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和陈书萱脸色铁青着穿上鞋和外套。
一晚上尝试联系顾嘉年无果后,他们终于确认,女儿居然把他们俩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而且到现在都没回家。
陈书萱辗转在网上找到那个作家工作室的电话,打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接。
夫妻俩商量了一会儿, 拿上手机和身份证,准备去昼山抓人。
只是刚站起来,孟亦青便拄着拐杖,从房间里走出来, 面沉如水。
“大晚上的,你们去哪?”
陈书萱正火烧眉毛呢,没工夫应付老太太, 也压根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不太对。
只随便敷衍了几句:“去昼山把顾嘉年找回来,您外孙女现在翅膀硬了, 都敢学人私奔了。这一两年也不知道怎么了,越来越不让人省心。”
“找到她之后, 打算做什么?”
陈书萱皱了皱眉毛,不知道老太太现在里唆的干什么,她还急着去坐车呢。
她先对丈夫说:“你先查一下晚上去昼山的车还有没有票,再问问二弟能不能开车送我们去镇上。”
这才转过身应付道:“那肯定是先带回来, 再――”
“再怎么样?”
老太太却打断了她, 拄着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门口的位置。
“再来一巴掌?”
陈书萱有点无语:“我说妈,您就是太宠她了,您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了?之前在霖高的时候抽烟翘课,后来复读, 一整年都没回过家,还跟那个比她大好几岁的一个什么狗屁作家早恋。现在刚一出分就跑去找人家,连北霖大学的邀请都不管不顾。”
“她还说不去北霖大学了,你说她是不是被洗脑了?这么好的机会,中文系毕业本来就不好找工作,要是有个北霖大学的名头,在北霖扎根可就容――”
陈书萱来不及说完话。
膝盖后弯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本能性地踉跄了几步,险些跪倒在地。
而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老太太:“妈,你疯了?”
可老太太却没有笑,也没有疯,而是颤抖着手,再次举起拐杖在她小腿上找准位置狠狠敲了一下。
陈书萱吃不住巧劲,疼得尖叫了一声,终于没站稳,跪坐在地上。
一辈子性情温柔和顺的老太太,第一次对着她这个聪明要强的女儿敲下这两拐杖。
她卸下力道来,忍不住一连喘了好几口气,拿着拐杖的手颤抖着,眼睛都红了。
脸上却还在冷笑。
“想去教训你女儿是吧?还想再把她的脸面全部扒下来,喂你们的虚荣心?”
陈书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简直不敢相信老太太能发这么大的火。她揉着膝盖弯侧过头去,发现丈夫也惊得怔愣在原地。
顾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拉住老太太:“妈,您这是干什么?”
孟亦青猛地挥开他的手,脸皮颤动着盯了他几秒钟:“我教训我女儿,跟你有什么相干?”
而后又转过头盯着陈书萱,喘着气怒吼道:“顾彬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是陈书萱,我告诉你,不止停停有爸妈,只要我还活着,你头顶也有妈。”
老太太吼完,顿了许久,才声音嘶哑地说:“你喜欢体罚是吧?行,你今天就在这里跪到天亮。然后明天,给我收拾东西滚回北霖吧。扎根,扎根……这么大个城市,要是容不下我的停停,不回也罢,在哪不能活着?”
陈书萱脸色铁青地跪坐着。
却竟然不敢站起来。
老太太忽然意兴阑珊地闭了闭眼睛。
恍然之间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女儿拿到北霖工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孩子她爸高兴得整晚都没睡着。
他当时已经得了病,却没有告诉女儿,和两个儿子商量过后,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积蓄大部分都拿去给她凑了学费、路费、生活费。
两个读书不成的弟弟便只能在乡下发展。
临行之前女儿窝在他们身边,眼睛亮闪闪地说:“爸,妈,你们等着我。等我在北霖扎稳根,赚好多好多钱,再把你们和两个弟弟接过去。”
老陈没有等到女儿出人头地,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福气到北霖。
她想到方才的电话里,在她的追问下,小迟简短概括的那十年,又想起去年夏天众目睽睽之下的那一巴掌。
她的停停七岁的时候笑起来比花还好看。
十年之后回来,却连做个蛋炒饭都束手束脚,像个提线木偶。
那个照片上看起来发着光的大都市。
怎么就能贪婪地,吸光三代人的血。
老太太气喘吁吁地搬了条椅子靠着大门坐着,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身形佝偻着守卫着这条通往昼山的出路。
“我这辈子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不管出不出息,都没有打骂过。”
“但是现在,你要是不肯放过她。”
“我也不肯放过你。”
*
这个夜晚,似乎被时间遗忘了。
太长了。
迟晏坐在书架前的扶手椅上,拿着笔记本电脑一一看着今天的工作邮件。
刚看完最后一封,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屏幕恰好亮起来。
【贺季同】:你们大作家是不是都有什么癖好,比如你。
【贺季同】:受虐狂?
