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金锦果真名不虚传,经烛光一照,映出满室金光。
阿萝爱不释手,寻了剪子,照着心里打好的形儿,再度忙起裁剪来。
魏玘也坐于桌边,又在丢刀,并未注意阿萝。
他恢复了寻常的冷脸,黑眸如积深冰,仿佛先前的躁郁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冷锋凛冽,割破金光,刺得阿萝不好受。
她放下裁好的布,抬手半挡眼帘,道:“子玉,你晃着我了。”
魏玘停了动作。
阿萝不知他为何爱玩刀,奇道:“你今日怎的不看书,一直在玩这个?”
魏玘盯着刃沿:“为了等人。”
阿萝一怔:“还有人要来吗?”
不知为何,于她而言,有人造访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此刻,她莫名高兴不起来,甚至……为此而呼吸收滞、心跳加速。
魏玘并未答话。
晚风在吹——鼓动树林,沙沙环绕,撕碎婆娑的月影。
他掀起眼帘,低声道:“进去。”
进哪里去?
阿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偌大个竹衣柜。
魏玘的声音比夜色更沉:“快,进去。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作者有话说:
阿萝:你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很好。
魏2:……(她就没有半点舍不得我??)
第10章 冷夜刀
阿萝无措,看向魏玘。
魏玘目不转睛,凝视那缕刀光,眉宇森然,更胜林寒涧肃——上一次,他神色如此,是钳住她脖颈、欲夺她性命之时。
显然,这是危险的讯号。
阿萝选择相信魏玘,依言钻入衣柜。阿莱也身躯一甩,躲到衣柜下方。
一人一蛇藏好后,魏玘掀掌,扇灭红烛。
周遭霎时漆黑一片。屋外浓云蔽月,不见半点清光。
魏玘很快适应了当下的环境。
他屏息,凝神,倾听,终于自风声之中,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足音。
有人在接近。
魏玘手里的刀越攥越紧。
他不动,佯装沉睡,直至剑锋即将悬上脖颈。
“锵!”利器相接。
阿萝藏身衣柜,被这击冷撞震得脊骨发麻。
拳脚相交之声接踵而至。
哪怕隔着竹门,她也能听见衣袂烈烈,似是屋内二人斗得难解难分。她不曾见过如此阵仗,脑海乱作一团,疑问纷繁如云。
那人是谁?他想做什么?为何与魏玘打斗?
她压住呼吸,绷紧身躯,借着竹门留下的一道缝隙,向外窥探。
“锵!”锐器碰撞。
恰有晚风吹散云层,令月光落入屋内,聚成一道冷河。而在冷河之上,阿萝看见,魏玘与一名黑衣人兵刃相逼,一侧是刀光,一侧是剑影。
黑衣人眉头紧皱,冷汗细密,几乎被短刀抵住鼻梁。
毫无疑问,魏玘占了上风。
但阿萝来不及宽心,又见黑衣人突然暴起,蹬向魏玘的左腿。
魏玘被踢中患处,身躯失力,伏入案上堆积的织金锦中。他眼疾手快,挑起一缎,藉由月光闪刺对方双目,趁人抬手挡眼,发起反击。
效果显著。他得以起身,再度与人缠斗。
可黑衣人就此得知魏玘左腿有伤,反复出招,猛攻他下盘。
魏玘逐渐不敌,步步后退,终被人压制于屏风前,与竹衣柜仅有三步之遥。
阿萝心脏狂跳,耳畔嗡鸣不止。
眼前,冰冷的剑锋逼上脖颈,随时可能割断魏玘的喉咙。
她必须做些什么。
阿萝强忍恐惧,逼迫自己冷静,寻找破局之法。
忽然,她触到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袖里——是那包辣椒粉!与魏玘初遇的头一晚,她曾将其塞入袖内的暗袋。
在阿萝思索的须臾,柜外形势越加危急。
魏玘背靠屏风,颈边痛感灼灼,几能令他嗅到隐约的血味。
“咣!”柜门猛然打开。
黑衣人心间一慑,下意识看向衣柜,露出破绽——被魏玘恰如其分地抓住,他两臂上振,反守为攻,打落了横在颈前的利剑。
少女的急呼闯入战局:“子玉,躲开!”
