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苍白着面容,轻轻摇头,嘴唇动了动,那句“你不是”就是说不出来。
一边白瑶恨声道:“师尊难道看不出,她就是处心积虑!”两百多年来,不管是正道还是魔道邪修,多少女修都是如此处心积虑,利用师尊的旧情靠近,这个顾回只不过藏得更深,知道得更多,学得更像!白瑶上前扯住沈遇,却被后者仓皇一躲,只这轻轻一躲就让白瑶痛彻心扉,可她不能眼见着这人害师尊,此时也顾不上跟师尊置气了,急急喊道:
“师尊想想,只怕这就是顾家为了起复做的局,只怕还不止顾家,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人呢!”这么多年来,这样的局师尊难道见的少了,为了击垮师尊这样的大才,多少人都是处心积虑。往日单纯天真的白瑶,关键时候也是聪明得起来的,说的条条是道:
“二百年这人什么样,咱们谁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像了?突然就是了?内中有多少门道,只怕只有她和背后做局的人才知道!”
说到这里白瑶喝问眼前这个美到让人惊心的顾回:“你到底是谁?所有的骗局最后都会被拆穿,我劝你也不要侥幸!”
顾回这才又打量了白瑶一眼,只见当年那个清纯天真小弟子此时整个气质都已经变了,让她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二十年不见,你倒是变化挺大,俗艳了不少。”
“但这脑子也聪明不少,还知道做局了。”
说到这里顾回又是一笑,娇娇俏俏对沈遇道:“就是做局,我也不是为了骗道君,我也只是心慕道君,只为让道君多看一眼。道君,你这个小弟子做什么把人往坏处想呢。”看样子这个柳城的药也不是那么好使,这才多久,白瑶就生龙活虎的.....指望这样的药能控住大乘修士,还是算了吧,合欢宗的药是靠不住了,也不知陆湛那里有没有更好的,能真正让人乖乖不喊疼不乱动的,眼看离她够格拿回命珠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反而让她更束手束脚了,这么多年养在这人心里没事,可别一掏给她把命珠掏坏了.....
顾回说这话时眉眼盈盈,看得却并不是白瑶,而是沈遇。让白瑶差点把银牙咬碎,这个昔日的二师姐居然妄图插足她与师尊,德行有失,她就是变得再强,她白瑶都看不起这样的人!
这话听在欢欢纸魅耳中,让纸魅嘴角一抽:少主难道是跟胡不依学的,茶里茶气的。反正肯定不是跟她学的,她从来不走这个路线。显然欢欢不这样认为,扯了扯纸魅的衣服,用口型道:跟你学的。还把酒窝都笑出来了,压低声音道:神女果然厉害,学得真像。
纸魅:.....
顾回这才回身好好看了纸魅和欢欢一眼,“道君大度不再追究,合欢宗危机解了,你们谢过宗门相护之恩,也该跟我回去了。”
说到这里又看向沈遇:“道君是不计较了吧?需不需要我帮道君把这人吊起来,道君尽可以拿他出气,不用客气!”前世这些人不都为了白瑶要死要活,只要别连累别人,像柳城这样的死啊活啊顾回才不管。
哪知这个柳城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是死性不改,听了这话不惧反冲顾回道:“仙子要拿在下怎样都行,在下死而无怨!”
这话不仅让其他人愣住,就是白瑶都不可思议愣住了,这.....刚刚还为白瑶要死要活的,眼看就是浪子回头、九死不悔,怎么转头老毛病犯了。可不是嘛,所谓浪子,但凡回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老得浪不动了,要么就是这个故事停得刚刚好,没有往下走。柳城眼里,好像一下子看清了梦中人,白瑶不过像了几分,而这人才是真正梦中人。看,只要故事走下去,女主气运的白瑶能让浪子回头,就有更光芒璀璨的人让回头的浪子再回头。
白瑶与柳城的这条线完全失了前世的壮阔与凄美。前世为白瑶屠合欢宗的清冷道君也不动手了,前世至死都看向白瑶的柳城又看到了新的动他心魄神魂的人。顾回看着这三人,可惜柳城死的不够早,再早一点至少能保住一条线的忠贞与凄美。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顾回心道,人间早有人看透了所有的故事,反倒是神,却愚钝得可笑。如果前世的公主利落地死在魔窟中,那也是个好故事,谁又能说道君对她的情不真。清冷道君痛失真爱,活泼小徒治愈失爱道君,历经挫折两人终成眷属。多好的故事,可偏偏顾茴爬了两百年,就爬了出来。这个近乎完美动人的故事里,就多了一个如同明日黄花、光芒尽失、黯淡至极的原配,而她对面站着的是新鲜活泼、美极纯极活色生香的小徒。
顾回一时怔愣,还没动手把人吊上去,纸魅欢欢已经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纸魅踩住柳城那张俊脸冷冷警告:“管好你的嘴,还有你那对招子!”而欢欢直接上前在柳城歪倒之前,就把柳城衣服上裂下来的绸缎把他那双眼看命都保不住了还乱看的眼给彻底蒙住了。
两人拍拍手对同样愣住的虞珊道:“大师姐,管好这人,再有下次,咱们再是顾着师门情谊也得宰了他了。”什么脏东西,也敢攀扯他们巫山少主。
顾回从柳城看到沈遇,笑了,这才是人间的真实故事。
她不再看人,而是往南看去,燧木境已开,他们巫山人也已有了落脚之处。她,要开宗立派!她看南山,看南方,看她踏上的征途,这天宽地广,再拦不住她一日千里、往上攀爬的脚步。
离开前,顾回把一个东西抛入人群中的虞珊怀中,冲她一笑:“先替纸魅二人谢过合欢宗收留之恩了!”说着,腾身御剑离开,还不忘给沈遇留下一句:“后会有期啊,道君。”账未清前,他们总是注定后会可期的。
笑吟吟的话让白瑶愈发靠近师尊,狠狠咬牙,这就是明目张胆勾引!早知顾回会变成如今样子,当初在青山宗,她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容让她!白瑶有种救了白眼狼和冬眠蛇的懊悔,尤其是看到师尊居然还要追这人而去。
白瑶跟上师尊,情切切道:“师尊醒醒呀!”