【Y.C】:……
【Y.C】:半夜一点钟?太寂寞见不得别人谈恋爱?
【贺季同】:……艹。
好半天后,他才又发过来。
【贺季同】:我是说正事。
【贺季同】:我刚看出版社那边发的邮件,《林中人》的书号快下来了,序就这么空着?你最近都碰壁好多次了吧,还就非得在你亲爱的沈教授身上吊着呗?他不给你写你还就不出版了?
迟晏眼皮敛了敛,许久后才回他。
【Y.C】:先放着吧,你差钱?我今年KPI超了五六倍了吧?
半晌后,那边才回。
【贺季同】:行,你牛逼!程遇商那边的热脸你不要,非要去贴沈晋的冷屁股。
便不再理他。
迟晏坐了一会儿。
然后翻开私人邮箱,找到前段时间他给沈教授发的那几封言辞恳切的邮件。
不出意料,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他摁灭手机,在黑暗里静坐了许久。
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某堂文学概论课后,老头神神秘秘叫他去了办公室,甩给他一叠书目和文献,还有他自己删改多年的读书笔记。
勤俭节约的老头喝着泡了两三轮的茶,目光和蔼地对他说:“迟晏,你是我这么多年来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文学这条路,老师领着你往下走。”
“等你之后有出版书籍,我给你写序言。你放心,以你的才华,早晚会有这天的。”
思绪到此处,另一个画面飞速闪进来。
是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爷爷去世前。
同一个办公室,同样两鬓发白的人。
一贯文质彬彬的教授喘着粗气愤怒地把保温杯掷在地上,地砖都被砸出一个坑。
茶叶洒了一地。
他抖动着脸皮,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放弃保研资格吧,以后也别再说是我沈晋的学生,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
客厅里的时针不紧不慢地走动着。
不知道坐了多久之后,迟晏终于抬头,看了眼紧闭的客房门。
嘴角拉直的弧度忽然柔和了些许,眉眼松懈下来。
他往后仰了仰脖子,靠在椅背上缘,抬起右手。
慢慢地用手背盖住眼睛。
好在今天发生了一件,最好最好的事。
夜晚狂风过后,下起了雨。
雨声渐起,卷起了一片潮湿的水汽。
迟晏站起身,走过去推开客房的门,轻手轻脚地关上玻璃窗,把湿润的冷空气隔绝在房间外。
然后看着被子里那个软软的鼓包许久,才终于肯挪步走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
第二天一早,迟晏敲响客房的门叫顾嘉年起来吃早餐。
房间里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片刻后,房门打开。
顾嘉年顶着鸡窝头从里面几乎是蹿出来,光着脚站在门口盯着他。
眼睛没办法从他脸上移开。
迟晏见她眼下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拧眉道:“怎么回事,认床?做噩梦了?”
