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冬看着季檀星漂亮温柔的脸,耳尖不好意思的发红:“马上就回家,我要回去告诉哥哥檀星姐姐回来了。”
季檀星微微笑了笑。
季新川也笑着道:“你小时候好多玩伴都经常上门找你,齐深来的最勤快,不过他知道你不在家,偶尔只是来送送东西。”
季檀星笑意缓缓淡掉,她点头嗯了一声:“上去吧。”
季新川懊恼道:“瞧我,在这站这么半天,冻着了吧?”
“没事爸,上去吧。”季檀星道,“家里只留一个小孩不安全。”
季新川嘴唇动了动,看着季檀星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心疼,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季檀星当然知道家里一个小孩不安全,因为她那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肖萍霜看他不动,走过去轻声道:“孩子能回家总归是好的,走吧新川。”
季新川这才吐出一口气,重新挂上高兴的表情上了楼。
季檀星的家在警队小区的三楼,这里也是老小区,但因为是机关单位下属社区的原因,常年维护的都比较仔细。
旧的居住楼没多少瑕疵,反倒有一种特有的岁月沉淀痕迹。
季檀星率先上楼,站在门口等着季新川上来。
肖萍霜一直跟在父女俩身后,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说话。
季新川拿出钥匙,语气商量着道:“小小,家里钥匙你还是拿一把吧。”
季檀星淡淡摇头:“不了爸,我不经常回来。”
肖萍霜默默看了季檀星一眼,下一秒季檀星的眼神直直扫过来。
她又闪躲过,尽力在季檀星在的场合当一个透明人。
家门方一打开,一股温暖的气息就透了出来,还有淡淡的似要渗入人四肢百骸的雅致檀香,季檀星暗暗深吸一口,走进去在玄关看了一眼。
沙发,电视,大小家具,和她当初离开这里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但细微处仍旧变动不少,小孩用的蜡笔,玩具,独属于另一个女人装饰风格的小摆件,都细细密密的插入了这个原本简洁的家庭。
但或许,这样充满了细碎的角落才是一个完整家庭最原本的模样。
只是这不是她的,她从不曾拥有过。
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有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坐在椅子上偷大虾吃。
季新川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珠珠,看谁来了!”
季珠珠长了一双酷似季新川的眼睛,眉毛和嘴唇却像极了肖萍霜。
她嘴上还挂着虾汁,回头看见季檀星愣了一瞬,然后叫道:“啊!”
季檀星僵硬的朝她笑了笑。
季新川带着季檀星走到餐桌旁,肖萍霜去厨房热汤了。
他的工作繁忙,这几年快退休了才慢慢闲了下来,季新川一把抱起季珠珠道:“啊什么啊,这是你大姐姐,叫姐姐!”
季珠珠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被保护的天真又调皮,她伶俐的看了季檀星两眼,笑着叫道:“大姐姐过年好——”
季新川非常爱孩子,大力揉了揉季珠珠的脑袋,然后想要抬手拍拍季檀星,季檀星却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她拉开桌子旁边临时搬过来的一张木椅子,坐下。
“爸,你让她别忙活了。”季檀星抬起眼眸道,“我和您坐一会,一会还要回家。”
季新川连忙放季珠珠下地去跑,他皱起眉头道:“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家里给你把床铺都收拾好了。”
季檀星ꀭꌗꁅ深吸一口气:“要的,明天一早还有个工作要做。”
季新川看着季檀星,厨房里传来小女孩和妈妈笑着说话的背景音。
他语气哄慰:“……小小,这么多年了,你缓过来了没有?”
桌上每一道菜都放着香菜,季檀星看了看,收回眼神:“当然,我现在过的很好。”
季新川嗓音有些痛苦道:“那为什么不回家?”
“家?”
季檀星轻轻重复,然后微微笑道:“爸爸,我家在海渡花园呢。”
季新川暗暗换了一口气。
对这个女儿,他心内充满了无数愧疚心疼。
季檀星出生在他工作任务最繁忙的时候,小时候一家人连年夜饭都没怎么完整吃过,后来她又失去了母亲,季新川这才每年除夕都和队里调休,好在警队也知道他的情况,年年都会特意给他放假。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缺席了无数该陪伴季檀星的时候。
家长会,升学礼,过去无数时间,他的时间都给了警局和工作。直到后来有了季珠珠,每次他出去上班的时候,看到有母亲陪伴的季珠珠依旧在不舍的哭闹害怕,才有了一种那些年,季檀星都是怎么过来的懊悔思绪。
这个孩子没有母亲,又是女孩,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该有多么孤独无助。
但她送自己出门的时候,却没有一次哭过闹过。
季新川原本是想,这几年好好补偿这个女儿的。
但季檀星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从十八岁开始,她再也没有找季新川诉说过任何心事,包括她最需要开解的那一年,季檀星也从不诉说,沉默到让人害怕。
季新川不知道,这个孩子这些年是真的将心事都憋在了心里,还是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只将生活的变动和琐碎都写信寄给另一个城市的那个好朋友。
他默默拿起筷子,拨开大虾上的香菜,给季檀星夹过去:“你想留下,想回去,都行,最起码陪爸爸吃顿饭,好不好?”