魏玘迅速抽身。
辛辣之气扑鼻而来。
只听黑衣人怒骂一声,咳嗽不止。
魏玘抬袖掩鼻,看见屋内薄尘飞扬、红光淡淡。
黑衣人被辣椒粉迷住,泪涕四流,气息紊乱。眼看没了胜算,他折身奔逃,翻窗离开。
魏玘正要追,左膝却陡然一软,跪叩在地。
“子玉!”阿萝连忙去扶。
“你不要去了。”她道,“你跑不过他的。”
她目睹了二人打斗的全程,知道魏玘患处屡次受击、再难支撑行动。哪怕循着黑衣人的原路,也不可能追得上对方。
魏玘默不作声。
他放下短刀,由她搀扶,慢慢站起身来。
阿萝记着方才的情势,踮起足尖,凑往他喉头:“你受伤了吗?让我看……”
话语未尽,力道突兀袭来。
阿萝双颊一痛,不过瞬息,背脊撞上屏风。
魏玘站在她面前,捏紧她的脸,将她压在两臂之间,囚入逼仄的束缚中。
“小东西。”他咬牙切齿。
“那包辣椒粉,你本想用来对付我,是不是?”
阿萝闻言,身躯一颤。
他没说错。她确实是为防身,才特地找出这包辣椒粉、藏在袖里。只是后来,他没有再威胁她,她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她心虚,想低头,却被擒得无法动弹,只好别开双眸。
魏玘见她如此,冷笑一声。
早在辛朗未离时,他就发现她袖间似有异物,却只当是两族服饰不同。直到辣椒粉被她洒出,他才想起,二人初遇那晚,她曾穿过这身紫裙。
小妖女看似纯良,怎知胆子不小,敢对他耍心眼。
“对、对不起……”
少女声细如丝,打断了魏玘的思绪。
他冷视她,对上一双鹿眸——似是被人强行挪了回来,噙着半分愧疚、半分惧怕。
“我、我只是……太怕你了。”
阿萝忍着颤,凝向魏玘,将自己的想法点滴道明。
“你太凶了,一见面就掐我的脖子,我险些被你掐死了。我怕你要杀我,所以才这样的。可是后来,你与我说得多了,我就不那么怕你了。”
“子玉,我知道,你不坏的。”
她字句真诚,口吻恳切,只差将真心剖给他看。
魏玘一时默然。
他垂眉,注视她,瞧见她眸底有淡光——那是他的影子,湿漉漉的一条,像自水里抽出来。
她的脸颊仍在他指下,柔软,战栗,仿佛白纸,能被他轻易揉皱。
魏玘终究松了手,转身走向竹桌。
阿萝缓过呼吸,提步去追他:“等等!”
魏玘没回头,径自坐往椅上。
阿萝赶来,仍惦念他潜在的伤势,凑近,道:“不要动,让我看看。”
魏玘并没有动,得以让阿萝确认他并未受伤。
她舒了口气,伸出一指,按住他喉间的凸起,道:“我不会治这里,幸好你没伤到。”
魏玘不语,看着她,眸底似有微火。
阿萝并未注意魏玘的眼神。她站起身,终于有心环视四周。
屋内凌乱,已辨不出从前模样——家具移位,竹篮坠地,巫绣剐裂,椅间与桌上满是剑痕,连她先前裁好的织金锦也掉在了地上。
阿萝又惊又急,拾起织金锦,只见丝缕残败、金线迸裂。
两串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听见抽噎,魏玘转目瞟她,凭动作与位置断出情况,啧了一声,道:“再给你一卷就是。”
“来不及了。”阿萝边呜咽,边摇头,重复道,“来不及了。”
魏玘不耐,道:“就这么急?”
饶是在他回京之前,辛朗都不会再来,他也能在离去时将此事吩咐下去。不过是金贵的布匹罢了,凭他的权势,难道还会少了她吗?
