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缓,瞳仁中不带丝毫情绪,“孤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教?”
其实并未显出多少气势慑人来,口吻平淡到仿若只是问及今日的天气,又或者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
方才这个少女确实是被当做枪使了。
她出身于上京鼎鼎有名的世家,家中长姐想要嫁入东宫许久,无奈太子选妃久久都并未提上日程,她自然希望长姐得以如愿以偿,方才被几句窃窃私语一激,便当面问起了这句话。
她在家中行事皆有人惯着,况且太子殿下有素来为人端方,她以为不过质问一句,太子殿下就会知晓自己行为不妥,转而将目光放在宴中其他人身上。
至于明楹,不过只是带入宫中的一个公主,即便是认回了明氏,明氏也未必见得有多欢喜,两边都惹得不喜,她自然没有什么顾忌。
不要说明氏对明楹并不在意,即便是明氏当真有几分情谊在,毕竟也不过是个遗孤,哪有人真心打算。
傅怀砚自然也犯不着为这么一个孤女大动干戈。
少女稍微瑟缩了一下,随后还是很快梗着脖子回道:“臣女并未是指教殿下,只是臣女既然身为臣下,自然希望太子殿下举止得仪。殿下出身高贵,自当自持身份,与之同行之人也该择优选之,宁缺毋滥。”
傅怀砚闻言,倏而轻笑。
远比之前的笑意要明显一些,愈发显得眼眉昳丽,带着让人不可直视的贵气。
他并未应声,只是缓步走到了明楹的面前,温声道:“伸手。”
周围的人都是有些不明所以,带着几分试探地瞧着这边,有点儿没想明白傅怀砚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楹稍稍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傅怀砚,他好整以暇地垂着眼,坐在一旁的傅瑶连忙道:“阿楹这是愣住了不成,皇兄让你伸手,莫要再傻着了!”
她在旁碰了碰明楹的手腕。
明楹顿了片刻,随后缓缓将自己的手伸出。
她的指节白皙干净,并未染丹蔻,此时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四十八颗篆刻着佛陀经文的檀珠缓缓落入她的手中,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周围传来低低的抽气声,毕竟这串佛珠的来历,只怕是上京城不知晓的人也是极少,价值连城不谈,其中所代表的,更是意义非凡。
傅怀砚出身被卜为凶命,手上这串佛珠几乎从来都不离身。
现在却当真取下,给了一个从前甚少有人听说过的公主,只怕若不是当众所见,没有人会当真相信。
傅怀砚俯身,手指并未碰到明楹分毫,温声道:“劳烦皇妹帮孤保管片刻。”
看着倒不像是有什么格外的情谊的模样。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蓦地起身,而此时殿中,却悄然无息地出现了两个身穿玄色劲装的人,正是一直跟在傅怀砚身边的长随。
川柏和川芎此时面无表情地突然出现在傅怀砚的身后。
明楹手中放着傅怀砚刚刚取下的那串手持,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全身。
手持的穗子落在一旁,显得有点儿散乱,犹如她此时散乱的心绪。
好像这么多年她所想的一切都在这一滴一滴的流水之中被冲溃。
她所想的,无非就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贵女所想,大概不算是奢望,况且母妃在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的话一直都记在明楹的脑海之中——
“杳杳以后若是到了及笄的年纪,挑选夫婿可得看清些,家世无需太好,相貌也莫要太过出挑的,太过有权势的更是不妥,能知冷热,性子温敛些的为好。”
她一直都明白。
父亲太过惊才绝艳,若不是这样,天子也不会为表哀痛亲自登门悼唁,而太过有权势的,两厢比较中总有一轻,恰如明氏族亲几乎未做多思虑,就强迫母亲进入宫闱。
她一直都想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只是在此时,手中的檀木手持缓缓散着淡淡的香味,一丝一缕地侵入她的思绪。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此时的宴中上下无声。
谁都知晓这串檀珠意味着什么,此时即便是交给明楹代为保管,那也是从未有人得以见识过的事情。
谁成想今日这一场花朝宴,居然会有这样一番场面,实在是闻所未闻。
就连男眷那边都隐隐发现了女眷席中的不对劲,交谈声稍微小了些,有些侧目朝着这边看着。
隔着云纱屏风,倒是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是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并不应当出现在女眷席上的人影,几近与屏风一般高,甚至能看到身上穿的白色襕袍。
几位男眷猜测起这个人的身份,皆是有些众说纷纭。
“只怕是哪位世家贵女的兄长罢?虽然瞧不见正脸,但是瞧着这身形,京中倒是少有,这般气度,难不成哪家不在上京的嫡系子弟?”
