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乌莉反问:“你对别人也这么爱管闲事吗?”
他很平静,太平静了,让人嫉妒:“你讨厌我在这里?”
她低下头,用没有埋藏针的那只手撑住额头,长发落下了,脸颊隐匿在其中:“嗯。”
一片死寂。
旁边终于传来起身的声音,他在她面前停靠一阵,然后走了。莫乌莉手脚常年冰凉,撑着额头,整张脸也变冷。她悄悄移动着手,借此来给自己降温。药物正在流入身体,冰冰凉凉,一点一滴。不知道过去多久,她支起身。
易思违换了位置,坐到她连接输液包的那只手那侧。他在学习,单手翻页,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输液管。
隔着管道,冰凉的液体掠过他手心,稍微没那么凉,再注入她血管里。
她像是一具尸体,只能看着他。莫乌莉说:“你没必要待在这。”
无声无息,他在把体温分享给她。易思违复述说过一遍的话:“要不要看我的笔记?”
第13章 春季(13)
一个人的笔记能体现这个人会学习与否。
易思违的笔记习惯配图,都是为了记忆,画得乱糟糟的,但重点整理得很清楚。莫乌莉慢慢地翻看笔记,他就坐着看书。
输液中心有些空旷,陌生人彼此离得很远。他们待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间,都没有背记要念出来的习惯,所以,只是静悄悄地坐在一起。
对莫乌莉来说,生病了学习并不是难事。当年高考,就算一心二用,她也能考出稳稳当当上现在大学的好成绩。此时此刻,影响她头脑运转的不是病原体,而是身边这个不速之客。
光阴宝贵,她努力看进书,终于能学习。莫乌莉胜负心很强,看到易思违能轻易在闹市读书,难免产生紧迫感。
她在反复温习之前背过的内容,连他起身都没注意。
易思违去了便利店,逛来逛去,最后结账。医院总是聚满复杂的人,排在前面的阿姨一定发生了其他伤心事,买了一提好几升的纯净水,付钱用现金,翻来翻去,硬币掉落在地。他站在她后面,很自然地蹲下,帮忙捡起来。
对方忘了说谢谢,直接就走了。易思违也没在意。收银的店员多看了他几眼,问他要不要塑料袋。店里的音响在播宣传音乐,他没听清,凑近一些,让她重复。今天易思违戴的是素圈耳环,别的男生戴,多半太夸张,或者显得中性。但在他这里,却能让人信服,那只是让脸变得更精致的装饰品。
店员匆匆忙忙说了一次,他才回答“不用”,拿上东西出门。
莫乌莉发现他不见,抬头找了一圈。没看到他,她舒展了一下腿,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一切有什么意义吗?
心情有点湿闷,仿佛停滞在了湿冷的春天。
回来的时候,易思违带了便利店的吃的。莫乌莉抬起头,看到他买的东西,第一反应都懵了。
易思违买了两盒咖啡,两瓶柳橙汁,剩下的小杯都是优格。
她问:“怎么买的都是喝的?”
“看起来好吃。”他居然还正经回答,明明她只是在埋怨。
是他陪她,按理说该她请客。莫乌莉取了一瓶果汁,伸手去拧瓶盖:“已经到饭点了,我没注意。”
果汁的瓶身形状很特别,盖口部分是金属的,又薄又紧,很难借力。她有点费劲,咬紧牙关,试了几次。
易思违不说话,很自然地伸出手,接过来以后开口,聊的也是别的事:“你想吃别的吗?”
“我没有胃口。”
“嗯。手机还有电?我看到那边有充电区。”
医院里很暖和,就在刚才,易思违脱了外套,里面穿的是短袖。他平淡无奇地说着话,手上在用力,手臂肌肉的线条清清爽爽,打开后就递给她。
莫乌莉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分几次咽下去。
他自始至终没坐下,站着看她。莫乌莉瞄了他一眼,他看她的眼神很微妙。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易思违却专心致志地盯着她。
莫乌莉垂下头。目光像温热的水,从她后颈流下来,热滚滚的淌到身上。
她不自觉降低视线,过了一阵,再升上去。他已经在环顾四周,手里拿着纸巾,表情淡淡的,找着垃圾箱。
她拧上瓶盖,他转头,把纸巾递给她。莫乌莉擦了擦嘴唇,唇彩粘在上面,绯红色,像被撕掉痂的疤痕。她正侧过脸,他突然伸出手。她一怔,随即把揉成一团的纸巾交给他。
易思违转头走了。
没开封的饮料放在座位上。
莫乌莉想,这些都是病人没胃口时容易想吃的。
护士来过一次,还有一会儿就好了。两个人学得眼睛疼,索性收起东西。
易思违说:“你到底是哪个高中的?我们都是同乡了。”
这种事,以后写履历什么的反正都会暴露。
莫乌莉说回答:“育才。我只去读了高三。”
“哦,”易思违说,“我是实中。都不在一个区。”
“也没有离得很远。”
“补习会遇到你们学校的。”
莫乌莉直勾勾地看向他:“你高中就是这种人?”
