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远在清晨未到时, 沈舟颐就被手背咝咝啦啦的疼痛惊醒。扬起看, 昨晚被戋戋咬伤的皮肉涨得又红又紫,伤口够深的,竟是发炎了。
戋戋咬起他来还真是竭尽全力,倘若再让她多咬片刻, 只怕连筋她都给他咬断。
医者不擅自医,沈舟颐仰在床上静默一会儿,本想硬扛, 然手背愈疼愈烈。雪上加霜的是, 身边还并无跌打损伤的膏药。
戋戋在沉沉睡, 那樱桃小口无意识微张着, 隐约露出她那锋利的贝齿。
沈舟颐将她牙印和自己手背伤痕比对,作势发狠要把她牙颗颗拔下, 未料戋戋倏然翻了个身,叫声“沈舟颐!”……惊得他倒嘶冷气又缩回手去。
原是呓语。
沈舟颐虚惊一场。
最近他屡屡受伤,先是脸颊挨个大耳刮子,后手背挨咬, 全是拜戋戋所赐。
可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竟然觉着被她打, 痛并快乐着……?
她咬他, 是因为她对他活泼了许多, 胜于她一潭死水似的任他摆布。
他居然隐隐感到欣慰。
沈舟颐无可奈何捏捏眉心。
自欺欺人, 疯了, 真的是疯了。
又凝视她睡颜许久,才穿衣离去。
一个时辰后戋戋苏醒,发现自己脖颈被糟蹋得落花流水,暗红的吻痕七零八落,雪白的藕臂上也片片青紫,不用想也知道是沈舟颐的杰作。
戋戋咬牙切齿,气怒猛锤被子,把沈舟颐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
她浑身寸寸都似灌满黑醋,懒于起身,左右她被困在这里日日躺着,起与不起并没区别。
只盼望着,沈舟颐昨夜说的真话,她没怀上孕……
午牌时分仍是昨日送膳的姑娘过来,饭菜同样琳琅满目。
戋戋借机和那姑娘攀谈,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自救。那姑娘却甚为羞涩拘泥,戋戋费半天力气才问出对方名叫李青娘,这间馆子原是养瘦马的馆子。李青年去年方被卖到这里,乃是最低等的瘦马,因而每日承担送饭这种跑腿活儿。
两人相处数日,一回生二回熟。
李青娘也隔着窗户:“问小姐高姓?”
戋戋心有顾虑,未敢把贺家之事暴露出来,只报自己叫姚阿甜。
这听起来,可不像个大家千金的名字。胜在李青娘单纯,未曾有所怀疑:“原来是姚小姐。”
戋戋问李青娘和沈舟颐是什么关系,这处秦楼楚馆的鸨母和沈舟颐又是什么关系?理说她是朝廷“要犯”,鸨母如何敢容许沈舟颐幽禁自己于此,不怕招惹事端么?
李青娘对此知之甚少,只知道那位公子风姿挺秀,出手极是阔绰,一向凶恶的妈妈也对他极为尊敬。
她语气充满羡叹:“那位公子是姚小姐您的夫君么?”
似李青娘这等卑贱的瘦马,命运完全掌握在旁人手里,将来鸨母让她们伺候哪位老爷就是哪位,即便满鬓花白、脑满肠肥也得上,哪能有戋戋这般俊俏年轻的夫君呢。
戋戋矢口否认:“不,债主罢了。”
她日日被关在这处阁楼中,只为沈舟颐一人服务;瘦马姑娘们也是受困于此,将来为一个买主服务。如此对比来看,她和李青娘等姑娘又有什么区别?
这处馆子是醉春楼,临稽最热闹的风尘之地,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沈舟颐哪来的自信把她藏在这儿。
李青娘大抵猜出戋戋身份,兴许是大户人家的逃妾?然而那位沈公子对她那般呵护,她还有什么可矫情的,想当初李青娘等一众姑娘被运到这里时,谁若敢冒刺就直接拉出去打死。
鸨母禁止众女与戋戋说话,李青娘害怕,偷偷和戋戋攀谈几句就得走。
戋戋蹲在冰凉的地面上想半天,直到腿脚麻木,也想不到一个逃生的法儿。
看似,所有出路都被堵死。
指望晋惕主动察觉她被困在这里,怕是要等到两鬓斑白。
晚膳李青娘送得稍微晚了些,原是李青娘的一位姊妹被六十多的富绅买走,那姊妹誓死反抗,欲撞柱寻死,被妈妈救下来一顿好打。
“也真是可怜,老爷的儿子都比我姐姐年岁大了,姐姐还正自花容月貌!”
戋戋撂下食匣暂且停箸,问:“哪家老爷如此蛮横?”
李青娘道:“听说人家背靠魏王府,寻常人可哪敢开罪。”
魏王府?