阿萝不答话。
她抬手,往脸上抹,似是不愿再哭,泪水却没能止住。
魏玘抱臂,也不开口,只盯她。
那道细影在他眼中,紧绷着,颤抖着,像骤雨打过的藤萝,脆弱得不堪一折。
终于,阿萝慢慢回过头来。
“来不及了,子玉,你很快就要走了。”
她的泪闯入他的视野,而她的声音走向他的耳畔。
“我本想给你做个香囊,填些镇痛的药草,叫你在路上也好受些。可我做不了太快,哪怕满打满算、计上后日,今夜不开始,我也一定做不完的。”
“织金锦由金缕织成,质地很硬,比寻常的织物都耐磨。你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若要做个香囊给你佩,就要好使一些,不要太容易坏。”
阿萝越说,压抑的别愁就越是浓郁。
抚养她的蒙蚩走了,不怕她的辛朗走了,告诉她外界之事的魏玘也要走了。所有能与她说话的人都被她弄丢了,而她甚至无法给他们一个礼物。
“我不应这样难过,我要、要高兴些。你走……你走是好事。我是盼着你好、好的,也想你往后都、都能好。对不起,我不该……”
——她不该哭的。
可哭字尚未落下,腕间忽然一紧。
不知何时,魏玘已来到近前,五指扣她手腕,拽着她转身就走。
他的力道很重,虎口紧锁腕骨,令人无法挣脱。
阿萝本也无心挣脱。她怔住,任由魏玘牵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出竹屋,踏进院中。
明月高悬,云光淡薄如纱,投下亮白的清辉。
魏玘步伐开合,果断而决绝,一路拉着阿萝,将她带到围住小院的木栏之前。
阿萝尚未回神,懵懵懂懂。
魏玘松了手,不多作解释,只抬颌:“看。”
阿萝不解,透过泪眼,顺着魏玘的视线,向木栏外望去。
守卫正倒在地上。
阿萝惊,不禁掩唇:“他、他没……”
“没死。”魏玘道。
守卫的胸膛仍在起伏——虽然微弱,但于他而言,并不难辨。
对今夜的一切,他早有预料。辛朗是巫疆少主,而他流落巫疆,假使太子党羽有心寻他踪迹,定会密切关注辛朗的动向。因此,辛朗既来,杀手必然紧随其后。
可惜他身上有伤,没能留下杀手、好好聊聊。
倒是这杀手不算蠢,只击晕守卫,并未害人性命,不会为太子带来麻烦。
思及此,魏玘不免看了阿萝一眼,无奈于她实在不够聪明,竟然优先担心守卫的安危,甚至完全忽略了一个对她分外有利的事实。
“现在没人能拦住你了。”他低声道。
阿萝一怔:“什么?”
魏玘默了片刻,道:“自己想。”
阿萝茫然,环视四周,试图读出魏玘的弦外之音,却只看见一动不动的守卫。
她记得这名守卫。他很高大,站在院外时,像一堵高耸的冷墙——而如今,他失去意识、晕厥在地,像一片凋零的落叶,毫无威慑力。
阿萝的心口突兀一紧。
她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魏玘,眸光错愕难抑。
魏玘没有看她,侧颜冷峻如初,双目平视前方,似在远眺,视线却并未聚焦。
他只道:“走吧。”
第11章 山外月
短短二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阿萝站在原地,再度向守卫的方向望去。
目之所及,不存人影,唯有木栏横斜、月色如泼、树影翕动——曾经的阻隔荡然无存,只需迈过不远处的院篱,她就能离开这里。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是她幻想过数次的场景。
在阿萝身边,魏玘不露声色。
这件事,虽是他权势所及,但他原本无心干预。他只想,自己是此地的过客,不会在巫疆逗留太久,既然迟早要走,理当痛快利落。
可她分明无罪,只因祭司愚昧,方受无妄之灾,令他无法袖手旁观。
他已给出如此提示,哪怕她再是痴傻,也不应错失良机。
如魏玘所料,阿萝很快付诸行动。
她挪步,越靠越近,来到木栏前。不知何时,青蛇也游走出屋,紧跟她身后,似要与她一起闯过这形同虚设的屏障。
魏玘不动,凝视她,目光淡淡,刻过她纤小、瘦弱的背影。
阿萝攀上篱栏,向外探出半身。
随后,她仰颈,肩膀颤了一刹,便恢复平稳,像是深深吸过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不能走。但这就够了。”
阿萝的声音很淡,像一片云,比晚风更缥缈。
“站在这里、向外看一看,就够了。”
她并未忘记,她的父亲告诫过她,一旦她离开院落,会为整个巫疆带来灾祸。
在书里,她曾读到,有万千巫人居住于巫疆。与他们相较,她形单影只、如此微渺——微渺到她愿意终生受困,以全旁人幸福。
而且……
阿萝回眸,遥望双臂环胸、立于后方的男子。
二人相隔不远,却被月光横截两边。他位处清辉之下,而她身临树影之中。
纵有阴翳,魏玘依然看见,阿萝唇角上扬,双眸盈光。
“我还要照顾你呢。”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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