易思违皮笑肉不笑,侧着头看她:“哪种人?”
她一字一顿地说:“装傻,喜欢别人把你当傻子,关注你——”
他保持着刚才的笑,按捺着不让它展开:“……”
“你喜欢别人围着自己转,但你其实看不起他们。”莫乌莉的眼睛很机敏,可整张脸的气质却肃穆,当她看着什么人,氛围就会变得像是要引发些什么,“你喜欢引人注意,是不是?”
易思违的神态很轻松,慢慢抬起眼:“那你注意到我了吗?”
她停顿了,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莫乌莉皱着眉,仿佛凭空中了冷箭。
他笑出声,也用这样的笑容把话题带过去:“你真的很讨厌我。”刚才奇怪的气氛消失了。
她退回去,靠住座椅靠背:“现在才知道?”
“我哪有装傻……但是,要是别人喜欢,我会装的。开心最重要。”
“别人是谁啊?”
他们都笑了。
打完针已经是晚上,外面下了雨。易思违先出去,离开屋檐,伸出手,抬起头看天空。雨没有再下了,他回头,提醒她台阶上滑。莫乌莉小心翼翼地下来。
他问她:“你现在回去?”
“也该回去了。”
易思违说:“我准备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他约她约得太自然了,不过,莫乌莉本来也不会拒绝。他带她去喝粥。因为比较清淡。
餐厅建筑外是修剪整齐的园林,晚上开着灯,进去的路长得足够散步。店里位置不多,客人更少,开着金灿灿的灯。
易思违点的餐,菜单上没有价格,可光看就知道价格不低。他直接掠过前面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菜。厨师给他们上菜,分量很少,单独用容器盛了法国的盐上来,告诉他们可以自己加一点。
他们面对面坐着,莫乌莉用勺子舀粥:“你经常请别人吃饭,还喜欢送礼物?”
易思违回答:“你这是提问?”
“嗯,我很好奇为什么。”
“反正钱都是身外之物。你喜欢闻京哪里?”
她重复他的话:“你这是提问?”
易思违很坦诚地说:“我误会了?你不是打算跟我相互了解?”
“行吧。”
他的神情很耐心:“所以,你喜欢闻京哪里?”
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不过,非要说的话——“他没有主见?”说到这个,莫乌莉突然精神起来,“你可能不记得了。去年体育考试,你们男生不是分了两拨跑吗?”
易思违听得很认真,颔首说:“嗯。”
“你和田亦还有汤祁乐是第一趟,跑完你们就在旁边等成绩。然后你不是拉了一下单杠吗?”
“有这种事?”
“你不记得了?”莫乌莉一边说,嘴角一边稍微带了点笑,“你拉了之后,有女生起哄。闻京看到了,当时没说什么,放寒假,他就去练单杠了。”
易思违又开始乱用脸,尴尬地笑着:“……你编的吧?”
“真的,真的。”莫乌莉笑得不行,捂住嘴巴,“结果就坚持了一个星期。”
他问:“你喜欢没有主见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嗯?”
“你喜欢这样的?”
莫乌莉不慌不忙,抬起眼微笑:“该我问问题了。”
她定了规则,一个人问过的,另一个人不能重复提问。
这一天晚上,易思违和莫乌莉聊的有点多。
易思违说:“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莫乌莉说:“蛇。你MBTI类型是什么?”
易思违说:“没做过。等一下,我翻聊天记录……潘朵说我像ISFP?你最喜欢吃什么?”
ISFP,记下来。莫乌莉说:“烟。你有兄弟姐妹吗?”