顾嘉年摇了摇头,忽然弯着眼睛伸出爪子,难以自持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又立马松开。
迟晏一愣,伸手想去捞她,捞了个空。
小孩已经屁颠屁颠回房间里穿好鞋,一声不吭地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有点好笑。
看来这扯人衣角的毛病不是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犯,心情好的时候也会。
卫生间里,顾嘉年用新开的一次性牙刷刷完牙,漱了嘴,咕噜咕噜吐出一堆泡泡。
嘴角却忍不住地翘起来。
她昨天半夜就醒了,之后一直不太敢睡着。
果然熬了一夜醒来之后,他还在。
没有消失,不是梦。
两个人对坐着吃完迟晏做的早饭。
顾嘉年发现他手艺超级好,做的蛋炒饭有模有样的,居然跟外婆做的有的一拼。
蛋炒饭虽然配料简单,但顾嘉年之前在云陌也做过几次,发现想要做好很不容易。
火候控制不好就容易发粘,很难做到像这样金黄剔透、粒粒分明。
她眯着眼吃完最后一口,有点好奇:“迟晏,你怎么学会做饭的啊?好好吃。”
她跟外婆学了好久,才只是个半吊子。
迟晏接过她手里的碗碟放进洗碗机,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随意道:“自己做饭比较省钱,我有段时间特别穷,就只好自己学做饭了。”
顾嘉年一怔,又见他眨了眨眼睛说道:“不过我这么天才,学什么都快,这才是关键。而且……这算不算附加分?”
顾嘉年下意识地跟着他的逻辑:“什么附加分?”
迟晏伸手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又是满分情话:“让你更喜欢我一点?”
顾嘉年没回答他,耳朵被他捏过的地方开始发红。
*
等到达云陌时已经接近中午。
迟晏把车停在外婆家小院旁的空地上,手攀着方向盘沉默下来,侧过脸看副驾驶上的人。
晚上有个昼大中文系校友活动,原本他没打算去。但刚刚来的路上收到了参与人员名单。
名单里有沈教授。
所以他一会儿就得回昼山,试试看能不能堵到人。
也就意味着,要和她分开几天。
之前一整年都过来了,没理由现在几天都舍不得。
但还真就,怪舍不得的。
顾嘉年也没说话,倒是没看他,只是磨磨蹭蹭地解着安全带,解半天都解不开。
嘴里还嘀咕着:“……这怎么摁不开。”
这小孩儿,又害羞又坦诚。
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呢。
迟晏没忍住笑起来,伸出手去按住她假装摁搭扣的手。
“这么舍不得我?”
顾嘉年这次倒是没藏着掖着,厚着脸皮“嗯”了一声。
忽然便感觉到他按着她手背的几根手指动了动,将她的手翻过来。
然后牵住。
顾嘉年的手指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却也没有抽回来。
车厢内安静了好久。
顾嘉年转眼假装盯着车窗外,可心思却全在两个人彼此牵着的手上。
他的手指温度比她的要低,凉凉的又很干燥。
牵着她的时候没有用什么力气,就那样随意地几根手指穿插着搭在她的手指间。
就好像,笃定了她不会逃跑。
顾嘉年忽然想起这些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散漫地晃着酒杯、轻松转着笔的样子。
脸忽然就红了。
又想起之前在十班的时候,有一次班里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讲一些涩涩的话题。
有一个女生说自己是手控,喜欢手长得好看的男生;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她,说什么声控、泪痣控、喉结控之类的。
当时顾嘉年也在,一直没说话,大家说了一整圈之后终于问到她。
她什么都回答不出来,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画面。
准确来说,是记忆里许多画面的碎片,不同的部位,同一个人。
顾嘉年的脸当场爆红。
好在大家都没注意到,见她没说话,以为她只是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便又开始聊别的。
只有顾嘉年自己知道,她好像什么都没控,又好像什么都控了。
车窗里暧昧气息蔓延。
迟晏不闪不避地在旁边盯着她,看她的脸慢慢变红,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地问她:“什么时候报志愿?”
顾嘉年还有点心虚,声音有点干涩地说道:“就……两三天后吧。”
又忍不住问他:“你到时候……有空吗?”
“嗯,”迟晏慢悠悠地笑,“没空也得抽空,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肯定得回云陌陪着你。再说了,万一你背着我偷偷填去了别的地方,我岂不是,连哭都来不及了?”
“要是真的没空也没关系。”
顾嘉年翘着嘴角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偷偷跑的。”
“嗯,真让我有安全感。”
迟晏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一个呼吸后,终于干脆利落地松开,抽离。
再这么牵下去晚上的活动还去不去了。
他抽手的瞬间,顾嘉年也缓缓地抽回手,还装作无事发生地撩了撩鬓发,又扯了扯衣角。
迟晏看得好笑,好半天后终于敛了点神情,认真道:“你回去之后,你爸妈要是还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就把我的手机号给他们,挨骂让我来受着,你就负责安心研究填报志愿,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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