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疼吗?”
“……”
大概是恢复了一些模糊稀薄的意识,细长的眉微微拧着,徒为为了听清她说话往下伏低上身,便听她嗓音低沉微弱:“好冷……”
冷吗?
徒为摁着人腰的手没松开,聚气于掌中,暖气便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扩散至凤千藤身周。
但这样可能还是不够,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了动,缓缓抓住徒为的手,然后攀上她的手臂,那力道太过脆弱,软绵绵的毫无存在感。她没挣开,近距离看着人的脸,听见凤千藤在自己颊边被热气烘得发出低低嗯声,尾音轻颤。
往日那样强大凛然的人此时此刻像被人撕扯了个七零八落,没了刺人的荆棘,没了自保的力量,只为了汲取那么一点温暖就含糊地叫着往人怀里钻。
徒为抿唇,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手臂穿过背脊把人捞进怀里。凤千藤顺势往上搂住她的脖子,为了不完全压下去,她一只手撑在人身侧,这个姿势有点难受,但徒为完全不想放开。
凤千藤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正抱着谁。
她眼底忽然浮现出复杂的笑。
“为什么每次我挽留你的时候你都走得那么坚决,一旦我想放弃,你又回来了呢?”
凤千藤当然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只哑着声音跟她说好冷。无意识地跟人撒娇似的。没了真气护体的修士,似乎连像凡人那样调节温度都做不到。如同某种玻璃制品,热了要碎冷了也要碎,只能轻柔珍贵地保存。
徒为忽然想,要不再试一次吧。
这四年里她其实已经半放弃了,但可以的话,她果然很想要眼前这个人只属于自己。
曾经的自己没有力量,这就是败因。
那现在呢?
徒为听着身下的人若有若无的气音,垂首,抵在凤千藤耳边问:“你不想让我放开的话,那就再主动抱我一次,怎么样?”
她想如果凤千藤反而放手了,那自己就放弃吧。
“…嗯。”
可耳边的声音马上给予了回应,清冽的气息夹杂着血腥味洒在她脸侧,颈后的手臂被微微注入了力量,即便那力气轻得几乎不存在,但已经不会再妨碍徒为心中的决意尘埃落定。
第17章
从凤千藤屋里出来,雨已经停了。霞光拨开云层洒下天光,好像一切都如雨后初霁。徒为只觉得滑稽。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好。
修士们眼下都聚在主屋那边,不知道吕闻优和段展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徒为没兴趣去听,一时也提不起劲回神清宫。
倒是方才给凤千藤看伤的丹修找到她。
“为了保住她的命,我炼了两颗九转回魂丹给她服下。活是活了,但躯体承受不住这么大的药性,多半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极度羸弱,大概会连凡人都不如。而且是一辈子都这样了。”丹修说得轻描淡写,神色却无比凝重:“千藤姑娘那样骄傲坚韧的人,醒来后得知这个事实,大概会比死了还难受吧。”
想象到凤千藤醒来后会作何反应,徒为不由沉默。
丹修笑了笑缓解气氛:“对了,我是来把这个给大小姐的。”
他伸出手,掌中摊着一枚黑色碎星指环。
“刚才在千藤姑娘身边找到的。有两个,这个稍大些,大概是少爷的吧。夫人没要,我也不好随便处理。”
指环已经被擦拭干净,但从凤千藤的伤来看,不难想象曾经应该被血染得斑驳。丹修说这是段修远唯一留下的东西。毕竟他死了,连个尸体、连一点念想都没留给他的家人。
“娘为什么没要?”徒为问。
丹修道:“不相信少爷死了吧,毕竟是夫人的骨肉。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场婚契已经……”
已经彻底被搅乱得不成样子。一个死,一个重伤成了废人。当初这象征二人订婚的指环再被搬到台面上,只会觉得可笑又可惜,还不如当做没有过。
“那我就收着了。”
那指环被她握入掌中,滚烫得险些将她灼伤。
西边与魔修开战的地方被人们称作边界地,如今边界地折损了两名大将,仙门必须立刻派人补上空缺。否则魔修大军的攻势浪潮般不绝,很快就会把他们打得节节败退。
宁叹雨问徒为:“你说,如果咱俩去报名,你娘会不会让我们去?”
