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她,但又觉得可能魔教也不怎么好,于是和她好好商量:“若是魔教也不好呢?”
她便笑起来:“我想好了,要是都这个样,那我就不活啦。”
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盈盈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衬得她明媚如花。
于是,安账房点了点头:“好。”
当天晚上,他便偷偷将她带了出来。
他胆子大,偷了一个恩客的银子。
他知道,恩客的银子丢了,是要发火的,发火会迁怒到楼里的姑娘。
所以,他偷的是一个总是打骂其他人的花魁的恩客。
要是恩客发了火,那花魁也有法子,实在不行,就让花魁挨顿揍,也算是ti楼里年幼的孩子出口气。
安账房带着她,连夜钻狗洞出了城。
她要是能走路,就两人一起走,要是走不动了,他就背着她。
三日后,他们到了另一城里,买了辆驴车,走上了魔教的地盘。
他们历经了很多的艰辛和苦难,魔教没有辜负他们。
安账房想起带着她出逃的那一夜,时常觉得心酸和甜蜜。
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了。
安账房脑中闪过很多事情,但眼睛仍然盯在门前不远处的人身上。
那人的眼睛黯淡又痛苦,他没有说话,安账房也能看懂他的一生。
他来魔教的铺子做什么?
安账房思考间,那人已经进了铺子。
铺子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于是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后。
等了片刻后,店铺中客人已经离开,那男人终于上前。
他直勾勾地盯着安账房,这眼神让店中伙计有些害怕,于是紧走两步,想护住安账房。
囡囡察觉到屋中有人进入,那人满怀杀意,但并不是对店中的人。
于是,囡囡没有动弹。
安账房轻轻摆手,示意伙计不要紧张。
他柔声问那男人:“这位客官,可是需要什么?”
男人看着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字:“雷。”
“我要能让凡人也能杀死修仙人的雷。”
这消息确实是魔教放出去的。
有些武器,不该用。
但总该给人一些活下去,或者死得有价值的理由。
安账房知道这人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这雷,凡人用了,大抵是会死的……”
但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他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有了一些诡异的亮光:“你们确实有这样的东西对不对?”
他的手伸向衣袖,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两张纸来:“这是我的房契,这是我家所有的钱,我换成了银票,都给你们。”
安账房将这两张纸收下,告诉他:“若你能活着回来,便可以来拿这两张纸。”
男人没有点头,似乎毫不在意。
安账房带着他往里面走,一边走,他还想再劝劝他:“其实你要是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可以来魔教的,魔教凡人过得很好……”
但男人无知无觉,根本不应声。
安账房没了办法,只能将他带进了一间隐秘的库房,然后将一个小盒子郑重交给了他。
另一个伙计轻声将使用方法告诉他:“拉了引线,雷就炸了。”
“能藏在地下,用机关炸,也能投过去。”
小伙计说得详细,将注意事项说得明明白白,重点说了说远程的攻击方法,能让他活下去。
男人点了点头,将用自己全部身家换来的东西藏在了怀里。
走出魔教的铺子时,他的腰板似乎都变直了一些。
安账房和小伙计在门口看着他走远,小伙计问:“他还会回来拿他的房契和银票吗?”
