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堂一阵狂喜,急忙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新学的几个生字,大概是太激动了,写到“黎”字时错了笔画,沈玉堂脑子一炸,脸迅速红成了柿子饼。
“无妨,你这个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很不错。”顾训导笑着说道。
考察完大岩村的私塾,他还要去其他村子,便婉拒了李童生留饭的美意,坐上牛车继续出发了。
李童生舒了一口气,宣布今日提前下课:“沈长林,你跟我过来。”
老童生将沈长林带到书房,颇有兴致的考察他读写的能力,沈长林十分清楚,机会已经到了眼前,这时候藏拙他就是个傻子,便将《三字经》《百家姓》等等会背的都背了一遍,只在写的能力上做了隐瞒。
《三字经》这些启蒙经典朗朗上口,他靠蹭课学成,不会显得特别奇怪,但写字就不一样了,初学之人,很难记住复杂的方块字,如今沈长林已经学了一百左右的繁体,若全写来只会显得他慧极近妖,于是选了八九个简单的写在纸上。
沈长林不习惯用毛笔写字,歪歪扭扭的正像一个孩子的笔迹,但这已经足够震惊李童生的了。
“以后跟着大家一起上课,不收你束脩。”
沈长林惊喜的点头,接着鞠躬道谢,正琢磨按照古礼要不要给老童生磕头时,李童生已经托住他的胳膊,把人扯到近前仔细端详,只见这孩子直鼻薄唇浓眉星眸,不卑不亢,内心一阵喜悦,这是有福之相:“好孩子,回家去吧。”
今日弟弟在课堂上出了风头,沈玉寿没有一丝吃醋,只是觉得惊险,回家路上还心有余悸:“吓死我了。”
沈长林扯住他的衣袖:“谢谢。”
每日下课归家后,沈玉寿都将课堂笔记给他看,若非他慷慨,自己的进步不会这么迅速。
“一家人,应该的。”沈玉寿羞红了脸。
两个小的提前回家,钱氏有些惊讶,沈玉寿赶紧将课堂上的事情说了,催奶奶帮沈长林做一个书袋,还要买支毛笔,砚台和白纸他俩可以共用。
“不要束脩?”罗氏本在屋里织布,闻声走出来道:“长林真有出息呀。”
沈如康也笑容满面:“给我家长脸了。”
做晌午饭时钱氏还从陶罐里抓了个鸡蛋,让儿媳煎了,吃饭时两个小的各分半个。
饭后沈玉寿和沈长林回房抄书,古代的书售价极贵,要上百文一本,寻常人家买不起,村里学子们用的书都是自己抄的,孩童笔迹稚嫩还总错字,但只要能看就好。
罗氏洗干净碗筷,到钱氏房前转了几圈,犹豫着没进门,钱氏不耐烦了:“有事说事,别老晃!”
“娘。”罗氏低着头进屋:“我看……长林那孩子鞋破的不像样了,想给他做双新鞋。”
钱氏正拿剪刀裁一块零头布,准备做书袋,出乎罗氏意料,她格外和颜悦色:“成,衣裳也做套新的。”
这下轮到罗氏惊讶了:“娘,你心真好,我现在就去帮他量尺寸。”
“等等!”钱氏把剪刀撂下:“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钱氏琢磨一晌午了,沈长林既然不傻不哑,又是个男娃,村里那几户没后的人家一定愿意抢着要他,这时候再去找村长,自家就不是白眼狼了。
听了婆婆的话,罗氏脸色煞白,她以为婆婆已经接纳了沈长林,并且她也想多养一个儿子,可婆婆的话又忤逆不得。
罗氏的脸白了红,红了白,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讲,红着眼眶出屋,没曾想刚撩起门帘,就看见沈长林站在门外。
婆媳二人的对话沈长林全听见了,但他不怪钱氏,这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若她是心黑的,就该在他又傻又哑的时候赶走他,而不是等到现在,还在走前给他做新衣和书袋。
“奶奶,我不走。”沈长林道。
钱氏内心五味杂陈,走出来对沈长林横眉冷目:“到别人家可以吃香喝辣,我这只有粗茶淡饭!”
