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年知道他不是真的跟她计较。
大哭一场之后,心里好像没有那么堵了,只是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如同被剥去千斤重的血肉,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骼。
她现在的样子大概很糟糕。
鼻子堵塞,头发也哭乱了,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吸饱了泪水,滚烫又肿胀。
应该很难看吧。
顾嘉年偏过头去,把毯子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迟晏看见她的举动,慢悠悠地哂笑了一声:“都这样了还臭美?放心吧,我不嫌弃你丑。”
“再说了,你也不丑。”
他这话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说完后却突然眉心一跳。
怎么有点暧昧。
什么丑不丑、嫌不嫌弃的。
像个调戏小孩的混蛋。
迟晏咳了一声,想要找补两句,却发现顾嘉年直勾勾地盯着书桌后黑色冰冷的壁炉,仿佛在思索冬天烧起来暖不暖和。
他的眉心又是一跳,听她开口问他:“迟晏,你觉得,人为什么要上大学呢?”
“我爸妈总说如果我不上大学,以后就活不下去。难道一定要读了大学才可以活下去吗?”
迟晏蹙起了眉,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这个庞大的议题。
可还没等到他回答,顾嘉年又喃喃道:“我从前也这么觉得,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我甚至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
“我整整几天没有睡着,害怕爸妈知道这一切,也怕自己以后会活不下去。”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地从抽屉里翻出美工刀,想要结束这种恐惧……既然以后没法生存,那干脆不要经历那些痛苦,直接迈到最后一步好不好?”
迟晏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幸好她再一次笑着说:“还好我最终下不去手,比起死,我好像更怕疼。”
她说完,把眼睛也藏进了毯子里面。
“但就是这样的我,来到云陌之后也慢慢好起来了。”
“我每天早上叠被子,推开窗户跟自己说早安;跟着外婆学做饭、种菜、养鸡;和表弟们一起去河里捉螃蟹、挖野菜;甚至凌晨五点钟起床,和你们一起去赶热闹的早集。”
迟晏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毯子里传出沉闷的笑。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满满一大碗,只要五块钱。只要五块钱。”
她说着,忽然拿掉盖住整张脸的毛毯,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执拗地看着他:“那么我为什么要去上大学呢?”
“我已经可以活着了不是吗?就像云陌的大部分人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活着,不行吗?”
迟晏没有说话。
他的眉心疯狂跳动着,心口的闷痛感愈来愈烈。
时间足以摧毁最天真任性的灵魂,撕碎所有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
他比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再顾不得暧不暧昧、混不混蛋,他难以控制地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擦掉女孩眼角的泪。
它们不断地从她湿热的眼眶里涌出来,被他一次次用手指蹭去。
冰冷与滚烫相触,谁也没有能够温暖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嘉年依旧固执又渴望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哑涩地在她耳边响起。
“嘉年,你说得很对。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你已经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大人了。”
他第一次叫她“嘉年”,以一种成年人之间对等交谈的姿态。
他没有觉得她的话是离经叛道、天方夜谭。
他毫不掩饰地赞同了她。
顾嘉年的喉咙拥堵,她努力克制着痛哭出声的**,继续听他说。
“如果只是为了活着,人不是非要上大学。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去读大学,可他们依旧忙忙碌碌地活着,有饭吃、有衣穿、有屋檐遮顶,或许比你我都要快乐。”
“只是,”他弯下腰与她对视着,眼里再没有平时那般漫不经心的敷衍,“在我们有了能够生存的底气,不会为了活下去而惶恐不安之后,才应该想一想,我们希望怎么样活着。”
他的指尖仍停留在她眼角,依旧冰凉。
“小姑娘,活着不是我们的目的,想要怎样过完这一生,才是目的。”
活着不是目的。
怎样过完这一生,才是目的。
顾嘉年怔怔地听着他说,好像理解了些许,却又似乎难以完全消化。
她痛苦地皱起眉,脑子里乱乱地思考着。
却依旧理不出头绪。
迟晏收回手,宽容地等待了很久,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来我家里看书。从初次见面,我就知道你热爱阅读。那么你知道我家有多少本藏书吗?”