徒为想也没想:“不会。”
“……那倒也是。”她还沉浸在悲伤里:“我怎么也不相信少爷真的死了。你也不相信吧?他才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死的人。”
练剑的手顿了一瞬,徒为古井无波的:“战场上可不讲这些。”
宁叹雨扁嘴,往后躺倒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唉声叹气。
有人走进来:“怎么了,大白天就这么愁眉苦脸的。”
宁叹雨没好气道:“你倒是没事人似的。”
宋衍无故被她火气烧到,问:“大小姐,她怎么了?”
“想上战场想找死。”
“徒为!”
“我说错了?”徒为剑刃一甩,结束这套剑招,汗水滴下来被她撇开:“你一个筑基一重的,上去能干嘛?”
宁叹雨张嘴要反驳,被宋衍摁住,他和事老似地笑呵呵的:“好了好了,我知道少爷陨落,你们都难过得很。但吵架也没用不是吗。”
当初那个打坏了石像只会战战兢兢求饶的少年修士也长大不少,他当初被疑似魔修的分神占据识海,不仅打破石像还杀了凤家的修士,照理来说必死无疑。
但因着赶上魔修大军来袭,吕闻优无暇顾及这边,段家也急需战力,他就这么好运爆棚地捡了一条命。现在跟着段家修士每日修炼,一来二去倒是和徒为二人混得挺熟。
他见她虽然面上不显但也跟个炮仗似的,起身拔剑。
“大小姐要不跟我比一场?”
“和你?”
宋衍点头:“我现在也长进不少,不一定会输给大小姐。”
段家谁都知道他们大小姐短短四年就从筑基升至金丹一重,是远超段修远的绝世奇才。可没人知道她的师父是谁。毕竟吕闻优和段展从未教导过她,徒为能长成这样简直是不解之谜。
而对宋衍而说,大小姐曾经有恩于他,是他心中暗暗崇拜的人。
要是能替她分担些忧愁,那也算值了。
“请吧。”
宋衍摆出架势,徒为也弯腰握住剑柄。
唰!
转瞬之间徒为已经到了他跟前,她看见他眼中有错愕一闪而过,运气为刀,一掌将他挥退出好几米开外倒在地上,刚才拔剑的招式是个假动作。
宋衍痛得猛咳,不敢相信仅仅一掌真气就让他五脏六腑都在颤。
好、好强的压迫感……
而徒为显然还手下留了情,将剑一收,拉他起来。
“吓、吓死我了……”
宁叹雨在旁边哈哈大笑:“就你还敢跟徒为打呢?”已经忘记刚才是谁在和徒为吵架了。
不过出了身汗,徒为心情也好了点。
“谢谢了。”
宋衍白生生的脸一红,嘀咕道:“大小姐开心……我就开心了。”
三人在练功房闲聊一阵,直到吕闻优派来的修士来找宋衍,他说他这次被夫人选中,明天就要跟着队伍前往边界地,让他提前收拾东西。
这也是迟早的事,宋衍点点头应下了。
“我娘没说什么吗?”徒为忽然问。
修士收回准备离去的脚:“大小姐是指?”
“我哥的事。”
“夫人自然悲痛万分,可咱们如今哪有功夫伤心?一旦边界地被攻陷,西边就真完了。况且,将魔修杀尽,也算是为少爷报仇了。大小姐也体谅体谅家主和夫人吧。”
段修远和凤千藤遇害遇得蹊跷,是谁杀了她哥根本无从得知。找不到具体的人,听不到她哥陨落的来龙去脉,算什么复仇?
“那我嫂嫂呢?”徒为问:“等她伤好,我娘打算怎么办?”
如今段修远已死,凤千藤的存在就显得尴尬。她没了修为,也没法以成为战力的理由留在段家。
送她回凤家……徒为又不想。
“大小姐原来还不知道啊?”修士却不知为何是一副惊讶的口吻:“凤千藤并非凤家血脉,当然是要立刻处置了她。”
徒为冷道:“……什么意思?”