安账房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他心里隐约明白,那男人许是不会回来了。
晚上,安账房睡得不怎么好,半醒半睡间,他觉得似乎有些地动了,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些太多虑了,但终究还是睡不好了,他只能披了外裳,出了房门,想在院中静一静。
他一出门,就看到树下一个不怎么高挑的身影。
安账房站在了囡囡身边,两人都没说话。
月亮越升越高,囡囡转身,就要回房了,临行前,她开了口:“炸了。”
安账房看着远处,再次沉沉叹了口气。
在城外的山上,一刻钟前,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终于挺直了后背,悄悄走进了一间房中。
他扯开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物体。
他的手放在胸前,屋中便亮起了巨大的火花。
巨大的轰鸣声中,周遭的一切在亮光中成了齑粉。
一切悲痛的、难堪的、流血的、绝望的、恶毒的,以及曾经美好的,全都消失在火中。
第九十三章
常无忧坐在屋里, 看外面送进来的消息。
安账房站在她身边,轻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第一个来买雷的,叫程有长。”
常无忧翻开了厚厚的案卷, 第一个便是程有长的名字。
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内容很多, 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 还是有些少了。
他的一生,就这样被总结凝练地写在了一页案卷中。
常无忧认真看下去。
“程有长, 男, 南青人士,生于祝仙一百三十七年,卒于祝仙一百六十一年。”
“卒年二十四。”
安账房微微伸出头,看到了案卷上的字。二十四啊,他静静想着, 竟比自己还小一岁。
但他记得,程有长走进店铺时,沧桑得不像是二十余岁的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风霜,已经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楚。
常无忧继续看下去。
“原是一个货郎, 走街串巷卖货为生。”
“为人圆滑,爱说笑。”
案卷里也记录了一些小事, 若是有哪户人家缺了什么东西,而另一家多余的话, 他便会在中间搭线,中间只收两个果子罢了。
他家贫, 家中只有一个半盲的老母亲。
程有长和老母相互依靠着, 生活了多年, 家中忽然多了个女子。
他说那是他的妻。
没有人知道那女子的来历。
女子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半张脸有疤,半张脸遮着头发,邻居们看不到她的长相。
但程货郎有了妻子是好事,妻子虽然甚少见人,但手脚勤快,帮着他一起,将家中收拾利落。
女子来了之后,他家中老母笑声都变多了一些。
日子过得很好,后来,女子又给程有长育了个女儿。
小女孩白白嫩嫩,长大一些后,邻居们便能品出来一些味道。
程有长妻子的来历许是不简单。
毕竟,他家小女儿长得可不是普通人的样子。小女孩一天天的,模样愈发不同。胡同里八十岁的陈阿奶都感叹,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程有长方头圆脸,孩子肯定不是像他,那只能像他那个看不清脸的妻子了。
邻居们都确信,那女子毁容之前,一定是几个城里都少见的美人。
程家四口人生活得幸福,邻居们自然不会多话,避免给这一家人惹来什么麻烦。
但麻烦是能自己上门的。
一日,程有长背着自己的小女儿,走街串巷卖东西,在街头看见了一队白衣的修仙之人。
程有长当即转头,带着女儿离开。
但还是被为首的女子叫住了。
那女子穿白衣,脖子上挂着碧玉,走过来,皱着眉看程有长的女儿。
“果然。”那个修仙的女子只说了这一句。
然后那女子当即离开。
程有长胆战心惊,等那一队修仙之人离开,他离开跑回了家,带着妻子和母亲就往外逃。
他捡到妻子的时候,妻子说过,她是从修仙门派逃出来的凡人,让程有长想好,以后肯定有麻烦。
他们没想到,麻烦就这样上来了。
程有长背着老母亲,妻子背着女儿,四个人逃到了林外的小路上。
但还是有人追了过来。
是一个穿黑袍的男人。
男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将他们全都带回了门派中。
男人低三下四地对着之前程有长遇到的戴碧玉的女子说话:“天幸,之前是我鬼迷心窍。”
“天幸,我们两个是天作之合的夫妻。”
被叫做天幸的女子冷冷地看着程有长的妻子:“但你还是把在这个贱人放走了。”
程有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袍男人的剑已经干脆利落斩了过去。
他的妻子倒在了血泊中,半边毁容,半边美丽无暇,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名为天幸的女人还有些不满意,她冷冷瞥了一眼长得程有长的小女儿,觉得她太像母亲。