季檀星看着面前的虾,眸光深处动了一瞬,她刚准备执起筷子,肖萍霜就带着季珠珠从厨房走出来了。
她拉开填充了海绵软垫的椅子,满脸柔和的看着季珠珠爬坐上去,然后又拉开了自己的,抬手给季新川盛了一碗汤。
盛完又给季檀星盛了一碗,碗像是临时拿的,插在其他和谐的三件套中,临时凑数招待客人的一样。
季檀星看了肖萍霜一眼,原木色的椅子夹在三个原装的海绵餐椅里面,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于是她又将手远离了桌面。
餐桌上只有季新川在不断的和季檀星说话,肖萍霜真正做到了在季檀星面前当一个不说话也不参与的人。
气氛开始变的奇怪了起来。
季珠珠年龄小,没察觉,大人没有动筷子她也不敢动,只在一旁剥橘子吃,偶尔痛苦的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母亲等开饭,又瞧新奇事物一样小心的看过季檀星。
对她来说,可能小学的老师都要比季檀星这张脸来的熟悉。
季新川和季檀星说了几句她工作上的事情,看见季珠珠在吃橘子,又让她去给季檀星再拿一点。
季珠珠不情不愿的跳下凳子,过了会跑过来道:“爸爸,橘子都被我吃光了!”
季新川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季檀星就道:“没事,你让她吃饭吧。”
季珠珠立马欢呼了一声,肖萍霜看了眼季新川,刚要动筷子,季檀星就站起来道:“我房间的门没锁吧?”
季新川:“没有——你现在要进去?”
季檀星点头:“你们先吃,我去找点东西。”
季新川哪能看着季檀星一口都不吃就去找东西,他朝肖萍霜道:“你带孩子先吃吧,我陪小小去找找。”
肖萍霜脸色有些难看的笑了一下,然后小声和季珠珠说着话。
季檀星面前的东西从始至终都没动过,她也没管跟在她身后的季新川,径直走到自己曾经的小房间打开门。
里面上好的檀木床整整齐齐,地上也像是被刻意打扫过,房间的角落有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七七八八的玩具。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新年,这个房间该是季珠珠怎么杂乱的游戏场。
肖萍霜的表面功夫做的一如既往的优秀。
季檀星面无波澜的走进去,拉开熟悉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不算小,瞧起来精致又大气。
季新川在背后道:“小小,这匣子是你小时候的吧,你拿它干什么?”
季檀星站起身转过头来:“我今天回来就是拿它的,再不拿走,恐怕迟早有一天还是沦为季珠珠的玩具箱。”
这里面沉甸甸的装着一些零碎东西,扎头发的首饰,发旧的棉花玩偶,那时候人小,东西也小。
从一周岁到七周岁,都是林淼曾经送给季檀星的新年礼物。
季新川身形顿住。
季檀星走到他身边:“去吃饭吧爸爸,季珠珠没你陪着恐怕会不开心。”
季新川吸了一口气:“小小,你要走了吗?不吃饭了?”
季檀星点头:“对,不饿,也趁着不算太晚。”
她朝着季新川点点头就要出去,季新川做了多年刚直的警察,这会嗓音居然微微带着点抖动道:“你和爸爸连一顿饭都不愿意吃了吗?”
