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香云并未留意江柔安身后头的男人。她只自顾自道:“怎么?我瞧着你都瘦了,怕是信王府上的日子不好过吧?”
她以为沾了个远房亲便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做那些春秋大梦去吧。信王传言暴戾,脾气忽冷忽热,哪里是那么好相处的。
如今在街上瞧见这落单的丫头,仿佛进一步印证了王香云心中的猜想。
她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在府上时便看江柔安不顺眼,得知她同信王殿下攀上关系后,更是嫉妒不已。
而如今,情况倒是不同。
王香云笑道:“怎么?真让我说对了?要我说,你过不下去便回来。前街那户马夫的大儿子还等着提亲来呢!”
李邵修并不识得面前女子。只从她口中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对面人的身份。
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声音淡漠:“怎么?”
一瞬间的火光照亮男人的侧脸。一向漠然的眼底结冰,不免让人心惊胆寒。
王香云细细分辨,从男人身上价值不菲的云纹黑氅上看出来端倪。他不会是…
“本殿倒不知道,她住进王府之中,受了什么委屈?”
王香云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礼。
“信王、信王殿下恕罪,民妇眼拙…”
王香云如坠冰窟。
怎么会?那丫头才住到信王殿里不过月余,就已经得了信王殿下的庇护?
李邵修语气平淡,并未再看跪着的中年女郎。
联想到在将军府初遇时,梨花树下那抹瘦弱的影,他面上的不虞更深几分,语气带了几分严苛:“你就由着她当街这样数落?”
江柔安哑然。她身份摆着,的确只能听,不能开口。
王香云虽说是将军府的大奶奶。可将军府中江家大爷是何行径,众人都举目共睹。老将军早年间征战打下的家底,一步步被不成器的儿子败落了。
李邵修并没有给王香云留面子。
直到那道不可忽视的冰冷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王香云才有机会喘口气。她抹了把额前冷汗,辱骂着身旁的婢子:“你这不长眼的东西!看见信王殿下,也不知道知会我一声!”
小奴婢哪里见过高高在上的信王,只是沉默的挨训。
看着离去的一男一女背影,人群中,男子身形高大强壮,女子娇小玲珑。一黑一白并肩,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王香云心中猛然而生一种可怕猜想,嫉妒怒火中烧,她的指甲尖深深掐进肉里。
李邵修一路上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没有再开口。
夜已深沉,月华如霜,地上落了层薄雪似的白。
—
“这是柔安姑娘今儿刚做的。”
外阁几上摆着一圈点心。以糯米粉装饰,散发着盈盈的色泽,装饰摆盘,无一不透露着姑娘家精巧的心思。
“还有这封护膝。听柔安姑娘身旁的小双说,姑娘做了半月有余呢。说是快到雨季了,夜里风大犯潮,早些准备总是错不了。”
王嬷嬷语气中带了点赞许的意味。“府里有这么个心思灵巧的小姑娘,也算是增了点儿人情味。她可是惦记着您这世叔的恩情。”
李邵修手里捧着兵书,只嗯了一声。
王嬷嬷心中叹息,她年幼入宫,二十岁余便升了掌事大宫女,一心一意照顾着七皇子。她眼看着七皇子从豆丁点大的孩童,长成现如今的信王殿下,也清楚信王是个冷薄的性子。
性情冷薄,长此以往总是不好。
先帝育有八子,没那么多的精力顾及到所有人。七皇子便是屡屡受冷落的那一位。记得那年,七皇子才不过六岁,好不容易盼来父皇,先帝只是检查了功课知识,告诫他认真刻苦读书,便早早离开了。
七皇子的母妃安氏不受宠爱。
七皇子年幼便是懂事的。他从不哭闹,从不像太子或者三皇子四皇子那样哭闹着凑向帝王的身边寻求父爱。
直到先帝崩殂,太子登基,七皇子被封为信王。他自请出疆场,一战便是十年之久。
战场刀剑无情,充满杀戮,冷唳的风沙更是磨砺人的心性。
战胜回来时,往昔沉默无言的七皇子失去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传言中冷漠暴戾的信王殿下。
恐怕再这么谣传下去,以后都没有姑娘敢嫁进来。王嬷嬷愁上心头。
将手里的络子放下,王嬷嬷取出细针,挑开了香炉中的旧烟。
香烟袅袅,殿中充满了柔和的香气。日光晴朗,春末夏初,园子里一片深浅交织的绿色。
“殿下,今儿日光晴朗,您应该出去走走。”
王嬷嬷绞尽脑汁劝着:“春园里的花都绽开了,又来了几匹好马。您不去瞧瞧么?”
