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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宣殿内此时灯火通明。
这里原本应当是处理政务之地,但是因为显帝喜好美人,是以往来明宣殿的,朝官反而还没有宫妃多。
显帝衣衫半开,怀中坐着一个姿容窈窕的宫妃。
他面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目光迷离,宫妃的纤纤玉指捏着一颗朱红色的丹药,喂入了显帝的口中。
显帝将丹药咽进喉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十分受用地搂了搂宫妃,“还是爱妃会侍奉人。”
宫妃羞怯地点了一下显帝的胸口,眼波流转间,皆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显帝嫌大家闺秀无趣,是以花鸟使挑选美人时,并不拘泥于出身,无论是来自秦楼楚馆,又或者是人牙子手中,只要姿容上挑,皆可入宫为妃。
宫闱中的美人出身不同,但都是如出一辙的美貌。
显帝绕着宫妃的发尾,享受着美人的予取予求。
世家出身的妃嫔性子大多算不得温顺,有些脾性,又因着家世,实在颇多掣肘。
还是这样出身低微,性子又顺从的妃嫔,才更得他心。
显帝觑着怀中的宫妃,“爱妃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侍奉人的法子的?”
宫妃声音娇柔:“妾无需习来,陛下身为天子,身份尊贵,世上无人敢不敬不尊陛下。妾有幸得以侍奉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敢不用心对待陛下?”
显帝听闻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丝毫愉色,面色反而突然冷了下来。
宫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素来会察言观色,直觉而来的危险让她即刻跪地。
轻薄的绢纱外衫落在宫殿之中,此时是早春,明宣殿内的地龙还没有停,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其实一点都没有寒意。
虽然并不冷,但她还是禁不住害怕,就连鬓边都起了一点冷汗。
“陛下,”宫妃手指撑在地上,语气轻缓,“是妾说错什么了吗?”
显帝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眯了眯眼睛。
“爱妃没说错,错的是别人。”
“朕是天子,身份尊贵,世上人理应对朕毕恭毕敬,将朕的旨意奉为圭臬,怎么会有人敢越在朕的前面?爱妃说说,若是有人敢僭越至此,朕应当如何处置他比较妥当?”
显帝服用了丹药以后素来有些阴晴不定,宫妃在心中默默揣摩了一下他的想法,顺着他的话答:“若是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对陛下如此不敬,应当……除之而后快。”
宫妃其实并不是不知道显帝所说的人是谁。
太子傅怀砚素有贤名,虽然才不过刚刚弱冠,就已经有数件功绩在身,前些时候显帝因为中风而卧床不起时,政事堂的几位老臣商讨了以后,定了太子暂为处理国事。
也就是在这几月,傅怀砚就已经把持朝政,以狠绝的手段架空皇权。
现在的显帝,不过只是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罢了。
现在显帝说起的这个僭越之人,除了傅怀砚,也不会再是其他人。
宫妃自然不敢牵扯进这些国政大事,她出身低微,只知道讨好面前的皇帝,但现在不顺着显帝的意思说话,等着她的就是死。
她抬起纤弱的脖颈,又接着道:“陛下乃是人中龙凤,普天之下,皆为陛下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是谁的生死,皆在陛下的手中。”
显帝轻轻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宫妃,缓声道:“是啊。世间人的生死,理应都在朕的一念之间。”
“僭越者,都该死。”
作者有话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儒家的三纲五常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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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傅怀砚一直将明楹送到宫门前,并未停留。
明楹察觉到这位皇兄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心情不虞,只是没有表现在神色之中,面上依然是惯常的淡漠。
也是,身为上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可他分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被逼到进退不得的人,是自己。
明楹回殿时,在廊庑处遇见了楚美人,她原本还在殿外赏花,看到明楹时,突然瑟缩了一下。
然后甚至都不敢多看明楹一眼,匆匆唤了一声殿下,就急忙回到了主殿内。
对她避如蛇蝎。
明楹不知道傅怀砚当初到底对楚美人说了什么,致使这位素来高傲的宫妃变成现今这幅模样。
但她也怠于再想这些,只是朝着楚美人略微点头,随后走入了偏殿。
红荔看到明楹夜深归来,放下自己手中还在做的针线活,将明楹身上的外衫解下,拿在手中的时候,却又顿住。
她将外衫靠近在鼻尖轻嗅了一下,“殿下的外衫上沾着的是什么味道?奴婢闻着,好似是檀香味。”
阖宫上下常用檀香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虽然红荔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往谁的身上细想,但明楹还是心下一顿。
之前与傅怀砚往来的时候,她因为心绪繁重,忘了这些细枝末节,今日好在是红荔先行发现,若是日后被其他人察觉,难免会惹来诸多麻烦。
她面上不显,“许是今日在宴中遇到了什么人,沾染上了。”
明楹稍顿了下,“晚些你拿去洗了吧。”
红荔依言点了点头,倒也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将外衫叠好放在一旁,随后问道:“殿下今日前去明氏,可有遇到什么稀奇事?”
