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添才道:“老表嫂,谁给你说有仙女?我们的鸡在好转,那是因为吃了钟大夫开的药。”
老人大多耳背,刘添才大声地在老人耳朵边上说:“还记得钟大夫吗?就是兽医站的医生,谁家的家禽家畜生了病都让他去治的那个钟大夫,他开的药有效果了!”
老人点点头,有些没反应过来地重复:“钟大夫开的药有效果了……”她似忽然一警醒,“没吃仙女的草药,鸡也能好?”
刘添才擦了擦汗水,一些老人因为经历的时代不同,迷信得多,需要做的思想工作也就越多。
刘添才越发厌恶年春花装神弄鬼,他扯着嗓音:“世界上没有仙女,人得病找医生,鸡鸭生病找兽医,老表嫂,不信的话你问你孙女儿。”
这个老太太的孙女儿也在这,十多岁的年纪,圆脸蛋,两个大辫子搭在身前。
她有些害羞地说:“奶奶,钟大夫的药起效了,我们的鸡都会好。”这个孙女儿比较害羞,没有单秋玲那么泼辣,现在才敢去扶自己奶奶起来,她有些哽咽:“奶奶,你别跪了,你膝盖不好。”
她从没见自己的奶奶跪过谁,一颗心怎么能不痛?福团比她还小,连学也没上过,自己奶奶凭什么跪拜她?
老太太环视四周,队员们脸上大多喜气洋洋,她们站在夕阳下,手上身上都沾满劳动的灰尘,却腰杆儿笔直。
她们不用依靠仙女,不用弯了膝盖对仙女三跪九叩,祈求仙女的垂怜,就靠自己的劳动,靠钟大夫开的药,大家就能救回自己的鸡来。
老太太问周围的队员:“咱们的鸡真的好了?”
队员们确认:“真的好了,咱们的付出都见效了。”
老太太一双眼不由迷蒙起来,喃喃念:“新时代好,新社会好,医院好……”
当初,谁家得了鸡瘟,只能眼睁睁看着鸡一个接一个死去,在场坝上求遍漫天神佛也不管用。老太太一直就在想啊,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佛,每天在心里求神问佛的人这么多,神佛管得过来吗?
人,落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老太太忽然一激灵:“那福团不是仙女?”
她本来站起来的膝盖又弯了下去,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刻着古老的崇敬恐惧:“不能对仙女不敬,仙女的草药有效,我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
年春花一扬嘴角,幸好这老太太是明眼人。
老太太的孙女却泪眼迷蒙,这是她的奶奶,她生病时会给她吃糖的奶奶,怎么能这么害怕地给一个小孩子磕头?
她一咬牙,从地上捡起神奇植物,一个箭步走到鸡栏面前,把神奇植物喂给另外一只鸡。刘添才本来要阻止她,但是她的动作实在太迅速。
一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见过福团神迹的队员们屏着呼吸等神迹再临,然而,吃掉那株植物的鸡却没有一点好转迹象,仍然病恹恹的。
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对起来。
福团心里一咯噔,紧张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她的大福气为了保护她的机缘不被抢,所以,只有她使用这些植物时,这些植物才有用。
现在看来,她的福气好像反而限制了她。
队员们果然吵开了:“这也没用啊!”
“我知道了,钟大夫他们每天给病鸡喂抗生素,抗生素的作用和鸡自身免疫力有关系,刚才福团喂的那只鸡,就是免疫力好一些,刚好吃了那株草就有精神一点了。”
有人不屑道:“早就该知道的,也只有傻子才会信一个七岁小孩是仙女,她福团和咱们一样都两只手两只脚,她仙在哪里?是仙女的话,让她飞一个看看呗。钟大夫也能治鸡瘟,那钟大夫是不是男菩萨转世普度众生,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是不是王母的七仙女下凡救人了?”
年春花听得臊皮耷脸,福团也不高兴。
她虽然不会飞,但她隐隐感觉,她有大福气在身,和大家确实不同。
这时,老太太的孙女清脆道:“奶奶,你看见了,那个草药没用,福团不是仙女,你快起来。”
她搀扶起自己仍懵懵懂懂的奶奶,年春花不甘心:“你喂没作用,那是你没福,让福团亲自喂才有用!”她说着就朝前挤,想把那个孙女掀走,让福团挤进去。
福团黯然垂眸,现在她喂也没有用了。
大福气为了保护她的机缘不被抢,只要有人别有用心用神奇植物喂鸡,神奇植物就不再有用,得重新找新的神奇植物。
福团还没想好怎么给年春花解释,刘添才便怒不可遏,猛然提高声音:“年春花!够了!别再装神弄鬼了,我们都没有时间看你变戏法!”