季檀星沉默不语,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麻木。
季新川绝对是一个优秀公正的警察,但做为一个父亲,却没有那么合格。
窗外雪影飘过,院子里的放炮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从小温顺,但是您应该知道,我的温顺也有一个底线,我希望我花尽心血爱的所有人,也都能百分百的爱我,没有欺骗,没有纠结,赤城又热烈的爱着我,我拥有的太少了,这是我对身边人唯一的请求。”季檀星轻轻开口。
“曾经爸爸也是这么爱着我,我觉得你是完美的,无所不能的,我以为就算自己经常被父亲丢下,但只要家里还有你在,我就永远不是家庭缺失的小孩——我太天真了爸爸,我早应该想到,你的爱会分给别的女人,别的小孩,你会拥有自己的生活,而我,被迫接受残酷现实后,也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
季新川表情动容又痛苦。
季檀星低声道:“肖萍霜,季珠珠,这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我的家人在宁坞镇,在郊外的墓地里,我宁愿在除夕夜去找我早逝的母亲,也不愿意坐在你的家里面对假惺惺的肖萍霜,你可以因为季珠珠原谅她,但我不会,我没有资格替十八岁的自己去原谅任何人。”
季新川几乎没有听到过温顺的季檀星说这种烈火焚心的话,他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什么时候,已经将失望积攒成了麻木的绝望。
季檀星的手腕发酸,厚实的檀木匣子静静待在怀中。
她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好像只是随意说了一些正常的过年的祝词。
季新川居然没有力气再去阻拦季檀星,眼睁睁的看着她来了没多久,一个橘子都没吃上,又带着她母亲的遗物准备离开。
肖萍霜察觉动静,在餐桌那边慢慢站起来。
她开口道:“檀星——”
“你不要和我说话。”季檀星蓦的打断她。
季珠珠给季檀星吓了一跳,她呆呆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跑到父亲身边抱住他的腿弯。
“大姐姐要走了吗……”她小声道,“妈妈的饭很好吃的,你不吃饭吗?”
季檀星打开门,回头,眼神看过神态各异的“一家三口”。
她垂着清冷的眼眸看向季珠珠。
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从一出生就被捧在手掌心保护着,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人的漫长黑夜,从来不吃外面没有营养的餐饭,也从来不需要打110才能叫回自己的父亲。
都七岁了,上餐桌的时候还需要母亲拉开她的座椅。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有什么别的妹妹,你以后再遇见我,和你母亲一样全当不认识我就行,”季檀星对季珠珠没说太多,她指着餐桌方向,“我也从来不吃放香菜的饭,你自己回去吃吧。”
季珠珠哪里被这样冰冷拒绝过,咬着嘴唇吓得快要哭出来。
季新川抱起她,神情悲伤:“小小——”
季檀星没回应,转身关上了这扇似乎要吞噬她的恐怖的大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雕花的楼道窗外忽然有炮火炸响,除旧迎新,就连时间都轰轰烈烈不回头,一直在往前走。
所以季檀星也不要回头,她不需要一个被分割出来的施舍的爱,也不愿意待在这样一个处处都在无形排斥她的家。
十八岁从医院出来那年,季檀星瘦的只有七十多斤,她至今还记得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一个冷的骨头都要碎掉的寒冬腊月。
她身边只有一直陪着她的殷罗,那时候殷罗连和她大声说话都不敢,唯恐惊到了神经已经分外紧绷的季檀星。
可尽管处处小心,却依旧在医ꀭꌗꁅ院门口遇上了季新川带着肖萍霜和季珠珠。
季檀星永远记得那一刻,脑中无限紧绷的弦猛地拉断,又凶恶回弹,狠狠抽在了她的身上,苦苦营造的内心世界彻底崩塌,曾经的生活忽然充满了假象和谎言。
她甚至都不知道人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
十八岁的殷罗气的两眼通红,转头看向季檀星的一刹那,这个一向冷酷的女孩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她哽咽着和季檀星说着什么,季檀星没有听清。
世界破碎重组,是一个伤筋动骨的过程。
那小半年一直陪伴在季檀星身边的三根翎羽被殷罗小心翼翼的塞入她的掌心,似是慰哄。
十八岁的季檀星于是又惊觉,自己甚至连和谢十三的约定都弄丢了。
那是她在宁坞镇,在遇见一切苦难之前费尽心思捡到的太阳,却只能眼睁睁的擦肩而过。
巨大的无力感与茫然将季檀星茧缚在了一个怪圈中。
她与外界断联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堪堪有勇气踏出了怪圈的第一步。
季檀星开始交际,开始主动出门,开始努力经营属于自己的生活。
她不再回曾经的家,没有联系谢十三的那一年,京北的邮信也不再寄过来了。
哪怕她后来再主动寄信,信件也如同石沉大海一样。
季檀星觉得,那个浑身傲骨的少年被她狠狠耍了一道,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
但是季檀星只剩下了这一个没来得及完成的事情,她时不时想起来那个太阳,又总觉得一个女孩总不能一直靠着虚无缥缈的别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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