戋戋心头轰然炸响。
李青娘叮嘱戋戋千万莫要说出去,否则妈妈会打死她。
戋戋满口答应,这处常有达官贵人出没,只要,只要她能从这间暗室走出去,定然能寻得机会逃离沈舟颐的魔爪。
寡居生活单调而乏味,挨到沈舟颐来看她时,她倚在沈舟颐肩膀上,声声恳求他给自己找点乐子,哪怕给她带来几本书也好。似她这般整日整日待在黑洞洞的房间里,不死精神也要憋疯。
沈舟颐自然认为她又在耍花招。
“没耍花招,没有。”
戋戋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双目盈盈,又垂下几滴泪。
这话实非虚言,换做是沈舟颐自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个月试试?
她哽咽道:“我已得到教训,也受够惩罚了。求哥哥最后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是懂医术的,自然也晓得人总不晒阳光会生病。”
沈舟颐眯眯眼,将明亮的烛台靠近她脸侧,仿佛要看清她眼底的真诚。戋戋赧然怕刺眼,往他怀中使劲儿蹭。
“哥哥~”
她柔肠百转地撒娇。
他打量着:“皮肤是白了许多。”
戋戋嗫嚅道:“从前不白么?”
“从前也白,但现在容光胜雪。”
戋戋深深齿冷,沈舟颐纠缠自己只是看中自己的色相,听他夸赞自己容貌,心下无一丝欢喜,反而恨得想拿刀子把自己这张脸划花。
算起来距离她失踪已过去四十多日的时光,圣上的人即便还在追捕她,应也早就懈怠了。她是他的,已死心塌地跟他,至死不渝,永绝逃念,他实无需这般锁着她了。
“哥哥若怀疑,就下种慢性毒.药在戋戋身上。我须得定时找哥哥要解药才能活命,看我还敢不敢跑。”
沈舟颐皱眉:“胡说什么,我怎能对你下毒。”
戋戋涩然道:“那哥哥相信了戋戋,答应戋戋的恳求么?”
四十多日的幽闭,她纤细白嫩的脚踝上已被磨出一截细小的茧痕。
她攀住他颈,在他颊边落下香香一吻。和他强迫着去亲她不同,她主动送来的吻甜甜的,暖暖的,比冬日里蜜柑还沁人心脾。
沈舟颐一时色令智昏,松口道:“让我考虑考虑。”
戋戋枕在他的双膝上,抚摸自己脸:“今日青娘给我送饭时,我闻见人家身上好香的胭脂味。想想我自己,却甚久甚久没上妆了,此刻模样定当丑陋憔悴。”
沈舟颐大为责怪,轻轻摩挲她腮:“那些个庸脂俗粉如何能与戋戋相比,戋戋天生丽质,不施粉而容颜似霞,还恐怕脂粉污了你的好颜色呢。”
戋戋叹道:“哥哥只是说好听话逗我开心罢了。”
沈舟颐刚要辩驳,戋戋续续又念叨:“……若哥哥仍想留着我也没关系,改日给我捎几盒胭脂水粉来吧,我整日蓬头垢面的也不成体统。”
肌肤这种东西,疏于护理就会衰老。女子,向来都把自己的容颜看得比命还重。
或许她这般娇盼的样子触动了沈舟颐,沈舟颐道:“想要胭脂水粉有何难处,我现在就去外面给你拿来。”
此处是秦楼楚馆,胭脂水粉随处可见。
说着起身,走到门口处,却蓦然又停下来。戋戋呆呆凝视他,沈舟颐语气单纯,沾了些不确定:“你确定想要吗?”
拿勾栏女子的胭脂水粉给她,她会不会又疑心他把她当妓子看待?
他本没存坏心,极怕她又乱错怪人。
戋戋重重点头:“要!”
沈舟颐得她首肯,才往外离去,须臾间将零零散散好多盒女子上妆之物奉于她跟前,琳琅满目,都是全新的。
“对不住,匆忙间只找到这些。”
戋戋嫣然巧笑,“一盒就足矣,又非是喂猪,哥哥给我捧来这么许多作甚。”
她腻腻圈住他腰,粘人说道:“……我要哥哥亲自给我上妆。”
沈舟颐欣然答应。
其实她上妆并没太大用处,沈舟颐是她唯一能见到的男人,她与外人隔绝,打扮再花枝招展徒然费时。
戋戋道:“太黑了,哥哥能否将那些帷幔撤去?”
