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志国这句话倒不是冲着福团,而是对着年春花不平。年春花对他的一切嫌弃,他都能忍,可他不能忍因为嫌弃他,而嫌弃他两个孩子。要是胡乱认了他妈说的他们家靠福团的福气,那岂不是也认了他妈骂小枫小深是瘟鸡崽子?
容芳里里外外的操持,更是比不上所谓的福气,成了一场笑话!这话是不能认的,楚志国穷,但穷得有骨气。
楚志国全程对着年春花说话,没多牵累福团一句,然而福团却低下了头,玩起了白嫩的手指。
黑黝黝的眼睛扑闪着,果然,她就知道,楚爸爸还是偏袒陈妈妈她们,还是奶奶最好了,最喜欢她,最维护她,觉得她命好有福。
年春花气得直哆嗦,福团那么大的福气,志国怎么可能没沾着?
但她词穷,木讷的大儿子这次说起话来,好像还有理有据,年春花都找不出福团给他们带来的福气在哪里。她搜肠刮肚地想啊、找啊,就想找出大儿子家占了福团福气的事情。
可是,哪里找得出来?
楚志国一家吃的穿的都是集体经济下国家发的,或者自己赚工分换钱去供销社兑物品,这是这个年代普通农民的生活,和福团的福气没有半点关系。
楚志国见年春花这没理也要强辩三分的模样,忽然就觉得没意思。
他妈要辩的不是道理,而是要她强、她赢。她心底里觉得自己比不上弟弟,觉得自己的孩子比不上福团,这是她固有的认知,没法改变
楚志国冷冷说:“妈,你觉得我们一家都倒霉,你快点回去吧,免得碍到你的运气。”
他心灰意冷关上门,年春花有点慌神,虽然她刚才赌咒发誓地咒楚志国,但那是她的习惯,楚志国再木讷没福蠢笨,再比不上志业,也是她大儿子。
退一万步说,以福团的天资,将来去市里读书,还要志国掏钱呢!
年春花赶紧扯开嗓子:“你敢!妈说你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这么犟!给你福气你都往外赶!”
说着又锤了几下门。
“你的福气我们不稀罕,你快走!”
没人给她开门,楚志国根本不信福气那套,什么福气还得要自己妻儿都靠后?
年春花骂骂咧咧半天,自讨了个没趣儿,她真是气!
多久没碰到不捧着她和福团的人了?
年春花怄得心里难受,福团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奶奶别难受,奶奶有福。”
福团看出奶奶是觉得她最好,听着奶奶对她的夸奖,她心里比喝了蜜还要甜。
年春花一下抱住她,又是感动又是愤懑地对着楚志国一家的门口:“福团乖,你是有大造化的,将来叫那些人后悔!”
年春花搁这儿正咒骂呢,生产队家家户户挨得都不远,年春花今天晚上的泼皮声传了大半个山头,惊扰了不少人的清梦。
宋二婶打着哈欠,睡眼迷蒙地出来看,她起初听见骂声狗声还以为是闹贼,仔细听才发现又是年春花在胡搅蛮缠。
宋二婶有些厌恶,表面还是劝道:“春花儿,你这是咋啦?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咱们明天还要上工呢。”你不睡别吵着别人也不睡啊。
年春花红着眼睛,就想说是非:“她二婶,你是不知道,我这心里苦啊,我辛辛苦苦把儿子抚养长大,现在大了不要我这个亲娘,我自己的肉不要我了啊!”
要是别人,还真会信,但宋二婶和陈容芳他们挨得太近,最明白他们夫妻到底是什么人。
宋二婶说:“春花儿,你想多了吧,以往容芳志国就连吃个饼都要给你端一半过去,你挑他们的粮食更是不手软,现在说他们不孝,那些粮食你白吃了?”
年春花有些挂不住脸,其实她也知道大儿子和大儿媳笨有笨的心肠,都不是不孝顺的人。
但是,他们没福啊!穷鬼的孝顺有什么用?人啊,就得认命。
年春花叹了口气,又换了种说法:“他们偶尔也是孝顺,但是,他们的心太凶了!福团一个小孩子,他们都要欺负她,我这次来拿福团的衣裳,我就说清点一下有没有少衣服,缺了什么我好拿布票去做,他们就不给我看,唉,你说说,对孩子都这么狠的心肠,以后我老了动不了,我怎么指望得了他们?”
宋二婶是听明白了,一切都是借口。
就是嫌别人穷了。
穷是一个深刻残忍的字眼,穷能令母子反目,穷能使血亲成仇。
宋二婶皱着眉头:“少没少衣服,你让福团清点一下不就行了吗?福团不可能连自己的衣服都不知道有多少吧,好歹是你儿子儿媳,过了几十年你还要靠他们呢,别闹太难看了。”
宋二婶看着白嫩圆润的福团,摸摸她的头:“福团,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怎么不点点衣服数呢?快劝劝奶奶别生气。”
宋二婶也是好意,如果两家闹得水火不容,吃亏的不还是福团吗?但福团咬着唇瓣,低着小脑袋,怎么……别人吵架还关她的事呢?