就在一刻钟前,凤家那边也收到了这次的战况汇报。凤千藤身上毕竟流着上古先祖的血脉力量,她成了个废人,凤家的损失其实比段家大。
原以为凤家送来的信无非就是告知他们解除婚契,谁知上面写着:
凤千藤不是凤捣仪的亲生女儿。是冒牌货。当年有奸细作梗才让这样一个血脉平平的人冒充了凤家的女儿。
谁知这次的战事却让凤家因祸得福,他们找到了真的。凤捣仪的女儿。
所以凤千藤这个假的已经没用了。这等险些让凤家血脉不保、让他们蒙羞的奸诈狡猾之徒,必须以死谢罪。
“凤家说不介意我们代劳,只要事后将凤千藤已经破裂的内丹交还给他们就行。”
修士说完,没等到徒为回话,自顾自地又添了一句:“本来我以为凤千藤力量尽失,凤家血脉彻底绝迹,凤家终于要跌落神坛了呢,真是可惜。”
宁叹雨在旁边看见徒为侧脸紧绷,不安地喊她:“徒……徒为……”
“那我娘的打算呢?”她没理,平静地问。
修士道:“夫人现在哪有空管她呀,只说等明天一早就找人把她从城里丢出去。外头又是妖兽又是魔修的,她不可能活下去。就是回收内丹的时候要跑一趟。可惜了咱们那两颗九转回魂……哎哟!”
徒为一脚过去将他踢翻,修士痛得大叫:“大、大小姐你什么意思!”
她已经头也没回地走了。
凤家传来的信不出半刻钟便段家上下人尽皆知,估计很快全修真界都要知道了。
知道他们那样称赞崇拜的,靠努力扭转了命运的天才根本就不存在。血脉是假的,占星谷的预言跟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从头到脚就是个血脉里只有谎言的假货。
“还好和凤家的婚契没成,否则这不是咱们家吃亏吗?”
“这么一想,死的如果是她该多好。没有先祖血脉的凡人,修炼个金丹也就到头了,可我们少爷还能往上走啊。”
越靠近吕闻优的主屋,路上的修士就越多,这些讥诮愤怒轻蔑的话传进徒为耳朵里,好像在她心头也重重刮了几刀。
应该是散会了,屋里没几个人,徒为要抬手叩门,里头传来她娘的声音:“进来吧。”
她垂着眼皮,慢慢走进去。
吕闻优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美丽从容,笑颜无害,对她也像四年前一样亲昵,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小宝怎么还在呢?以前回来待不到半天就要走的。”等她坐下,她坐过来搂住她:“想阿娘和你爹了?”
徒为问:“你要杀嫂嫂?”
吕闻优叹气:“一开口就是这个?小宝比起我这个阿娘,更喜欢凤千藤?娘可真伤心。”一边说伤心一边拿不容拒绝的目光看她:“别叫她嫂嫂,徒为,她没有凤家的血脉,怎么配当你哥的道侣?”
徒为抬头看她。
那双眼睛黑漆漆的闪着锋利的亮光。
“现在战事紧张,凤家自顾不暇,根本管不到咱们这边。”她问:“娘就不能不杀她吗?”
这大概是徒为这四年来第一次说出这样类似祈求的话。
明明从那天开始她就再没有好好跟她说过话,碰面了也避着她的视线,最后连家都不回躲到了神清宫里。
吕闻优笃定她不出多久就会主动放弃。
修炼不是易事,没有引路人的修炼更是如此。
徒为有天煞命格,就算天赋超乎常人。没有她提供环境,她也必定只有庸碌无能这一个结果。
吕闻优一直在等,等徒为哭着回来跟她说自己错了,说她果然还是要放弃修炼。
可等了四年,最后她等来了这样一个眼神,这样一句请求。
“……徒为觉得,娘会答应吗?就为了一个废人?”她道。
徒为没说话,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再也不是四年前那个被她说几句就红眼睛的孩子。
“徒为。”
徒为挣开她的手站起来,吕闻优叫住她:“如果你愿意自废修为,从此往后都乖乖待在家里,娘就答应你的请求,怎么样?”
“我会让凤千藤活着,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徒为可以在家里和她一直在一起。”
这条件也是一种不坏的选择。
从前的徒为也许会认真烦恼一番,现在的她却不会再动容。
“徒为!”
踏出房门前,吕闻优从椅子上猛地起身。
“娘是为了你好。你以为天煞命格的命运是那么轻易就能反抗的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嫂嫂,我们,段家!什么都没有了!你看看你阿兄!”
徒为回头望向她,忽然想起吕闻优才刚刚经历了丧子,她眼中哪还有刚才的笑意,只剩复杂又浓烈的情绪在不住摇摆。这似乎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看见她娘这副模样。
“对不起,娘。”她道。
“如果我不记得上辈子的事,大概就会成为你期望中的那种孩子吧。”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又说了一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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