沈舟颐为难:“那样的话,恐怕外面的人会察觉你。”
万一报之官府,他可救不了她。
戋戋也没坚持,求沈舟颐多点几只蜡烛。蜡烛点起来,经铜镜反光,俨然将屋子照得辉辉然宛若白昼,戋戋还是第一次瞧见这间屋子的全貌。
两人坐在铜镜边,沈舟颐执笔,黛色细细为戋戋勾勒着眉毛。
镰刀般弯弯,佳人美似柳梢枝头新月。戋戋亦面含幸福的微笑。
半晌画好眉毛,沈舟颐偏戋戋的头,叫她端详镜中的自己。戋戋痴痴道:“好看!哥哥再给我涂些胭脂吧。”
沈舟颐依命。
看上去,两个人当真是如胶似漆的一对神仙眷侣,再找不到比他们更郎才女貌、恩恩爱爱的了。沈舟颐看向戋戋时神情无比温柔,那春水似的眼神,要把她宠到天上去。
可戋戋长长的罗裙下却延伸出两条银色的链,他们的地位一上一下,恩爱关系居然需要链子去维持,这所谓的爱情本身就不对等。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笼鸟
临倒向罗帷前, 戋戋瞥见沈舟颐给自己灌了药……他前几日还急切渴盼能和她生个自己的孩子,这几日便心甘情愿吞药了,想来之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她和他, 终究一时消遣来得更适合。
夜色千般缱绻, 万般旖旎, 轻怜密爱,都付诸于两人的闺房私语中。
辰时熹微的晨光暖洋洋,端是个好天气,可外面的风光都被黑洞洞的帘幕挡住, 室内死气沉闷。夫妻俩交颈而卧,虽醒来却两两赖床,谁也没着急起。戋戋自然没有起床的必要, 向来勤勉的沈舟颐也因为今日永安堂歇业, 偷得浮生半日闲。
戋戋枕在沈舟颐胸膛上, 絮絮叨叨给他叙述昨夜的梦。沈舟颐静静倾听, 手指缠绕几茎她漆黑乌亮的头发,有一搭无一搭地附和。和谐的晨起时光, 就这般温馨甜蜜地虚度过去了。
快到午牌时分,沈舟颐才起。
他将黑帷的一角掀开,往外张望片刻,感叹道:“戋戋, 好生碧蓝的天空!”
凉风顺窗牗洒进来, 戋戋挪动步子也欲朝窗外眺望, 可脚腕间一紧, 链子哗啦啦拽住她……她骤然停步, 只得伫在原地, 呆呆望向沈舟颐。
沈舟颐略略惭然, 扶她坐在床榻上:“你等等我,我找东西过来。”
他匆匆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才重新归来,手心托有两枚长钥匙——正是能还她自由的工具。
戋戋眼底微燃起火苗。
被关四十多天,说不激动是假的,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咚咚加速。
沈舟颐半跪在她面前,握起她脚踝,方要把钥匙插到那截冷冰冰的金属中,动作却滞了滞。
他迟疑的目光:“妹妹这次真长教训了么?”
戋戋眨眨眼,慌忙点头,诚恳点头。
竭力按捺自己内心的波动,她笑道:“昨日还说哥哥怀疑我的话就给我吃颗毒.药,哥哥疼爱戋戋,戋戋知道。”
“好呀。”
沈舟颐从怀中摩挲片刻,摸出个莹白的小瓷瓶。将瓷瓶瓶塞旋开,倒出枚黑乎乎的药丸在她手心。
“那你吃吧。”
戋戋几乎怀疑人生。
吃?
不是说好不吃吗?
昨夜他还信誓旦旦怪她胡言,说什么“我怎能给你吃毒.药”?
……原来他说过的话都是放屁。
沈舟颐催道:“吃呀,吃了我就放你。”
沈舟颐常年和药毒打交道,谁知道那黑乎乎的药丸是什么断肠毒.药,吃下去定当一命呜呼。
戋戋眼眶子顿时发酸。
沈舟颐淡冷下来:“是妹妹自己叫我考验你,如今我考验你了,你又推诿拒食,岂非证明妹妹确实还存有不该存的心思?”
戋戋委屈置辩:“舟颐哥哥,可我不想死啊。”
“死?怎么会。都说过是慢性毒.药,怎会直接要你的命。只要戋戋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这药保证对你没半分损害。但若你再背着我私逃,疼得你肝肠寸断也未可知。”
戋戋宛若面临生死抉择,逃她当然还是要逃的,只要她一息尚存,就要和沈舟颐对抗到底。可若服下这药,即便日后重获自由,也落个七窍流血惨死的下场。
她痛恨昨夜的自己,好端端提什么毒.药?这下可倒好,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她本以为沈舟颐多少是喜欢她的,不忍叫她去死。蠢……既高估自自己的魅力,也高估他的爱。是了,似他这般冷血无情之人,怎会拥有爱。
沈舟颐打量她久久无动作,冷呵一声,方碰到她脚踝的钥匙又收了回去。
戋戋呼吸陡然急促,这是她百般谄媚、千般求饶才换来的机会,绝对、绝对不可凭空浪费。牙一咬心一横,便将手心黑丸吞入肚。
“我吃。”
与其苟延残喘活着,莫如自由自在死。
沈舟颐微笑,似在赞赏她的胆色。
他胡乱揉揉她蓬松的小脑袋:“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说罢不再磨叽,将钥匙插入锁孔,嘎达达两声。
重锁落地的那刹,戋戋如释重负,无比轻松,飘飘然宛若在云端。
她有种畅快淋漓的冲动,想跑,想颠,想自由自在在阳光下的草地打滚……
可她服食过毒.药了。
像晴空上氤氲两片挥之难去的阴云,虽得到久违的自由,也令人格外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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