刘添才护住那对爷孙,眼神很冷:“什么草药只有特定的人去喂才有效果?全天下医生开的药自己吃也有效果,我不想和你扯太多东西,你已经认定了你脑子里的事。我只告诉你,生产队要找的是我们所有人都能用的药方、药草,以后我们掌握了这门方法,就能治我们的鸡,不是神神鬼鬼的东西,不是只依靠着哪个人哪个仙,我们生产队的人又不想得道成仙。”
“你的那些东西,我们不关心。”
刘添才问那些老头老太太:\"现在钟大夫开的药有效果,你们愿意让鸡吃谁开的药?是吃大夫的,还是吃年春花说的仙女的?\"
那些跪拜福团的老太太们想了想:“吃…吃钟大夫的。”
“哪怕今年有仙女,明年后年有吗?我们要钟大夫,有钟大夫的药,我们再也不怕鸡瘟了。”老人是老,不是傻,是非曲直、轻重利弊她们很清楚。
年春花愣了愣,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怎么回事?队长傻了吗?
靠着福团的福气,喂一下鸡,鸡就能好,大家不用苦不用累,只用崇拜着福团、巴结着福团就能过上好日子?队长还不愿意?
看看这些日子,那些人照顾鸡、照看地里的活儿,多苦啊。巴结着福气可不用受这些苦。
年春花不信邪地看向大家,队员们脸上都有敌意。
他们脸上身上都很脏,但是,没一个人觉得队长说的话有错。他们现在苦点、累点,掌握了方法,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心里就有底了,不用求神问佛,心里踏实!
大势已去,年春花整个身子都在发软。
刘添才庄重地环视周围,目光扫过那些跪拜福团的老人,作最后的总结:“世界上没有仙女,福团就是咱们生产队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和咱们一样,两个眼睛两只手臂,没有哪点不同!谁要是再在咱们生产队说什么仙女,利用群众的迷信煽动情绪,不要怪我不顾念乡里乡亲的情分。”
“年春花,你说是吗?”刘添才威严地看过去。
年春花活活打了个哆嗦,之前那些崇拜看着福团的队员好似都惭愧起来,觉得自己给生产队丢脸了,居然迷信一个七岁小孩儿是仙女。
年春花也怕,队长的话说得实在太重,而且她听这口风,好像是她再坚持下去,就要按聚众迷信的罪名把她交去派出所了一样。
年春花连忙直起身子,抱紧福团:“队长说的是!”
她咬了咬牙,端正思想:“没有仙女,福团……”年春花违心的说,“福团也不是仙女。”
不少人都笑了起来,这年春花还真是能屈能伸。
年春花臊红着脸,挂不住面子,讪讪道:“不管咋说,我也是好心,也是为了大家的鸡着想……”
福团展现福气的同时,救大家的鸡,得到大家的敬仰,大家都敬着福团,这本来是好事儿啊。
刘添才冷冷道:“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你还会在这里?早把你送派出所去了。”
就在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大家循声望去,是刚才和于老太等人一起拜福团的老人。
邓老太不断抹着眼泪,人老了,有的时候心好像格外硬,见惯了世态炎凉。有的时候心又格外软,如赤子一般。她哭得众人都看过来,邓老太觉得不好意思,擦干脸上的泪水,领着孙女儿回去了。
等邓老太的身影走远了,人群里的宋二婶才小声道:“当初邓老太的男人从山上掉下来摔断腿,本来邓老太要送去医院,可是一个神婆说这是她家的一个劫,只能化,送去医院哪怕好了,也会有五鬼缠着她们家。”
“神婆让她准备钱、鸡、朱砂这些东西,神婆给他们化劫,那可是个夏天。邓老太的男人就这么耽搁了治疗时间,拖到最后,腿都化了黄色的脓水,消炎消不下去,活活疼死。”
“邓老太当时也带着儿女去找神婆,神婆只说一句,她家的劫实在太大,她化不了,那都是命中的劫数。那时的人信这个东西,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后来,神婆因为其他的事情被抓走,大家踹开她家门的时候,她家穷啊,什么都没有。神婆的孩子有先天性脑炎,要钱,要很多钱。她也是活不下去,才走上那条路,却害了邓老太男人一条命。她被抓的时候,哭着朝邓老太说对不起,她不想害邓老太男人的命,但当时孩子要看病,要钱,邓老太要是把男人送去医院,就不会再找她了,她给的那些土方子有一些消炎的东西,但是作用太少了。”
这也是宋二婶坚信,科学才能让人民过上好日子的原因,那些悲剧,她见了太多太多了。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难怪刚才邓老太是最后一个下跪跪拜福团的人,或许她想到了自己丈夫的死,有过犹豫,但看到福团的“神迹”,她仍然跪下来,选择了向熟悉的“神佛仙女”低头,担心惹得神佛仙女不快,要天降惩罚。
当看到靠着现代医学救回了队里的鸡,邓老太悲从中来……她悲,自己的男人终究枉死。她喜,队长大声告诉所有人世界上没有仙女,那样的悲剧,终究不会发生了。
她的膝盖,终于不用向仙女弯下去。
刘添才冷冷看向年春花:“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反迷信了吗?我们不是要故意难为你,迷信,是真的能害死人。”
甚至于,别说是假的,哪怕是真的仙,队里也不会宣传。一旦宣传迷信、宣传福气、宣传真仙,会有多少浑水摸鱼的人冒出来利用大家的迷信赚钱?