顾嘉年摇了摇头,喃喃道:“不知道,应该很多吧。”
“是不少,”迟晏笑着说,“具体的数字我也记不清了,或许有上万本。”
“然而全国任何一所大学图书馆的藏书量,都远远超过我这里。”
“我曾看见你抄阅过我的读书笔记,那么你可知道,每一所大学的中文系都有着资历丰富的教授,他们会准备专业的教案,安排系统的课程,真正带你打开阅读的大门。”
“大学的档案馆里也会有大量前人留下来的文献,写满师兄师姐们的试错与心得,你可以借由这些经验,重新看待阅读,重新看待这个世界。”
顾嘉年怔住,随着他的叙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他好脾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闭上眼睛。
“每个爱书的人,心里都有一座图书馆。嘉年,你想象一下你心里的那座。”
顾嘉年被他的言语诱惑,乖顺地闭上眼。
挂钟的秒针一帧一帧地走动,房间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淌。
胸腔里沉寂的心跳重新开始跳动,血液恢复流淌,眼皮因为心绪的剧烈起伏而颤抖,就连呼吸都开始急促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她开始如梦呓般叙说起来。
“我心里的那座图书馆么。”
“它应该……有好多层楼,明亮的落地窗,四季阳光能毫无遮挡地照进来……”
“屋顶很高,密密麻麻的书本分门别类地放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实木书架上……”
“所有书桌都靠窗,排列整齐,位置宽敞,最好还有暖黄色的读书灯,这样晚上看书也不会伤眼睛……”
顾嘉年的语速越来越快,尾音开始上扬:“我想要每天都去,一三五看文学类小说,二四六看专业书籍。”
“周天……周天就让自己放个假,挑本轻松的杂志、或者怪谈类故事,一边听着歌,一边轻松地翻到深夜,然后踏着月光回家。”
“好不好?”
她哽咽着说完,睁开眼睛,视线脆弱又倔强地落在他脸上。
“我可以吗?”
迟晏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站起身,朝她伸出了手。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什么?”
“你心里的图书馆。”
时钟在深夜里旁若无人地走着,顾嘉年仰起头:“现在么?”
“嗯,就现在。”
他说着,拉她起来。
然后迅速去楼上拿了两件外套,一件自己穿上,一件丢给她。
“我们走路到镇上,坐凌晨第一趟夜班车去昼山。”
“带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看昼山大学的图书馆。”
“好。”
他们毫无计划地离开家,趁着夜色出发,踩着满山的落叶,听着风。
一前一后走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
这条路上没有车辆,更没有行人,只有四周茂密的竹林与青山。
夜风呼啸,漫山的竹叶哗啦啦地响起来。
夜色静谧又诡谲,空气冰凉到令人瑟缩。
迟晏回过头问她:“冷么?”
顾嘉年摇了摇头,把下巴缩进宽大的外套领口里,仰头看去。
这一整条路都没有夜灯。
可是。
她忽然伸出手,指着头顶的天空。
“迟晏,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照得路好亮。”
他停下脚步,随着她的话抬头,语气里有散漫的笑意:“嗯,是很亮。”
顾嘉年也跟着笑起来。
在顾嘉年刚满十八岁的那个夜晚。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公路上,去往光年以外。
青山相伴,野星为灯。
第18章 野星为灯
盘山公路蜿蜒曲折, 像是没有尽头。
一整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走了几分钟,迟晏才想起什么,忽然回过头看顾嘉年,嘴角勾起, 揶揄道:“你就这么跟我出门, 不怕我把你拐走卖掉?”
顾嘉年吸了吸鼻子:“那你可要赔本了, 我从小到大都很惹人讨厌,估计赚不回路费。”
迟晏闻言扬起眉毛盯着她, 想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片刻后,他又说道:“大概要走一个小时,跑了这么久, 又哭了一晚上, 还能走动么。不用我背你吧?”
