来几次?”
“三次,每回都意识不清,喊他也不言语。”
“嗯。”邵明姮了然,又道:“回头我与哥哥商量下,给他做个便于翻身的茵垫。”
邵怀安与萧昱在院里聊了会儿,天色渐黑。
邵明姮吩咐人点了灯,拿到院里罩上纱,周遭静谧,整座涿州城陷入淡淡的安宁中。
“留下来一起用饭吧。”邵明姮站在邵怀安身后,右手虚虚搭在他肩膀,朝萧昱说道。
萧昱起身,想辞别。
邵怀安便也留他,“横竖你回去一个人,不如用了饭再走。”
他们知道萧昱如今的处境,虽说府上有裴楚玉派去的嬷嬷丫鬟,还有护卫,但于他而言都是异乡人。
桌上摆着家常小菜,邵明姮不太会做热菜,便给嬷嬷打了下手,做了道凉拌莴笋。
“这道莴笋尤其好吃。”邵怀安夹起厚厚一片,故意打趣。
邵明姮脸一热,“我没把握好力道,那刀不太听使唤,想切薄点,它偏偏切的厚了,想切厚点,它又在当中断掉。”
萧昱抬眸,瞥见兄妹二人的神色,不由有些羡慕。
他生于皇室长于皇室,自幼便告知需端正稳重,宽仁从容,便是与兄弟姐妹也未曾有过眼前这样的轻松惬意。
邵怀安连连应是,道往后都不叫她动刀。
邵明姮帮他倒茶,末了看向萧昱,也帮萧昱倒了盏。
“这是桑芽茶,从桑树园采摘下来,清洗晒干然后旁人帮忙炒制的,清甜爽口,味道很香。”
萧昱喝了口,道:“的确很好喝。”
邵明姮便又与邵怀安说起桑树园和养蚕缫丝的事,萧昱提了嘴,道他那边正好有几本养蚕的书籍,邵明姮问他借阅,他当即同意。
“明日我带去书堂。”
送走萧昱后,邵怀安转头看向邵明姮,她正弯腰收拾桌案,将散开的桑芽茶收起来,小盏摞好后放进清润的水盆中。
“萧昱跟你一起回来的?”
“他说有事找你,我便让他跟着来的,”邵明姮抚了抚碎发,问:“他找你做什么?”
“问我关于农耕水渠的事,他想要说服裴楚玉在其余州县兴修水利,推广涿州的耕种之道。”
“哥哥觉得,他日后会不会借裴楚玉的手,反击朝廷。”
“不会。”邵怀安笃定,“范阳一带的安稳来之不易,他虽怨恨顾家,心肠却很仁慈,必不会拉着百姓报仇,去以卵击石。”
邵怀安声音放低:“而且,他已经不再是皇长子,对于裴楚玉而言,救下他,已经报了君臣之恩。”
邵明姮同意哥哥的说法,忍不住叹了声:“怪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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