沈遇终于回神离开合欢宗,此时他满心只想到一个地方去探,只有万丈魔窟下顾茴留下的气息,才能安抚他如今将要疯魔的种种念头。往前看去哪里还有顾回的影子,苍蓝色的天空一片静寂。他一把抓住白瑶,振袖一挥,就见一道白光一闪,他们已经到了青云峰,沈遇放下白瑶就走。
被白瑶拉住含泪问道:“师尊去哪儿?”
沈遇看向白瑶,声音平静无波:“你早该长大了,以后你的路自己选,为师再不会干预你,也不会再一次次去救你。”说完起身消失在了峰顶,只余下白瑶跌倒在地,失声痛哭,整个人都被一种恐惧包裹着:一种慢慢失去的恐惧。她仿佛就这样一点点看着她挚爱的师尊,被一点点抢走,可她却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几近凄厉:“我白瑶一生行事无愧于心,可为何会遇到这样的人,伸手抢走属于别人的一切!天道,如果天道公正,为何不罚她!”
白瑶凄厉问天。
而另一头沈遇去的方向正是魔窟,心魔隐隐,他要再次确定:顾茴陨落于魔窟。
回到南山的顾回,决定把燧木境开境之处就选在这南山之巅。她就这样站在山巅峰顶,入目是整个苍苍莽莽的南山,远处是云海翻涌。
顾回无言站了很久。
再转身,哎呦一声,往后一撤。
任谁突然转身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大活人都得吓一跳,尤其是顾回自信自己如今感知灵敏,再不会给人无声无息靠近。
.....这人无声无息的能耐,到任何地方都如入无人之地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了。
“能不能出点声?”顾回忍不住道,就在她以为自己该是能够洞悉陆湛气息的时候,陆湛再次以突然出现让她意识到,强还是眼前这人强,似乎无法度量他的极限。
顾回忍不住凝视陆湛,这人难道没有极限?
陆湛同样凝视着顾回,所想之事却与之完全不同,幽幽问了句:“你这是刚出关?”
这话让正要踏上峰顶的牧野脚步一滞,眼角一跳,明明他跟幽王殿下就是从合欢宗追过来的.....神女是不是刚出关,只怕幽王比谁都清楚。牧野觉得,眼下不是拜见少主的好时机,果然他踏出的那一步还没落下,就感觉到一股威压袭来。牧野眼角再次抽了抽,转身朝山下走去。
顾回直接“嗯”了一声,毕竟在她想来今天出关,可不是刚出关嘛。
却不知这回答让凝视她的陆湛睫毛颤了颤:“一出关就有心情看风景?”继续试探。
顾回又嗯了一声。
陆湛的重点是“一出关”,听在顾回耳朵里就是“有心情看风景”,那她确实有心情,南方辽阔苍莽,将是她开宗立派之地,因此她“嗯”得毫不犹豫。
落在陆湛这边就成了:这人一出关就忙着跟那人相爱相杀,结果还遮遮掩掩?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陆湛咬了咬牙,动了动肤色苍白的脖颈,再次不动声色试探:“还没见过别人?”
近乎图穷匕见。
陆湛盯着顾回,她要再敢给他“嗯”,他真的就要——
好在顾回这时终于知道陆湛问的什么了,她哪里知道总是恹恹不耐烦的幽王能为了一个试探七拐八拐,“见过,还差点动手呢。”可惜,她依然不是对手,但好在她站上了青云道君所在的那个平台。
陆湛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了些,好似问得愈发漫不经心:“见过谁?”
就听顾回道:“好多人。”
突然她凑到陆湛身前:“你想问谁?”