黑袍男人一刻没有迟疑,当即将茫茫然的小女孩杀死。
在程有长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有些不敢信,喉咙和心脏一起发痛。
但他的老母亲哭了起来,颤颤巍巍扑到了儿媳的尸身上:“乖啊……”
老人的哭声出来的那一刻,天幸觉得有些厌烦。但她选定的双修丈夫已经杀死了她讨厌的女人,所以天幸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冷冷转身,指尖轻点,将那丑陋的老妇杀死。
天幸没有说话,黑袍男人便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跟了过去。
不远处悄悄观察的一些弟子也笑了起来:“果然,师姐只是和师兄闹别扭罢了……”
“对啊,师兄和师姐关系最好了。”
“师兄最在意师姐了,之前师兄那里还有不少仙侍,和师姐要好后,就把那些仙侍全杀了,只是不知道怎么逃了一个。”
“反正什么都影响不了师兄师姐的感情。”
那些弟子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真心诚意地羡慕这师兄和师姐的感情,羡慕着这对修仙界的佳偶。
只有程有长,茫茫然跪在地上。
在这场人人称颂的爱情故事里,他的妻子是无关紧要的催化剂,他女儿的死是黑袍男人附赠的诚意。
他的母亲,是藏污了此处仙境的丑妇。
而他,只是这场爱情的背景板,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曾有拥有过、珍惜过的一切,成了别人脚下踩过的一点尘埃。
程有长一个人拖着三具尸身,离开了风景秀美的修仙门派,他走了很远,身后的尸身都有些发臭了,他才到了自己家中。
他给母亲,给妻子,给女儿洗漱更衣,邻居们帮忙操办了简单的仪式。
有人在葬礼时,小声说:“果然还是她带来的灾殃……”
程有长微微摆了摆头,想说不是妻子的错,她只是拼命逃出来而已,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找到了给那个修仙门派做事的活计,也找到了魔教,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次声响后,世间没了程有长,也没了杀他妻女母亲的人。
常无忧看着这纸案宗。
看完后,她将案宗放在桌上,久久不想说话。
安掌柜沉默片刻,便开了口:“程有长是第一个。”
“之后,又来了个女子,叫蔡泉阳。”
每个人,他们都记得。
常无忧让子吉和秋以,把每个人的生平都调查出来,记录下来。
他们已经去世,但他们活过的痕迹,应该被记住。
若是在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环境中,常无忧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当法律和天道都不能给人公平的时候,她觉得人有为自己报仇的权力。
当邪恶不能被惩罚,那善良换来的只有加倍的欺辱。
善恶无报,那就以血还血。
她给予这些人的,是对这个昏暗世界比一次中指的机会。
这些人用生命,畅快唾骂了这个世界。
常无忧终于合上了卷宗,她不想再看了。她叮嘱安账房:“若是能劝回来的,就劝过来,让他们来我们魔教,在这里安心过日子。”
安账房点了点头,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劝不过来的,还是会以死明志。
安账房说起了其他的:“但确实有些用处。”
“几次雷炸,引起了修仙界的惶恐。他们终于发现了,这是凡人搞出来的。刚开始他们不敢信,但后来终于接受了,凡人竟然也敢反击的事实。”
“当然了,发现那雷的威力有限之后,金丹以上的,还是无所畏惧,但境界低些的做事开始小心了。现在当街欺辱凡人的事情开始减少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当兔子开始咬人的时候,猎人也会更加慎重。
安账房的汇报结束后便离开了,常无忧仍然坐在小桌便发呆。
曲肃走进来,手里握了一捧剥好的瓜子。
“后山炒的,”他把瓜子放在常无忧的身旁:“新的口味,卖得不错。”
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生怕她会因为这些人的死去而感到难受。
于是,曲肃想了想:“如果是当乞儿的时候,有人能让我报仇的话,我会非常高兴。就算死,我也高兴得不得了。”
常无忧从桌上捻起一粒瓜子,放进了嘴里。
她点了点托:“我知道,我没错。”
她心平气和,又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不回头,这样子,却让曲肃放了心:“对。”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自然不会有错。”
寂融却觉得魔教有些错了。
他真心实意地疑惑,不明白魔教为什么要这么做。
魔教的几个人是不是闲得发慌,非要做点无用又无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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