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各怀心事便进宫了。
头一次进宫,瑜珠无论哪里都小心翼翼,走在陈婳与何纤素身边,半垂着首,只有当她们停下来的时候才敢停下,只有当她们开始小声议论的时候才敢抬起眼来四处瞧瞧。
皇后设宴,自然不可能只请周家一家,这处停下来的地方,瑜珠猜测,大抵就是宫中的御花园。
御花园处已经站了七七八八不少的官家女眷,每个人身份的高低,光是看穿着与打扮便能看出一二,再看各自的姿态与神情,高傲的高傲,卑微的卑微,也很能分辨出不同。
瑜珠没什么兴致与人结交,只与何纤素一道,老实地站在两位夫人身后。
渐渐的,眼看着御花园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位琳琅满目的窈窕身影便似压轴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瑜珠还不待反应,便被陈婳拉着躬下腰去。
原来这便是传闻中的公主。
身为皇帝的女儿,她们无一不衣着鲜丽,神采飞扬,从瑜珠眼前经过的时候,瑜珠只觉眼前一阵清风拂过,鸟语花香。
随着公主们的出现,皇后身边的嬷嬷也很快便到了众人眼前,领着她们一道往皇后的坤宁宫去,与她进行跪拜。
跪拜过后,才是正式的宴会开始。
周家没有爵位,又是个只有三代入仕的小家族,在上京满地的权贵之中,实在谈不上太过显赫,是以周家的女眷,也只被分到一个中规中矩,将将要挨到宫门边上的位置。
但周家目前虽然不起眼,不意味着众人不知道,周家将来会起眼。
周家目前的长子周明觉,那是众人都公认的才能出众之人,周家的下一辈有他,起码还能再延续几十年的荣光。
到时候,周家就不只是三代入仕那么简单了,坐着的位置,也不会是像今日这般,倚着宫门。
所以宴上,即便是皇后也拿周明觉与温氏开了个玩笑,说他近来十分得圣意,惹得皇帝都想亲自为他指婚。
温氏听了,自是半点不敢吭声。即便家中有意安排周渡与温若涵的婚事,但那是不曾过明面上的三书六礼的,贸然说出来,只会影响两人的名声,还容易引起皇后的不满,她即便再想叫皇后打住指婚的念头,也是一句话不敢说。
而皇后福至心灵,将目光扫过跟着温氏坐在一起的几个姑娘时,意味深长地停在了瑜珠身上。
“本宫听闻,温夫人与周大人膝下只育有一女,何夫人与周开民大人亦是,怎的今日跟着两位夫人的,倒有这么多姑娘?”
温氏遂将陈婳与何纤素,还有瑜珠的身份一一告知。
“钱塘江家。”皇后琢磨着瑜珠的身份,“可是前阵子正受禇家刁难,被举家灭门的钱塘江家?”
温氏一听,突然战战兢兢,小心瞥见贵妃并不在此次宴上,才敢答:“是。”
皇后伸手,指着瑜珠:“你,上来,叫本宫仔细瞧瞧。”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瑜珠身上。
一个身份地位都如此低下的商户女,居然能在皇后的宴上得到特殊的召见,不知有多少人滴红了眼看她。
但也有不少人是等着看笑话。
谁不知道皇后与褚贵妃有仇,她在这种宴上专门点了这个被禇家灭门的可怜商户女,不就是想要用她来敲打褚贵妃,以示自己的仁慈与博爱吗?
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今日她能得到皇后的特殊召见,改日她便能得到来自贵妃的教训。
周家也真是,居然会带着这样一个人进宫。
瑜珠何尝不知这些,听得皇后的话,提心吊胆地走到上首,抬起头来任皇后打量,这其间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胆战心惊。
“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皇后端详过后,和善地问道,“及笄了没有?可有婚配了?”
瑜珠如实答:“小女并未及笄,也并未曾婚配。”
“那还有多久及笄?”
瑜珠觉得皇后这话问得有目的,不禁再抬头与她相视了一眼。
不过一眼,又立马垂首:“还有一两日。”
“可巧,就剩一两日及笄。那本宫瞧着你也不小了,同我们小五一般大了。”皇后欣喜有余,说出的话叫瑜珠更加不解。
一旁被点到名的五公主赵怀仪却是有趣地打量着她。
皇后道:“我们小五都已经有婚配的人家了,你是叫江什么来着?”
“江瑜珠。”
“瑜珠。”皇后念响了她的名字,“今日是赏菊宴,本宫邀诸位姑娘们进宫同乐,也是为了能看看你们鲜活的模样。
你全家都遭了无妄之灾,葬身火海,实在可怜,本宫今日就做一回主,为你过两日的及笄赐些东西,你觉得好不好?”