她觉得奶奶是在给她撑腰,对她好哩。
福团不懂,还是照着说奶奶别生气了,她打开小包裹,支支吾吾说里面的衣服没有少。
宋二婶听到她吞吞吐吐的声音,觉得福团这个态度有哪点奇怪,但也没多想。
年春花这下可没了说法,领着福团,往家走去。
屋内。
陈容芳听她们离开后,对两个孩子道:“你们别听你们奶奶的,你们不比任何人差,爸爸妈妈都觉得你们很厉害。”
楚志国也道:“对!”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妈口口声声福团有福,贬低自己孩子,孩子的自信心一旦被摧毁,再要建立可就难了。
楚枫说:“我知道,奶奶只是骂我们,但她骂不到我们,我们会努力。”
楚枫不会被影响,她担心的是楚深,楚深是真正的小孩子,才八岁。
楚深被楚枫这么一望,挺起胸膛,妹妹都不会被影响,他当然也不会被影响。
楚深道:“我和妹妹一样。”其实,刚才楚深被掉下的木头吓到,也很想哭,但他听见奶奶的咒骂,反而死死咬住牙关不哭,他虽然小,知道奶奶看不起自己家,反而更要做好。
陈容芳和楚志国看两个孩子都这么懂事,一时又是欣慰又是难受。
陈容芳心细,抬头检查隔层横着的木头。
“奇怪。”陈容芳道,“这些木头堆得齐齐整整,一点也没松,怎么刚才突然掉一根下来?”
也许是巧合吧。
楚枫知道,不是巧合。
在这本福气文里,作者以赞美、警告的笔触道:对福团好的都能沾光,对福团不好的都要倒大霉!
曾经,福团就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能受,谁敢和福团比较,那都是要被打脸的。现在,楚枫爸妈不愿意承认自己孩子不如福团,那就是被打脸对象。
当务之急,是提醒父母离福团的光环远远的,楚枫可不想一不小心就倒大霉。
第6章 、桑叶
黑夜如同神秘的美人,油灯像美人面上朦胧的金纱。
煤油灯点着耗钱,现在没啥事儿了,陈容芳就把油灯吹熄,一家子借着月光准备上床休息。
楚枫趁势问出心底的疑惑:“妈,白天在大会堂,我听见吴姨说,福团说我们家不给她肉吃?”
难道是因为这点,得罪了福气女主?
可在楚枫的记忆中,家里每一次吃饭吃肉都不会避开福团,起初福团是客,只有多吃的,没有少吃的。后来渐渐熟悉,有什么吃的也是三个孩子平分。
没想到福团会说出那种话。
楚枫猜测,这段时间家里的各种不顺,和福气女主的态度有些关系。
楚深抿起唇:“福团是不是记错了?”
楚深有点不开心,原本他也喜欢福团,可是这次妈妈被人误会指责,福团一句话都没说。
陈容芳漾出一个略微苦涩的笑:“她指的应该是那一次……”
“前三个月,你们两个病了一场,卫生站说你们是营养不良。我煮了家里最后一点腊肉,我和你们爸爸把我们的那份给了你们两个,没有多给福团。”
陈容芳鼻子微酸:“除开那一次,再没别的了。”
楚枫想起来了,这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吃肉的时候屈指可数,每次每个家庭成员就那么两三块肉。
那次,因为自己和哥哥营养不良生病,爸妈就把他们自己的那份肉给了两个孩子补充营养,他们自己没有吃肉,没想到,福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认为那是不给她肉吃。
楚枫也记得,那次之后楚志国偷偷去找山珍,想悄悄拿去换点钱,就此从山上摔下来断了腿。
楚枫和哥哥去割猪草,从小做惯农活的孩子却双双割伤了手。
陈容芳也在上工分时被蛇咬出了血,幸好是条无毒蛇。
在这些事发生时,福团仍然白嫩圆润。
这也是福气文女主的典型特征,女主什么都不用做,让福气女主受了委屈的人,一定会被各种“倒霉事”缠上。在原身的记忆里,甚至有同队的人因为和福气女主吵了一句嘴,就掉进了冬天的河水里。
虽然被打捞上来,但也大病一场。
楚枫沉吟,现在摆在楚志国一家面前最大的困难是生存困难,暂时不宜和这种福气女主接触,免得一不小心让她感到委屈。
楚枫握住陈容芳的手:“妈妈不要伤心,我们不会误会妈妈。”
楚深也重重点头。
陈容芳看着自己两个孩子,心里暖洋洋的,楚枫又说:“爸爸妈妈,现在福团被奶奶养了,以后我们家最好离福团远一点。奶奶很看重福团,我们家要是再和福团多接触,奶奶恐怕会多心。”
陈容芳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况且,她现在有点怕福团,和福团有关的桩桩件件加起来,还有点渗人。