“我愿意。”沈长林很坚定,这家人淳朴善良,日子是穷了点,但生活条件可以改善,好人却不是随便就能遇见的。
听见动静的沈玉寿也跑了出来:“不要叫长林走。”
钱氏背过身擦了擦眼泪,挣扎了很久才松口:“——留吧。”
事情既已定下,钱氏准备好纸烛香火,带沈长林到祖宗坟前烧纸祭拜,并让他正式改了口,管沈如康罗氏叫爹娘,唤自己奶奶,又找到族长改族谱,还去官府改了户籍,往后沈长林就是她家二郎了。
*
沈长林很珍惜李童生给的机会,上课的时候非常认真,凡是李童生课堂上说过教过的知识,他都会反复记忆和背诵,李童生经常夸他聪慧勤奋,同窗听了又回家说给大人听,渐渐的,沈长林在附近村子小有名气,都说他是小神童。
钱氏走在村里,腰杆都挺的比以前直了,多少年啦,自家总是被笑话的对象,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沈玉堂,下课后留一下。”
自从被顾训导考察时写错了字,沈玉堂就蔫了,上课的时候总走神,李童生看在眼里,知道他就此有了心事,特意把他喊到书房宽慰一番,求学和人生路上的起落实属寻常,若不能放宽心苦纠过去,就不得进步。
“多谢老师教诲,学生知道了。”沈玉堂茅塞顿开,察觉到自己狭隘了,谢过老师满脸轻松的回到村里。
经过钱氏家里时,见门口停了一辆牛车,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正在往院里搬粮食,村长和刘里正等人也在,正和钱氏沈如康等人有说有笑。
沈玉堂觉得很奇怪,回家问了奶奶才知道,顾训导差人给钱氏一家送了两袋白面,十斤菜籽油,还有一套文房四宝加书籍若干,周氏的话还没讲完,沈玉堂就脸色煞白,失力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唬得周氏连声问咋了。
白面,菜籽油,文房四宝,书本,这些原本该是他的呀,一定是因为他写错了“黎”字,顾训导才只奖励了沈长林而忘记了他。
这一刻,李童生开解的话语统统被抛在脑后,沈玉堂醋怒交加,气得连晌午饭都没吃。
但有一点他弄错了,面油笔墨书本并不是顾训导的奖励,顾训导见过许多优秀学子,沈长林五岁能背《三字经》算不得惊人,是在离开大岩村的路上,里正刘行随口说了他的身世,顾训导有了感触,回去讲说给上司听,兜兜转转又传到县令耳中。
县令大喜,村邻好心收养孤儿,还送孤儿读书认字,这是一段人间有真情动人心魄的佳话呀,足以证明自己治县有方,永清县民风淳朴,于是顺便写在了给上峰的奏疏中,并大手一挥给了些赏赐,以资鼓励。
“多谢各位大人,你们辛苦了,留下喝杯茶水吧。”钱氏喜的合不拢嘴,又是泡茶又端果子,把里正和公差送走后,才有空进屋仔细查看那些东西。
白面五文一斤,两袋折银五百文,菜籽油十文一斤,十斤折银一百文,书是最贵的,一套四书要卖一两银子,至于那套文房四宝,钱氏不识好坏,但读书人使的东西普遍贵,少说也要二百文,这些赏赐里外里加起来值二两银子呢。
再看沈长林,规规矩矩的站在身后,并没有因为这事沾沾自喜,就凭这点,便能看出他是沉得住气,不轻狂的人。
钱氏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好好念书。”
“奶奶,我知道。”沈长林脆声答道。
白面是金贵的东西,家里不种麦子不产面粉,也很少去粮铺买来吃,只是偶尔和种麦子的人家换一点解馋。
钱氏将两口袋白面锁进柜子里,宣布往后隔日取些烙糖饼、葱油饼,但她每次都只取一点,刚够沈长林沈玉寿吃,大人则吃得少,一百斤的白面硬是吃了半年才吃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李童生的大儿媳王氏,最近一直在纠结上回馒头的事。
冷静下来后,她觉得自己冤枉了沈家兄弟,他们一个安静本分一个机智聪慧,都不是大嘴巴,不会将事情满世界嚷嚷,还把沈长林叫来问了一遭,当日吃馒头有没有被人看到。
沈长林立刻就想到了沈玉堂身上,但那只是一种猜测,没有确凿证据,就极可能冤枉人,沈长林不想搞出冤案,并且现在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就摇头说记不清楚了。
王氏不甘心,左想右想,准备来一出钓鱼执法。
第6章 失窃案
◎以后好自为之◎
这天她又做了两屉馒头,李童生家里经济好,几乎每日都吃馒头,有时候还做大肉包。
“沈玉寿,沈长林,过来一下。”王氏故意说得很大声,这时在场的除了沈长林二人,还有沈玉堂和文老太的孙子沈语秋,沈语秋和沈玉堂同岁,特别爱吃,比一般的孩子都胖些。
王氏格外青睐兄弟俩,沈玉堂早就看出来了,他目光幽幽,突然撞了撞沈语秋的胳膊:“想不想吃好东西?”
沈语秋天生就比别人馋,立即眼放精光:“当然想!”