顾回一下子靠近,薜荔清香扑面,脖颈间还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让陆湛整个人脊背一僵,冷淡的声音都有些稳不住,还强行冷笑:“本殿谁都懒得问。”
顾回“哦”了一声,道:“是我想多了,还以为该仔细交待一番呢。”
薜荔清香一下子离他远了些,陆湛看着重新转身仔细打量整个南山方位环境的顾回,顿了顿还是道:“你要是想说,本殿也可勉为其难听一听。”
谁知顾回直接摆了摆手:“不想。”
陆湛:.....
峰顶风来,吹起了顾回翠色的衣衫,陆湛悄悄抬手,柔软的衣衫擦过他苍白的指尖,让他心尖轻颤,也让他茫然无措。此时明明与她独处峰顶,明明知道她与那人之间充满嫌隙。
可陆湛依然不安,他亲眼见过三生石上她的名字与那人的刻在一起。
三生石上定姻缘,他们两人是累世的姻缘。
就好像她刚一出关,他就破关而出,可是她最先见到的依然是那人。陆湛的目光落在身前的顾回身上,命中注定的姻缘真的会变?还是最终,就是横亘再多仇怨的两人,也会如月老所言,兜兜转转,最终冰释前嫌成眷属?
知世间一切人心欲望的陆湛,对他最想知道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他微微侧头看她,看到她被风吹动的发,在无人见之处,幽王陆湛悄悄再次抬起手,轻而又轻地握住,立即又松开。
他有很多话想问,可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太多的经历,让陆湛明白,你永远无法叩问未来和命运。而他想问的,却恰恰是两人的未来与命运。
前路无常,他曾在轮回中是世人眼中大彻大悟的佛子,他该明白的。
可是,陆湛不明白。他其实,从未明白。
佛子向世人说“空”,让无数人放下执念,但是,陆湛望着前方好似随时都会凌风而去的翠色背影苦笑,佛子自己,却一直困于我执,至死没有解脱。
顺着山路往下走的牧野,看到一旁松树间站着一个白袍身影,牧野向对方行了礼,他没想到佛子也来了。佛子轻轻回了一礼,牧野继续往前,再次注意到佛子怪异,明明离得这样近,他好像看得分明又好像完全没有看清佛子的脸,他回身再看去,只能看到佛子如在风中的背影,模糊不定。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佛子始终仰望峰顶。
风过松声响,牧野竟觉得从那道清瘦背影中看到一种旷世的孤独,随即自嘲一笑,佛子天生至纯至净之体,无七情六欲之念,哪里来的什么孤独感。
峰顶顾回选定了开燧木境之处,她朝陆湛笑道:“我们共享燧木。”
陆湛抬眸,眸中有光,轻声问:“我们?”她的话里,有未来,也有我们。
顾回毫不犹豫点头,“我们,幽都与南宗,共享燧木。我欲开宗,就叫南宗,你说好不好?”
陆湛低垂了眼睛,很轻地笑了一声,回道:“极好。”原来不是他和她。
他能感觉到他的夭夭,正在腾飞,注定光芒万丈。她在筹谋她的蓝图,筹谋她的巫山,她一往无前,没有迟疑。
陆湛转身往山下去,行到松树间佛子之处。
佛子问:“为什么不问?”
陆湛自嘲一笑,就在佛子都以为他必然是讥诮嘲讽或懒得回答时,陆湛望着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松树,突然低弱答道:“我怕她说实话。”他抬头似乎是在看佛子,又似乎只是看着眼前松树草木,声音很轻很轻:“你说,如果我问,她肯不肯——,肯不肯说谎骗我?”许他以后的岁岁朝朝。
神女无心,心中更没有他,陆湛哪里不知呢。只是也许,她肯骗他呐。毕竟,他还是有用的,不是吗?陆湛看着万顷松木,涛涛声浪中,俊美苍白的幽王,脸上的笑都脆弱了:可他会一直有用吗。
佛子无言,唯有松林之声莽莽涛涛。
而此时的魔窟之处,沈遇已探到了他能到达的极致:没有!
陨落魔窟的顾茴,曾有的所有痕迹气息,都没有了!就好像,她从不曾陨落在此一样。沈遇一次次向下:没有,还是没有!没有了!
他落在魔窟一旁,由于一再突破能到达的极限,气血翻涌,面色却异常苍白,一口血吐出,他还要再去探,不会一点痕迹都没有。明明她的尸骨,她陨落的气息都好好封存在哪里,从他到了合体以后,有能力入魔窟他就一次次来看过。他虽到不了那处,但是他能探到,就在那里,怎么会没有了呢?
抹掉嘴角鲜血还欲再向下探去的沈遇却一起身就踉跄了,他的灵力已濒临枯竭,沈遇这才发现他已不知探过多少次了。
他扶住一旁山石,只待灵力一恢复就再去探,他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弄清顾回——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沈遇身上通讯石响了,一片茫然的沈遇根本无心去看,但鬼使神差他还是看到了,是大弟子萧端发过来的。
沈遇茫然看去,然后瞳孔骤然一缩,整个心脏都似被人攥住松开,怦怦直跳,跳得他作为一个大乘期的修士硬是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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