人和社会要想发展,就一条路子:走科学,至少科学能够验证,不会利用人的蒙昧害人、赚钱。
队员们一时都感触颇多,刚才只觉得年春花说福团是仙女可笑,现在,她们却觉得可恨。
你年春花现在四儿一女,日子过得不算顶好,可也绝对说不上差,在这儿讲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干什么啊?
还有福团,福团还小,才七岁,可七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顶着仙女名头的福团仍然白嫩圆润,像是个福娃娃,可此刻却叫队员们觉得可憎。
多少人借着“仙女玉皇”的名头,利用大家对未知、迷信的崇拜恐惧赚钱,越悲惨贫穷的家庭越容易信这些骗子,寻找心灵依托,最后陷入更深的漩涡。
一个队员气不过:“神婆骗人是为了赚钱,春花婶儿这么迷信,让大家跪拜福团是为啥?”
花婶儿啐了一声:“虚荣呗!想让大家都觉得她家有福,福团有福,我们跟她和福团比起来,那就是她脚底下沾的泥点子。”
“要不然,她怎么看着大家跪拜也不知道搀扶起来,咱们退一万步说,假设那个草药真有作用,都是乡里乡亲的,当初你年春花家遭难的时候乡亲们没少搭手,怎么现在你救一只鸡,就能眼睁睁看着七八十岁的人跪拜你和福团?”
群情激奋,年春花里外不是人,这个难受啊。
她总觉得她吃了莫大的冤屈,神婆骗人是神婆的事儿,人家福团确实有大福气,就是和大家不一样啊。
人群里,年春花的几个儿子拼命朝她使眼色,让她快回去,几个媳妇更是低着头不敢见人。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啊!
这是现在时代好,换成以前严苛的日子,就妈今天的所作所为,就能害了一大家子。
年春花顶着众人的嘲讽,灰溜溜地回去,洪顺叫住她:“等等。”
年春花回头,皱着脸:“书记,又咋啦?”
洪顺拿着那株谁都没见过的植物:“这株草是福团发现的,既然大家都不认识,我会带去市里让人辨认、检查,要是是什么新物种,我也会派人来通知你们。”
洪顺是个好书记,赏罚分明。
何况,他心里记着年春花当初领养福团的事,虽说年春花动机好像不太单纯,但是她毕竟没文化,洪顺现在还真能和她计较不成?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差不多了。
只是福团……洪顺心里叹气,这小孩儿真不像一般小孩儿,开口闭口就是福气,满嘴的她感觉如何如何,仿佛她感觉的就会成真,迷信得不像朝气蓬勃的小孩儿。
洪顺上前几步,蹲下身平视着福团:“福团,你要好好学习,学习才能过上好生活。”
学习才能摆脱蒙昧的习气。无论运气好坏,只仰仗运气,都是最不可取、最被动的。
洪顺谆谆善诱,福团却有些不适地扭动身子,小脑袋从洪顺的掌下滑出去,别开头,她不大喜欢这个书记。
福团听不懂这些大道理,她只看到洪顺过来后,原本崇拜她的那些人就都变了,至于学习过上好生活?她早就有感觉,她有天大的福气,会过上比队里所有孩子都好的生活。
福团贴到年春花身后去。
洪顺笑了笑,也没多想,果然是个小孩子,还很害羞。
洪顺直起腰,又亲切地问楚枫楚深:“你们俩上学了吧?上几年级了?”洪顺这几次来视察,无一例外见到两个小孩儿帮忙,勤快又细心,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么懂事、这么有分寸懂礼貌的孩子,是上了学的。
“我们没上学。”楚深丝毫不畏惧地看向洪顺,“我们明年上学。”
“哦?”洪顺有些讶异,这么大方得体,居然还没上学?
刘添才笑着说:“书记,你忘了,上次你来开会就见过他们,他们就是陈容芳的儿女。”
一说起陈容芳,洪顺就有印象。他啧啧称奇,变化实在太大。
那次他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怯懦、畏缩,不敢正眼看人。现在却变了,两人都抽条了些身高,楚深眉宇间有股英气,肌肤色泽是健康的小麦色。妹妹楚枫稍白一些,内敛坚定,柔和得像月光,又像清竹一样,静静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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