她又自顾自说:“昨儿我还瞧见柔安姑娘了,她自己困在屋中说憋得慌,前不久去马院选了一匹矮马,如今不知道骑的有模有样了没有。”
不知道被哪句话打动,拿着兵书,对一切都丝毫不感兴趣的男人此时此刻才缓缓放下手中卷轴,看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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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马儿
香气柔顺
将军好烈马。信王殿里,藏着无数好马。
江柔安对马儿不算是很感兴趣。她前几日在香园种了几株蔷薇花,如今正是抽条的时候,去搭花架需得经过马院,隔着木栏院墙,柔安瞥见了一头雪白的矮脚马。
马儿似乎通灵性,通体雪白,黑洞洞的眼睛望过来。
喂马的小哥儿姓刘,一手拎着一团枯草放进马窖,一手把小马牵了出来。
看见江柔安,喂马小哥儿笑的见牙不见眼。这位刚住进来的江姑娘不似旁的世家小姐娇纵,平时也会同他们这些后院里的人搭几句话,是个好相处的小主子。
又远远瞧见柔安姑娘今儿穿了身浅粉色的薄衫,乌黑的发简单挽成双髻,立在廊前,面上带着娴静柔和的微笑,竟比这明媚日光更夺目三分。
看的喂马小哥儿脸通红,立即低下头不敢再多瞧,好在他天天在太阳底下晒着,黑黢黢的一张脸,也看不出来什么。
瞧出了江柔安对这匹小母马感兴趣,喂马小哥开始献宝,牵着马儿的缰绳走到柔安面前。
“姑娘,想骑马么?”
江柔安从未骑过马。她摆手:“我不会骑。”
喂马小哥儿挠了挠脑袋,立即道:“没事,很好骑的。这匹白雪性格温顺,从来不乱发脾气。”
小白马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主人。温顺的蹭了蹭江柔安的掌心。
柔安讶然,不由得抚摸着马儿,一时间被这新奇的事物所吸引,她听闻,汴京城里,不少侯爵勋贵都会在春末纵马踏青。
春风得意马蹄疾,想必也是美事一桩。
可惜,她从没有接触过,一时半会儿的也学不会。
看出来江柔安的犹豫,喂马小哥儿自信满满:“姑娘,您骑上去就知道了。多遛几圈,慢慢地便会了。”
马院里铺着干净的枯草,被整理的干净整洁。江柔安难得起了心思,手掌在雪白的马儿头上摸了又摸。
她思量片刻,还是缓缓摇头:“罢了。”
江柔安又想起她在将军府上时,年幼时,有探望阿公的门客送来了几只波斯兔。
兔子眼睛红彤彤,小小的雪白团子,安静的缩在木笼子里。
老将军在正厅里见客。他们几个孩子便围着兔子逗弄。
大爷房里的大公子江城,二小姐江琳每人要了两只。
二爷房里的三公子江慎假好心,看出来了江柔安眼底的期盼,便威胁她:“你若是想要的话,把夫子那本书抄三遍送过来,我便把这最后一只兔儿送予你。”
江柔安收回逗弄兔儿的手指。
她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很少轮到她身上。
若是轮到了,大奶奶便会出来阻止。她有一套自己的说辞:“她一个非家生的姑娘,总是拿这拿那的,像什么样子?合什么礼数?不允!”
久而久之,江柔安也就懂了。也不会再主动开口。
喂马小哥不知道柔安心底兜兜转转的心思,只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您当真应该骑上去试一试。这马儿非常喜欢您呢!”
江柔安但笑不语。
李邵修远远看了片刻,他屏退了身旁的侍从,只道:“上去试试。”
男子声音不惊波澜,缓缓中带着沉稳。江柔安回望,三分惊讶:“世叔?”