“我瞧着这身形倒是有些像李家的那位三公子?莫不是他前来送胞妹的?莫要瞎猜了,我瞧着就是!”
“莫要胡说,那李三公子哪有这般身量,只怕是穿着三层履垫都未曾有!”
话题议中的李三公子原本正站在他们身后瞧个热闹,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愤懑道:“你们倒是怎么说话的!本公子哪有穿三层履垫都没有!莫要信口雌黄!”
方才说话的人讪讪噤了声,瞧了瞧那李三公子,又瞧了瞧屏风中的人影,宽慰道:“是在下言过其实了些,至多两层履垫!”
方才那位李三公子未再说话,倒是看了看一直在旁未说话的霍离征,随口说道:“诶,小将军怎么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未曾说话,难道就不曾好奇现在那人到底是谁?本公子瞧着,确实与本公子有着几分神似,只是画皮难画骨,还是稍逊色一筹。”
霍离征并未应声,目光看了看此时屏风里面的颀长身影,许久以后才轻声开口道:“毕竟是在宫中,三公子还是慎言为好。”
李三公子悻悻闭嘴,心下随口嗤了声,倒也并未在意。
而此时的女眷席中,则是没有丝毫敢窃窃私语的声音。
傅瑶方才让明楹伸手,以为傅怀砚不过是要随手赏赐些东西,却没想到此时静静躺在明楹手中的,居然是那串傅怀砚从不离身的手持。
若说是从前的恩师情谊,只怕又是……太过重视了些。
“原本,触犯禁律,理应被带到慎司监里好好反省己身。”傅怀砚低眼,“不过慎司监中倒是从未羁押过妇孺……”
他平静无波的视线看向方才的那个少女,“方才你倒是有句话说得不错,宫宴中人的确理应宁缺毋滥。”
傅怀砚稍微侧了侧身,“川柏。”
川柏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对着方才那位少女抬了抬手,道:“请。”
从宫宴之中当众被赶出去,与去一趟慎司监,于贵女而言,大概也并无什么两样。
少女坐在原地,手指收紧,向来顺风顺水的出身让她从来没设想过此时居然会是这样一幅境况,在旁的长姐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只是勉强喝着自己面前的茶,没有出声的意思。
没有人为她出声。
其实也是,面前的人毕竟是太子殿下。
哪有人敢这样不识抬举。
“臣女一心为殿下着想,敢问殿下,臣女犯了那条宫中禁律?”
傅怀砚声音犹如玉石相撞,泠泠又似檐上融雪。
“也不算是宫中禁律。”他顿了顿,“……孤的禁律罢了。”
作者有话说:
千万注意防护,真的很难受,发点红包祝大家都健康,这几天可能来不及校对了,有什么虫我看到会捉的,也欢迎指出。
第38章
因为这么一出事情, 宴中的气氛就很是有几分凝滞,不复之前的喧闹。
自然也是有不少人想起从前傅怀砚与明氏之间的旧事,想来现在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十一公主袒护至此,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尤其是方才被送走的华裳少女的周围人, 皆是面面相觑, 随即很快就垂首,没有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傅怀砚处理完这件事没有准备久留的意思,略微侧身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明楹,随后抬步离开。
一直到他离开, 原本静寂的宴中才稀稀疏疏多了些声音。
上京城中贵女一向都是有自己的圈子,后来者难免会被奚落几分, 若是家世再稍微薄些,更是容易被当做谈资。
往年的花朝宴基本邀请的人大多彼此认识,明楹与傅瑶是两个例外, 傅瑶外祖家中是职官, 又是名正言顺的公主, 倒也稍微好些, 而明楹却又没有护着,被奚落其实也是难免。
只是现在傅怀砚方才说话的意味场中人哪有不明白的。
这样明显的袒护,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而这个人,偏偏是傅怀砚。
哪里还有人敢再出口半分奚落。
明楹手中还拿着他方才给自己的檀珠, 旁边傅瑶压低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方才太子皇兄是在为阿楹你出气吧?那位氏族小姐只怕是日后都没有脸面在上京城见人了,胆子还当真是大,难不成当真以为宫中也是她家中后院, 她想质问就质问, 实在是蠢笨。太子皇兄如何行事, 又哪里轮得到她来指教。”
“不过说起来,我还从未看到过太子皇兄手上的这串手持离身,大概也是当真想护着阿楹你,日后便是再如何,也不会有人敢当着你的面奚落你,毕竟有太子皇兄袒护着,旁人再如何也要稍微掂量着。”
傅瑶稍稍起身,看了看周围似有若无投过来的余光。
“也好,日后有这层关系在,怎么说都要顺遂些。”
明楹手指稍微收了收。
傅怀砚并未走多久,她想了想之前见到他身上襕袍的细微皱褶,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潮水退却,她紧了紧手中的手持,感觉到上面的雕刻在掌心很细微地摩挲着。
明楹起身,对傅瑶道:“阿姐,我有要事,暂先离开一会儿。”
傅瑶还未点头,明楹就已经起身离开。
傅怀砚既然是从宫外赶回来,那么现在应当也并不是回到东宫,应当是重新回到宫外。
从花朝宴中去宫门处,最快也要一炷香多的时间,他才不过走了片刻,她若是赶一赶,未必不能赶得上。
明楹稍微提了一下自己的裙裾,经过旁边的假山流水,往外走去。
恰好被几位经过的男眷看见,啧啧称奇。
“方才经过的那位是谁,我怎么从前从来没有在京中瞧见过这位?穿得这般素净,难不成不是贵女,只是个婢女?”