已经走到户外,他分了香烟给她,两个人抽起来。易思违说:“有两个妹妹。你为什么学医?”
莫乌莉说:“本来是想当警察的——”
她没说下去了。
易思违问:“为什么想当警察?”一人一问,他违反规则了。
可惜她没注意到。莫乌莉回答:“因为没人敢动警察。”
易思违开车载她回去。在路上,他们也一直在玩这个游戏。莫乌莉说:“说实话,你承认你有故意装傻吗?”
易思违看着挡风玻璃,笑着说:“一点点?”
也只是迎合身边人喜欢的样子而已。日常生活里,电波系帅哥比酷哥更有魅力。
“我就知道!”莫乌莉笑出声,回过头去,看路边的景色。夜风从脸上拂过,倏忽之间,发自肺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没有喝酒,但是,莫乌莉想,她为什么会这么飘飘然?他们只是在一问一答而已,幼儿园小孩都会做的事,就这么简单。然而,她的心情竟然因为这种小事变好了。
一种细微的感觉密密麻麻,刺进皮肤,渗透到胸腔里。
易思违把莫乌莉送到楼下。下车以前,莫乌莉默默不语,没有用余光观察他。她悄然做了个决定,没有与任何人商量。
与此同时,她也不知道,马路对面停着莫星云的车。
他打了几通她的电话,一开始,莫乌莉还直接按掉,到后来,干脆任由手机在静音中震动,不去理睬他。莫星云只能到住的地方等她。他有钥匙,但不想上楼。
莫星云在车里坐着,靠在方向盘上等待。
他没想到,她会和别人一起回来。车是敞篷车,改装过,声音很响。莫星云看到他们下车。
她要带男人回家吗?
莫星云忍不住自言自语:“……莫乌莉是不是疯了?”
他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爬到副驾驶座,就为了看得更清楚。
莫星云只看到侧脸,第一感想是长得还挺帅。
从莫星云的角度来看,莫乌莉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她在微笑,是标准的“莫乌莉的笑”——那种很擅长隐藏情绪的微笑。
易思违靠在车边,莫乌莉转过身,忽然笑了。她补过妆了,即便今天的身体并不好受,病容却能完美地躲在皮囊下。
她靠近他,腿微微向前,贴住他的身体。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莫乌莉抬起眼睛,轻声问:“你要不要来我家?”
易思违看着她,回答得很快:“这么突然?”
“……”
他说:“第一次去别人家要带礼物吧?我今天没准备,下次吧。”
莫乌莉被他按住肩膀,转回去,向前推。他在背后说:“今天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早点睡觉。晚安。”
直到电梯门关上,白炽灯从头顶洒落,莫乌莉都没搞懂,这到底算她没表达清楚,还是被他装傻糊弄过去了。
她抬起手臂,凑到鼻子底下,闻到他的香水味。
上课不会被老师骂吗?莫乌莉不由得想。
走进家门,她没开灯,明明没有走动,却累得像是再也没法动弹了。她瘫坐在门口,一瞬间错觉,自己是耗尽电量的电器。莫乌莉在黑暗里摸索着,地板上有装着东西的塑料袋,她把东西倒出来,才张开袋口,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
她掏出手机。
莫乌莉只好下楼,这回是为了见莫星云。婶婶寄来了一些生活用品,要他分一些给莫乌莉。她抱着手臂,态度很不耐:“放门卫室不就好了。”
莫星云的语气也不好:“你刚才带男人回来了吧?你不会要带人到房子里去吧?你在想什么?”
见他指责她,莫乌莉反倒扯起一个冷笑:“你躲在哪偷看呢?真恶心。”
“……”
“行了,我走了。”她接过东西,掉头准备走。
莫星云噎住了,叫住她:“那人是谁?男朋友?要谈恋爱就认真谈,不要找不靠谱的人。女孩子要自爱——”
夜风吹来,月色骚动不安,她的黑发像乌云似的遮住面颊。莫乌莉冷笑:“他是易思违。”
莫星云愣住了。
愤怒、惊恐、疑惑、无力,争先恐后涌来的情绪堵塞了咽喉。她伸出手,指尖掠过额角,将被扰乱的头发绕到耳后,露出笑着的脸。他想推搡她,想质问她到底在干什么。五味杂陈,莫星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底断定,莫乌莉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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