今日晚上遇见霍离征算得上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明楹原本还想着在他还在京城的这三个月内,想办法见到他。
毕竟这位霍小将军处处都算得上是良配。
今日在明家见到他,是她在明家唯一的幸事。
明楹素来很会察觉人的情绪,于她来说,想要讨人的欢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况且这位霍小将军又并未婚配,皇后也有意撮合她们,一切的发展都与她预料之中相差无几。
只唯独遇到傅怀砚。
他的去而复返,后来他与自己说起的条件。
“……殿下?”
红荔见明楹迟迟没有回答,开口唤了她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明楹这才恍然回神,朝着红荔道:“并无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因为今日是十五,所以宫外很热闹,街道上有很多的走贩和摊铺,往来的行人也很多。”
红荔幼时就被人牙子卖入宫中,是以听到明楹的话时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地道:“奴婢自小在宫中,还未出去过……殿下若是日后能嫁出宫闱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将奴婢也带出去?”
红荔只是比明楹大了半岁,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昭然若揭的祈盼。
明楹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身上也不仅仅只有自己的未来,还有红荔和绿枝,她们的命运,也都系在自己的身上。
明楹顿了片刻,随后抬手轻轻捏了一下红荔的脸,应道:“好。”
明楹梳洗以后已经到了夜半,她没有什么困意,所以坐在寝间与自己对弈了许久,到最后却发现已经无路可走,是一盘死局。
她收拾残局时,棋子冰凉的触感碰到指尖。
这副棋是父亲曾经的遗物,她一直都爱护有加,棋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莹润的色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楹才突然想起来,其实她与傅怀砚,也并不算是毫无牵扯。
在她进入宫闱前的那个春末,父亲头七时,她曾在明氏庭前的梨树下见过他。
*
宣和二十二年春,素有贤名的国子监祭酒明峥死于一场急症,是日细雨如丝,连绵不绝。
一连下了数日的雨。
头七那日,满目皆是缟素,明夫人身穿素衣牵着明楹,招待往来的宾客。
明楹那个时候尚且年幼,对生死还没有太大的概念,但也知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日后能陪着她的,大概只有明夫人和庭前的梨花树了。
她从小都被保护得很好,却在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往后她与母亲,都没有庇护了。
明氏群狼环伺,明峥作为嫡子,又少年成名,虽然俸禄不多,但是留下的财产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明峥头七还未过,就有明氏族人心生觊觎。
明夫人不过只是一个寻常书香世家出身,家中并无长兄可以作为依仗,门第远比不上明氏,根本说不上话,是以丈夫亡故,明夫人便落到了人人都可欺凌的地步。
她在数次的交涉之中心力交瘁,堪堪守住丈夫留下来的东西,但因为太过劳累,也不免染了风寒。
明夫人不敢露怯,怕被人在这个时候趁机浑水摸鱼,所以即便有病在身,还是强撑着病体,在明峥的头七中接待宾客。
而也就是那日,灵堂前,明楹跟在明夫人身边,看到身穿明黄锦衣的显帝为吊唁而来,身后跟着一袭玄衣的少年储君傅怀砚。
檐下风铃伶仃作响,细微晃动,花信风犹如春末时来的梁上燕,年年相见。
身边的小内仕为傅怀砚撑着伞,他神色冷淡,踏过庭前的青石板阶,遥遥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日,也在后来的民间的轶事之中广为流传。
显帝雨日亲临为臣子吊唁,不料却为一身缟素的臣妻意动,遂强娶孀妇,迎入宫闱。
上位者之间的风月事一向都惹人关注,无关者大多都在议论这位明大人的夫人到底生得如何出挑,竟让天子为之失神,又在戏谑女要俏一身孝果真不假。
他们大多觉得二嫁高升并不是什么坏事,左右亡夫已逝,又何必止步不前。
无人在意身处其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拼凑而谈的,不过就是落得一个好命的评价而已,一人得道,连带着独女都被冠上皇姓,成为宫中的公主。
显帝那日的意思昭然若揭,旁边的内仕当即屏退众人。
明楹被明氏的一个嬷嬷生生拽离明夫人的身边,带到了庭前廊道处。
那嬷嬷耐着性子与她道:“你娘日后就是泼天的富贵你知道吗?你现在不识趣地站在那里,就是挡你娘的未来!现在二少爷已经去了,你娘总要另嫁的,旁的那些人哪能与现在堂中的人比较?”