“这气度,怎么瞧着也不像是婢女吧?再者说了,哪能找这么个姿容的婢女啊,就不怕相较之下相形见绌?或许是哪位贵女的庶妹吧,跟着前来的。”
“我瞧着倒是有几分眼熟,这……是不是之前明氏认回来的那个公主?就是那个从前被圣上宫妃带进宫里的公主,叫,叫什么明楹!”
有人这么一说,旁人倒是有了几分印象。
“原是这位,生得倒是当真出挑,就是这身世嘛……”
旁边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乎是觉得有几分可惜,扼腕没有再提。
“作为美妾尚可,若是说是正妻,可就实在是有些不堪配了。”
……
明楹并未听到自己身后的那些议论,只是提着自己的裙裾,面前处处都是朱红色的宫墙,她小跑着,耳边的风声匆匆掠过,可即便如此,宫闱深深,她现在所在的地方距离宫门却还是很遥远。
因为今日赴宴,她今日穿的珠花鞋履并不算是合脚,她方才一个没有留神,脚下崴了一下。
尖锐的疼痛瞬间就从脚踝处传过来,但她此时也暂且顾不上这么多,扶着墙稍微缓了下,就重新往前。
披帛飘动,明楹手中拿着的手持穗子也随着晃动。
很多东西大概是都是该戒断的,沉湎其中,反而是不得其解。
漫长的宫道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明楹才终于看到了宫门处,看到了两侧守卫森严的侍卫,手拿长枪,身穿甲胄,面色严肃,往来也有些进出宫闱的官宦,而在这么多人里,却没有看到傅怀砚。
明楹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情绪,稍稍低眼看着此时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檀珠,不知道应当是觉得失望还是庆幸。
原本自己根本不想见到的人现在离宫,她本是应当感到庆幸。
毕竟早就应当是及时止损。
明楹原本低着眼,心绪芜杂之际,视线中却突然出现了一片霜白的袍角。
“皇妹是在找孤?”
明楹倏而抬眼,与他垂下来的视线相对。
明楹一直觉得她很难看清傅怀砚的情绪,而此时,她却轻而易举地从他犹如点墨一般的瞳仁之中,看到了笑意。
他在笑,而且并不是以往那种近乎讥诮的笑,而是犹如新雪初霁一般的笑。
明楹原本还在稍怔,随后很快点了点头,抬手将自己手中的手持递给他。
“皇兄方才说暂为保管,却忘了收回。手持贵重,留在我手中并不妥当,是以前来送还。”
傅怀砚倒是并不惊诧,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檀珠手持。
随后手指扣着她的手指,将那串檀珠手持带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纤细,哪怕是缠绕了两下,也还是显得很是空空荡荡,下面的穗子颤巍巍地颤动着。
“也不算特别贵重,”他收手,“劳烦皇妹再代为保管一段时日。”
他的指尖轻轻碰过明楹的腕间。
明楹刚准备再出口推辞,稍稍往前一步,傅怀砚却突然低了低眼,看向了她的脚踝。
“崴到了?”
他躬身,隔着罗袜在踝骨上轻轻一叩,细微的声响从脚踝处响起。
“怎么这么不小心。”
明楹却没顾上此时脚踝间的痛感,想了片刻又轻声开口道:“我知晓这串佛珠对于皇兄而言意义非凡,倘若丢了并不是我可以承担得了责任的,所以——”
她说着,想着将现在这串檀珠褪下。
傅怀砚起身,手指却抵住她的动作,笑了下,“丢了就丢了。既然交给皇妹保管了,那皇妹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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