又一时间,全殿寂静。
所有只等着看瑜珠笑话的人,都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她是在做什么?她是想要给这个被贵妃家灭门的商户女赐福?
聚焦在瑜珠身上的目光,刹那间充满电光火石。
有人实在眼红,也有人实在嫉妒,还有人,依旧悠悠然地坐着,觉得事不关己,只管看热闹就是。
瑜珠顿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巨大的震惊冲击了她的头脑,放在片刻钟前,她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后会亲自过问她的及笄,还会给她赐东西。
想起她适才不断提到“婚配”二字,瑜珠如临大敌,只觉这赐的东西,该不会是场姻缘。
可皇后的问题,她不敢不答,思虑不过几息便垂首道:“多谢皇后娘娘好意。”
皇后颔首:“适才听闻你说不曾婚配,本宫念你是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便做主,为你添一份姻缘,叫你日后都能有所依靠,你觉得如何?”
果然是这!!!
瑜珠赶忙抬头:“娘娘好意,小女本不该推辞,但是小女尚在孝期,实在不宜婚配,故而,只怕是要辜负娘娘的好意了。”
“尚在孝期,的确不宜成亲,但本宫先为你定桩亲事,总是可以的?”皇后总有她的理由,甚至指着温夫人道,“何况,你尚在孝期,但温夫人却也带你来参加了本宫的赏菊宴,可见是想你赶紧从家族的哀伤中走出来的,那你更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秋日人团圆,本宫办了这么多年的赏菊宴,还从未在此等特殊的日子里,为人赐过姻缘,只要你道一声愿意,那本宫,就为你破了这个例。”
这难道是什么很好的先例吗?
瑜珠欲哭无泪。
虽然皇后赐婚,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实在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指了婚事。
周家老夫人先前还苦口婆心地与她说,说将来会为她寻一门好的读书人家,找个踏实有上进心的丈夫,在她听来都比皇后这高高在上的赐婚要好。
可她知道,这种赐婚,怎么可能容她拒绝。
这是皇后赐婚,若不领情,那今日带她来赴宴的周家,日后在皇后面前还不知道该如何抬起头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小女谨遵皇后娘娘旨意。”
皇后这才满意。满座女眷,则再次屏息凝神,想要仔细听听她究竟要把这孤苦无依的商户女指给哪个人家。
“温大夫人,本宫记得,明觉今年刚中了探花,还尚未婚配吧?”!
98、
温氏回到家,依然怎么都不肯相信,皇后居然为瑜珠和她的大儿子赐了婚。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走在她的身后,生怕她一个震怒,自己便讨不了好果子吃。
瑜珠浑浑噩噩,对于这个结果,是比她还要觉得荒唐的不可置信。
可她却是比温氏早一丝反应过来,知道今日这场闹剧,多半就是那个叫周明觉的自己提出来的。
她心下隐隐带着怒火,想要与他去质问一番,但在她去找周渡质问之前,温氏便已经带着满脸的愠怒留下了她。
整个厅里,已经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你……”她正要发作,但又听见外头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她那好儿子恭敬的称呼。
“母亲。”
“你还知道叫我母亲!”温氏气不打一出来。
“你知道今日皇后在宴上做了多么荒唐的决定吗?”她好似十分害怕被人听到自己在背后议论当朝国母,但又实在不吐不快,压低了声音道,“她为你赐了婚!不是若涵,是,是你眼前这位表妹!”
她说到瑜珠的时候,瑜珠正含了压抑的怒火,在温氏看不到的角度,轻抬双眸瞪向周渡。
周渡心下轻哂,面上却不动声色:“听说了,母亲何至于如此怒火?”
“我何至于……”温氏竟然被他问得一时答不上来,气笑道,“今日若非是你,提醒我带姑娘就要几个全带上,你江表妹何至于会被皇后娘娘亲自赐婚,何至于会赐婚到你的头上?现如今你们俩赐了婚,你告诉我若涵怎么办?你舅舅那边怎么办?”