陈容芳道:“妈晓得,就是不知道你们爸爸的了。”
她揶揄楚志国,楚志国脸一红,想到因为自己之前的软弱,让妻儿遭的罪,他就抬不起头来,握住陈容芳的手:“我都听你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晨光微亮,陈容芳就出去上工,楚志国也去了。
楚志国的腿还没好,但他也能做点其他活儿。第九生产小队养了蚕,对桑叶的需求量挺大,摘桑叶这个活儿,不需要卖力气,分值不高,多是一些相对力气不那么大的妇女去做。
楚志国也不怕丢脸,他觉得能还清生产队的粮食,能让妻儿过好生活就行,其他的都是虚名。
楚枫和楚深也没闲着。
楚枫带着楚深去割草,现在每个生产队都有给上面交统购鸡、统购猪的任务。生产队养这些东西养不成规模,所以,统购猪和统购鸡都是让各家各户散养,到时候由队里统一交上去。
这是任务,也可以赚点小钱。
楚枫认识好多猪爱吃的草,比如水苎麻、野豌豆,这些野草长得迅猛,青青翠翠长势喜人,很快,两人就割满两背篼。
这还不算完,小孩子精力旺盛,楚枫还带着楚深爬树,捉树上的知了壳,这也是药材。
照理说,他们一家子各司其职,大人努力赚工分,小孩也帮着做力所能及的事,不和福气女主冲突也就罢了,生活应当不难。
但当然不会这么容易。
没有配角的倒霉,怎么衬托得出福气女主的好运?
这年春花就想啊,家里也不富裕,把福团带到自己家来养,她知道福团有大福气在身、志业和他媳妇儿李秀琴也愿意听话,但另外两房眼光浅得很!
昨晚上她给福团吃香喷喷的炒鸡蛋,二儿媳妇儿脸嘴就不怎么好。
她也知道二儿媳妇的那点子心思,不就是鸡蛋珍贵,她想拿鸡蛋去黑市卖钱吗?要不就是她想把鸡蛋给她的几个崽崽吃,年春花当场就给福团撑腰,骂了二儿媳妇一顿,真是瞎了她的猪心!福团不配吃鸡蛋还有谁配吃?
但骂完了,年春花也知道,二儿媳妇挨了这么场骂肯定不咋服气。
年春花就想着,得让二儿媳妇看看福团的大福气,也得让她看看志国一家的倒霉,她才知道她这个做娘的有多英明。
正巧,到中午时,福团就心慌地蹙了眉头,说觉得要下雨。
年春花立刻赶到在大场坝晒秋粮的李秀琴那儿,让她提前把粮食给收到屋里去。
说来也巧,年春花刚让李秀琴把秋粮给收好,天上就哗啦啦下起雨来!
看见雨水落在地上溅起一个个水泡,年春花心里这个美啊,她就说,好事儿都是自家的,她记得今天大儿子一家出去摘桑叶了?这喂蚕的桑叶可不能碰水!
大儿子一家果然倒霉透了!
年春花高兴得宛如春风拂面,暴雨来得快去得快,等这场秋雨歇了,她马上迈着脚步往楚志国家走去。
她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让大家都知道福团是个小福星,大儿子一家霉运缠身,到时候,哼,大儿子自然知道别管狐狸精和瘟鸡崽子了,好好帮她养福团才是正经事。
年春花家和楚志国家其实离得不远,在乡下,虽然分家了,但还是离不远。
眼下,因为那场暴雨来得快去得快,从地里上工回来的队员们都坐在家门口歇脚,既操心地头间的事儿,又贪图秋雨带来的凉爽,好不惬意。
农家人热情,见到喜气洋洋的年春花,宋二婶拿蒲扇赶着在身旁飞来绕去的墨蚊子,打了招呼:“春花,你这是去哪儿了这么高兴?”
“对,有啥高兴的事?”农家也没什么闲趣,茶余饭后,说点子乡间的热闹事,大家都爱听。
年春花看见这么多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别提多得意。
她理了理鬓角,得意地吆喝开了:“也没啥子喜事儿,就是我感觉我家福团有大福气在身,是天上的星宿哩。”
“啥?”宋二婶怀疑自己听错了,上上下下打量年春花好几眼,一瞬间后悔问年春花事儿了。
这春花是怎么了这么膨胀?啥星宿啊?宋二婶只听过人民群众打翻牛鬼蛇神。
宋二婶是很有见识的,别以为乡下人就都愚昧,宋二婶可经历过打倒封建迷信的运/动,再则说,宋二婶可经历过不少事儿,她小时候,神婆神棍们挺多,可没一个让人民的生活变得更好。
真正让生活变好的,是科学和新社会。
宋二婶低头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也不和年春花辩。除开她之外,也有不少人听到一点神神鬼鬼的东西,就起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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