“他们去灶房了。”沈玉堂压低声音:“王婶又给他们开小灶呢。”
一听这话,沈语秋心痒难耐,边吞口水边说:“是给他们开小灶,又不关我的事。”
“你傻呀,去了不就见者有份。”
沈语秋觉得他说得对,立刻跟了上去。
厨房里,王氏正在分馒头,大块头沈语秋突然窜进来,吓了她一跳:“王婶,我也想吃。”
王氏只得分他一个,沈玉秋三口就吃完了,又求王氏要,王氏被纠缠得心烦,只好又给两个,沈语秋这才满足的走了。王氏一阵心肝疼,这哪里是钓鱼,是钓她自己呢。
此后三五日,一切风平浪静,没听外头有谁传她给兄弟俩馒头吃的事,王氏纳闷了,这天熬好了安胎药,端进屋给妯娌喝。
当着沈玉堂沈语秋的面给馒头,就是妯娌唐氏给出的主意,和大咧咧的王氏不同,唐氏是个心细如发的玲珑人,说那天给馒头时已经下课了,和兄弟俩同路的只有沈玉堂和沈语秋,将目标锁定在他二人身上即可。
沈玉堂是公爹的得意门生,王氏不怀疑他,倒是沈语秋好吃的很,八成就是他传的。
唐氏喝着安胎药,突然说沈语秋吃了三个馒头都没往外说,足以证明他好吃但口风紧,传闲话的必然不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沈玉堂?”王氏哼哼道。
唐氏反问:“怎么不能是他?”
这话将王氏问愣了,是啊,为什么不会是沈玉堂呢?
“不行,我得和爹说一声!”王氏急吼吼的出去了,唐氏连喊几声等等她都没听见。
结果如唐氏所料,王氏被李童生严厉的训斥一顿,后又挨了丈夫的骂,让她本分的干好家务活,不要搅风弄雨挑拨是非,王氏委屈死了:“我搬弄什么是非了?啥事都得有个是非曲直!”
*
“沈长林,可以借你的砚台用用吗?”
进入八月份,粮食到了涨肉的时节,这个把月关系到这一季的收成,需要施肥,浇水,防虫害,除草,所有的庄稼人都忙碌起来,连李童生都不例外。
现在私塾依旧是辰时上课,但只上半个时辰,接着就让学子们自己背书、抄书、练字等,李童生下地侍弄庄稼,等到午时他再回来,用最后半个时辰检查学子们的功课,等于半自习。
沈长林最近在抄诗集,这个时代也有诗经、唐诗宋词、元曲等等,李童生说秋收后开始教大家学唐诗,沈长林未雨绸缪,问老师借了诗集大全,正在一笔一划慢慢抄写,他抄得很慢,力求每个字的大小、间距都一样,整整齐齐方好看,而他抄诗所用的,正是官府赏赐的那套文房四宝。
这套文具是官差从库房拿的,品质中规中矩,但放在村野私塾里妥妥是精品,砚台还雕刻了山水图案,很惹眼,陈家村的陈光永已经盯了很久了,今天才鼓起勇气问沈长林借用。
看着同窗充满期待的眼神,沈长林微笑点头:“你用吧。”接着对周围暗自观望的同窗道:“还有想用的,可以排队问我借,但要一个一个来,不要争抢,不然砚台容易摔坏。”
“好,我排第二个!”
“那我是第三个!”
大家都没想到沈长林如此大方,对于小孩来说,一方漂亮的砚台是宝贝,谁也不能染指,但对大人芯子的沈长林来讲,砚台纸笔都是死物,比不上同窗之谊。
就连对写字兴致不大的沈语秋也兴致勃勃的借用了一番,他奇怪的问沈玉堂:“你怎么不去借?”
沈玉堂勉强笑笑:“不想用。”
他不稀罕。
同窗们借用了砚台,十分懂礼的回赠了纸张,纸是很贵的,最便宜的黄麻纸也要五十文一刀,沈长林和沈玉寿除了抄书交作业用之外,一般不轻易使用,一下得了十张纸,沈长林小小的兴奋了一下,和沈玉寿耳语,今天回去用两张练字。
地里活多,王氏也要去打下手,这样家里的鸭子就没人喂了,为了让鸭子多下蛋,王氏总捉蚂蚱蚯蚓给它们补营养,但因农忙,鸭子们已经几日没开荤,王氏心疼,出门前探头对学子们道,可以捉蚂蚱蚯蚓到她这来换花生吃。
本意是让学子们课后去抓的,但李童生不在,他们没了约束,一会就跑了个精光。
沈长林见外面天气好,抄书也抄疲了,就拉着沈玉寿一起出去放风,等他们发现新砚台和墨不见之时,已经下课了。
最后借用砚台的是邻村同窗丁子仁,听说他娘极凶悍,骂起人来一时辰不带重样的,丁子仁吓得脸色煞白,他弄丢了沈长林的砚台,回去娘亲非剥了他的皮。
“没事,我再找找。”沈长林出言安慰。
等大家都走了,和沈玉寿又到处找了一遍,无果,只好先回家。
王氏将此事说与李童生听,李童生捋着山羊胡子点点头:“我知道了,快做饭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童生给大家布置了抄书作业,量大任务重,课堂上根本做不完,回家后还要继续写,有时还要挑灯夜战。
钱氏很欣慰,就喜欢看两个小的写字背书,她瞅着高兴,又怕他们熬坏眼睛,油灯都多点一盏,还总煎糖饼给他们做宵夜吃。
三天后,李童生收到了一堆作业,逐个翻阅后,老人长叹一声,拿茶杯的手都在颤抖,心疼,唏嘘,后悔,恨铁不成钢,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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