“皇后娘娘赐婚,自然不能不从,母亲与舅舅那边只管如实告诉,想必舅舅也是能理解的。”
“你——”
温氏不知,自己生的这个儿子,是生来就是这样一副处变不惊的脾性,还是这些事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在他的脸上,竟看不到一丝的慌张与反常。
倒是江家这个丫头,听到赐婚的时候,那惊讶的样子,与她如出一辙。
若非知道这丫头也是第一次得见皇后,她都要以为这场宴会这场赐婚,是她故意谋划好要讹上周渡的。
她头疼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见他们杵在自己跟前便觉得烦心,一时心烦意乱,将他们都轰了出去。
瑜珠跟在周渡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呼吸的粗气声渐渐越来越大,像在宣泄着她的不满。
周渡对此终于不能忽视,回头看了她一眼,恰好便见到她幽怨的眼神,带着十足的不满。
“去书房?”他仿佛是能读懂她在想什么的蛔虫。
瑜珠这回只能答应他。
进了书房,她便开门见山道:“你是故意的!”
“挺聪明。”周渡靠在桌边,双手抱胸,对她的猜测予以了颇高的评价,“你是怎么猜到的?”
“大夫人说了,若非是你,今日宫中的这场宴,我甚至都不必前去。”
“可若我只是想叫家中的每一位姑娘都去宫中转转,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呢?你这样的指责,倒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里是君子,你分明就是个伪君子罢了。”
瑜珠又气又不敢真的跟他打起来或是骂起来,只能站在房门角落边,独自颤抖,像只愤怒的小鸟。
周渡实在很久没见过这样脾气的瑜珠,觉得有意思的同时,又不敢真的将她惹伤心了,于是玩笑够了,便俯身与她认真道:“你猜的不错,此事的确是我去找陛下还有皇后娘娘,请求暗度陈仓的,但瑜珠,我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你知道吗?”
他喊她瑜珠,他竟然这么直接喊她瑜珠。
瑜珠被他吓得往后缩了一缩,薄薄的脊背贴着门板站着,措不及防对视上他深邃又带着点忧郁的神情,觉得眼前这人只叫自己头皮发麻。
她不想回答周渡的问题。
无论他这问题是何答案,她想,她都是不会开心的。
贸然被赐婚,还是个自己压根不熟、且早就被默认有了定亲对象之人,没有人会开心的。
她摇着头,突然很想逃走,却被周渡锢在这方寸之地,道:“我自小同若涵有口头上的亲事,两家也都一直向着这个目标去努力,所以若非是陛下与皇后娘娘赐婚,我想要了断这门亲事,家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你不想娶温姐姐,可以有其他许多方法,为何要搭上我?”
瑜珠恼怒地瞪着他,只觉得他既荒唐又古怪。
可周渡却觉得瑜珠既荒唐又古怪。
“原来我是不介意这门亲事的。”他继续俯身,直至与瑜珠面对面才道,“你觉得,究竟是何原因,才叫我非要断了这门亲事,改而将自己同你绑在一起?”
“……”
瑜珠渐渐弱了呼吸,恼羞成怒的神情,早不知何时多了几分胆怯与退意。
“见色忘义,好色之徒……”她一边骂着,一边去摸门板,想要打开。
纤瘦的手腕却被周渡一把抓住。
她顿时跟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惊恐地看着他,越发挣扎想要离开。
可周渡只是将她越锢越紧:“是见色忘义,好色之徒没错,所以从七夕灯会的第一次碰面,我便确定了,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七夕灯会?
所以其实那日灯会,他就已经瞧见她了吗?
瑜珠的记忆忽的被拉回到七夕那日的灯会,那会儿人影幢幢,声音繁杂,她却也记得很清楚,辉煌的火光下,他带着一队人马,奔腾而来,闯进了她的视线。
极为耀眼。
可是不,他再耀眼,也该是温若涵的人,她这样贸然抢走人家早就定下的夫婿,算怎么回事呢?
她很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对于他的话,只当作是没听见。
可周渡不肯放她走。
“如若你觉得同我成亲是对不起若涵,那我明确告诉你,不
会,你同我是正儿八经的皇后赐婚,天家赐下的婚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的道理。何况瑜珠,你如今在周家,处境艰难,不嫁给我,日后也会被祖母安排嫁给外头那些穷酸书生,你难道愿意吗?”
“再穷酸的书生,也比你一个见色忘义的登徒子要好!”瑜珠剜一眼他扣着自己的手腕,只觉得自己是被他非礼了。
周渡听到她这话,便知道她是多半已经认命了的,噙着十足的耐心,再与她道:“或许你觉得事情会太快了,但瑜珠,对不起,我等不了了,若不能早早与你定下亲事,我便会被安排与若涵定亲,到时,一切便都很难说了。”
“我想要娶的人是你,想要相濡以沫,相守一生的人也是你,你觉得快了没关系,你还要守孝,我们接下来还有许多年可以慢慢相处,等到我们成婚那日,我相信,你定会是心甘情愿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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