信王殿下勤政,白日时,柔安很少见他。
男子端立于廊前,背着手,风拂过衣袍,金丝细纹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如同高山薄雪。
突然出现的信王殿下令喂马小哥吃惊不已,殿下不喜玩乐,平日里是断然不会来马院的。
吃惊之余,喂马小哥敏锐的察觉到了一道寒凉的目光。多年的后院经验使他立即非常有眼色的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信王殿下与柔安姑娘。
李邵修抬了抬下巴,示意柔安上马。
信王殿下的应允,莫名让柔安心里有了些许的底气,她尝试着抬起腿,踏上马蹬。
身后的人虚扶了她一把。
坐到马上,当真与在平地行走时感觉不同。江柔安双手紧紧攥着缰绳,神情紧张,生怕被马儿颠簸掉下去。
好在这只“白雪”性情十分温顺。
她放下了胆子,直挺挺的,动作却依旧僵硬。
李邵修从马棚里牵来一匹烈马,那马生的高大,全身皮毛光亮顺滑,在阳光下犹如赤血。
和江柔安身下这匹相比,衬得她好似骑着只玩物似的。
李邵修翻身上马,居高临下。
烈马似乎知晓自己身份高贵,高昂着头,不耐烦的打着鼻息。若不是有主人牵掣,似乎早就跨过围栏,纵情飞驰山野去了。
李邵修瞥她一眼:“过来。”
他朝她伸出手。
江柔安一怔,她刚学骑马,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坐在烈马之上,立即摆手。
李邵修似乎没有与她商量,攥住她的胳膊,稍稍用了些力气。
江柔安只觉得地转天旋,落入结实而宽大的怀抱之中。鼻尖蔓延着一股香气,是苍木与白梨所制成的,尾调醇厚,令人联想到山涧矗立的苍松。
高头大马的确不同,柔安惊奇的打量周围一切,很快将那点儿抗拒抛之脑后,被一种全新的体验所代替。
烈马在信王殿下的手里,安静听话。
江柔安心怀敬佩:“世叔着实厉害。能收了这样一头烈马。”
李邵修一手牵过缰绳,下了指令,马儿缓缓走动起来。
“你多学学也便会了。”
“我?怕是一时半会儿学不会。”江柔安老老实实回答,“我与世叔不同。世叔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我只是有幸,能够在世叔府里借住。沾了世叔的光。”
李邵修唇边露出来抹不咸不淡的笑意,觉得这小女儿心思有趣。“若是勤练,学的也快,就怕偷懒,也怕人笨。”
柔安讶然,察觉到他脸上那抹不咸不淡的笑意。刚刚世叔是说她会偷懒?他一向板着脸不苟言笑,还叫她以为刚刚是自己生出来的幻觉。
于是她露出来了个浅浅的笑容,鼓起胆子,怯生生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带了点娇:“我从未骑过马,是个新学生,日日练着,不知道多久才能学会呢。若学不会,也算不得愚笨,只是学得慢些罢了。”
日光晴朗,和风微絮,天上几多流云飘过。马院旁竹林茂盛,风拂微响,新生出来的翠绿叶子娇嫩,簌簌随风飘落。
她的一缕发丝滑落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有些微痒。
恍然间,李邵修嗅到一抹清淡香味。
如同梨花带雨,庭前的芍药沾湿,清雅中带着柔媚。还未细品,那香味很快消散不见踪影。
江柔安觉得骑马颇有些意思,心中充满激动,她回过头,眼底亮晶晶的:“世叔,明日我还能过来么?”
“世叔?”少女声音清润。
一瞬间的心思转瞬即逝,消失的了然无踪,李邵修没有深究,他淡然应允。
王嬷嬷隔着回廊,远远瞧见,汗血宝马上,男子宽阔的肩膀完完全全遮住了少女的脊背,严丝合缝。
看着这一幕,王嬷嬷心里一咯噔:“呦,这…”
这,好也算好,不好也算不好。
王嬷嬷虽有七窍玲珑心,一时之间也转不过弯来了,揪了片庭前初绽的芍药,又随手扔在了地上。
她迫不得已前往,打破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的氛围:“殿下,谷太宰来了。”
—
前庭,谷太宰面色严峻。双手持兵图奉上。
“前不久探子来报,八百里的急递。疆城久久被流寇所乱。”
“是姜国流寇?”李邵修问。
“并非如此。是池奴的兵力。探子曰,流寇穿着虎皮狐毛制成的衣物,他们茹毛饮血,手中兵器大多都是木刀。”
谷太宰叹息:“老臣刚刚从朝上回来。陛下不知何时染上了苛疾,殿中竟无一人能主事。”
他双手合拢,伏在地上:“殿下,边关紧急。老臣实在是豁不出去脸面,只能请您。”
李邵修将谷太宰扶起:“太宰,无需多言。”
大片的流云遮挡住日光,殿里陷入濛濛的昏暗。
夜里,一行人马连夜出城。空旷的街道传来一阵急促响声。城门缓缓关上,又陷入一片死般的寂静。
江柔安是第二日才听见消息的。
王嬷嬷心思很周全,送来夏日的流光锦,清粉,柔紫,嫩绿,淡蓝各八匹。又有香炉,点灯,绣奁,各式各样的物件堆满了矮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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