说着还认认真真地打量她片刻:“你看起来倒是不重。”
顾嘉年“扑哧”地笑出声, 她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能笑出来。
只是觉得脸哭得有些僵硬, 笑容也十分艰难。
她摆摆手,不乐意地咕哝道:“谁要你背了?”
“再说了, 我刚刚吃了一大块蛋糕,还喝了咖啡,精神好到可以跑两个八百米。”
她说着,忽然停下话头看向他, 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迟晏应该也没来得及吃晚饭,更没吃上她的生日蛋糕。
顾嘉年突然觉得有点内疚。
他明明是替贺季同来参加她的生日, 却无端端惹上了这么一个大麻烦, 听她倒了一晚上的苦水不说, 现在还得饿着肚子带着她跋山涉水。
顾嘉年内心歉疚地讷讷道:“你没吃晚饭,饿不饿?困吗?”
“还算你有点良心,”迟晏没有回头, 慢条斯理地说,“饿是有点,困倒是没觉得,你看我像早睡的人么?”
顾嘉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确实不像,吸血鬼一般都在夜里活动。”
迟晏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好笑道:“还知道贫嘴了,看来确实用不着我背。”
他们走得很快。
一个小时之后,小镇的客运站近在眼前。
顾嘉年跟着迟晏走进空旷的候车厅,看着零星几个旅客,心里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一个多月前,她孤身一人站在北霖拥挤的高铁站里,明明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却觉得满心孤寂望不到前路。
现在,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小镇客运站,周围空空荡荡,就连检票口都没人排队。
她不是一个人。
顾嘉年就着客运站的玻璃窗照了照自己。
脸上的伤口还有些肿,头发被夜风吹乱,裙子的边角也被花枝勾破。
她狼狈到不成样子,可心脏却慢慢平稳下来,在这个她以为或许度不过去的夜晚。
迟晏去买了两张到昼山的夜班车车票,回来的时候顺带买了几个面包和水。
他把面包递给她。
顾嘉年接过放在一旁:“我还不饿,留着一会儿车上吃。你先吃吧。”
迟晏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干脆利落地啃着面包,偶尔就一口水。
几口就吃完了面包。
顾嘉年在旁边偷看他。
从外婆之前透露的只言片语和她在熙和中学贴吧上看到的讨论来看,迟晏的家境非常富裕,应该是那种从小养尊处优的骄矜公子哥。
但他看起来半点不娇贵。
他的吃相一直很好,却从来没有那种拖泥带水的感觉。
不论是吃她做的梅花酥,凉了的杂菜粥,还是现在这个并不新鲜的软榻面包,他都很真实地在填饱肚子。
大巴车三点多发车,司机坐在客运站的门口抽烟。
等到三点钟,检票员才开始陆陆续续检票。
和他们同一趟车次的还有两三个人,都是大包小包、满身行李。
在这个时间段去昼山的,大多是乡下进城的务工人员,图夜班车票价低一些,宁肯牺牲一夜好眠。
只有他们俩空着双手,像是结伴出去郊游。
上车没多久,车子便开始启动。
司机沉默着开车,没有同乘客有任何的互动,只有车前广播里冰冷的女声在播报下一站的目的地与到达时间。
两人挑了个后排的座位。
大半夜的奔波之后,迟晏的脸色已经掩不住倦怠,他塞上了耳机,开始睡觉。
顾嘉年却完全睡不着,晚上喝的那杯浓缩咖啡开始起作用,整个人有一种异常的亢奋与清醒。
她的视线挪向窗外。
大巴很快开上高速公路,与从北霖来时一样,公路两旁有许多农田与远山,只是夜太深,看不清细节。
她又偏过头去看迟晏。
他靠着车窗玻璃歪着头,似乎是睡熟了。
顾嘉年忽然觉得他其实没有贺季同说的那样脾气差。
她想得出神,忽然感觉到座位上有手机震动音,低下头去,原来是迟晏的手机。
那震动声反反复复响了好几次,他却一直没醒。
顾嘉年担心有什么急事,探过头去看了眼屏幕。
来电显示是“迟延之”。
姓迟……是他的家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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