“二嫁之身嫁入宫闱的妇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陛下是当真对你娘上心,日后你娘还需要与谁掰扯什么钱财,二少爷的那点东西,她估摸着瞧也瞧不上了。都是要入宫的人,眼皮子哪能这么浅?”
这个嬷嬷大抵还有什么要事,想着这是明楹从前住惯的地方,又叮嘱了她几句,随后就匆匆离去。
时至春末,却因为那年的春日来得很晚,庭前的梨花还在开。
天色已晚,明楹既怕自己当真耽误了娘亲的日后,成为一个没有人要的累赘,又怕娘亲另嫁他人之后,全然将父亲忘在脑后,也不再管自己。
晚间的雾气都是湿漉漉的,弥漫在游廊水榭中,细细密密的雨丝打湿了芭蕉。
傅怀砚撑着竹骨伞,自庭前缓步而来。
他是未来的储君,是庭中那位显帝的亲生儿子,也是父亲曾经的学生,被父亲赞为克己慎行,严于律己。
父亲曾与她说,这位阿兄是宫中的贵人。
庭前的梨树香味在雨幕之中飘飘渺渺,傅怀砚在她面前站定,抬手将手中的竹骨伞放入她的掌心。
俯身帮她整理了一下外衫。
“当心。”他稍低着眼,“别着凉。”
他的眼眉被雨幕浸湿,却也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疏朗,不见任何狼狈。
他分寸把握得很好,纵然是明楹尚且年幼,他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碰到她分毫。
明楹拿着伞,极小声地哽咽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睛问他:“阿兄。我可不可以求求你,不要让你的父亲娶我的阿娘。”
她手指抓着傅怀砚的袖口很轻微地晃荡了下,“父亲以前说过你,你是宫中的贵人,是世间尊贵的太子殿下,所以我……能不能求求你。”
她眼睛生得很黑,因为尚且年少,所以显得很圆,很像是傅怀砚从前养过的那只狸奴。
可是他救不了那只狸奴,现在面前的明楹,他也救不了。
傅怀砚手指在袖中缩了一下,看着她沉默片刻,最后只轻声道:“……抱歉。”
大抵父亲也没有想到过,那时他说的那位不能叫做阿兄的人,后来却成为了自己的皇兄。
当初他亲手栽下的梨树,说能陪着一直到阿楹嫁人成家,现在也早就已经成为枯木,又或许,已经变成了灰烬。
明楹稍低着眼,将棋局之上的棋子放入瓷盅中。
这些记忆她一直刻意得不再想起,因为父亲的急症,也因为母亲后来的抑郁而终。
可此时却又如骤来的雨,沾湿她此时的心绪。
傅怀砚曾在她的心中,是如明月清风一般的太子殿下。
可是现在让她落得进退维谷境地的人,也是他。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在做个作业,晚了点,红包~
第15章
明楹这一夜睡得不算是安稳,纷纷种种的往事都像是阑珊而过的灯火一般,在她的梦中一晃而过。
她惊醒时,天色才刚刚熹微。
她起身洗漱以后,用了一点清茶缓解了喉中的干涩,她素来浅眠,一旦醒了就再难入睡,此时坐在床榻边,随手翻开床头边的一本史书。
指腹划过书页上的文字时,她却又突然想到了昨日的死局。
黑子以掎角之势将生死路全都堵尽,合纵连横,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言。
就如同她现在的境况一般,只要傅怀砚还在,就算是她日后可以嫁出宫闱,他也会成为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
因为昨日想起她与傅怀砚的从前,明楹也随之想起来了从前很多已经忘记的事情。
比如她曾在明峥的口中听闻过很多次这位太子殿下。
彼时年少的傅怀砚意气风发,锋芒毕露。
大概是时过境迁,他也变得内敛而从容,不见从前的半分锋芒。
明楹坐了许久,抬眼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自昨日之后,她已经明白,躲着他其实本就是无济于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必要再避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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