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只一心为哥哥打算。”月贞把眼垂向脚尖,因为低着头,弯着的唇角也显得有几分失意,“其实也是为她自家打算。我娘常说‘养儿防老’,她的终身是倚靠哥哥的,所以凡事以他为先。有多余的,才想起来我是她女儿。”
脚下延伸出去的,是一条蜿蜒无尽的羊肠小道,她的未来仿佛跟着绵延在两旁渊渊的绿色里,美是美的,却茫茫无际。
想要寻个真正的靠岸处也无处寻觅,她无力地抬起头来,“鹤年,我并不是无缘无故与你亲近,是因为你常替我打算,我才与你亲近。”
她扇动着明媚的眼,不过是要他了解,她的感情是有根据的,是可信服的。
其实这不过是她随口编的谎。自己细究起来,喜欢他明明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也因为她撞见他时,刚刚幻灭了一段憧憬的姻缘。
而她得继续憧憬下去,因为要苦中作乐,因为过日子大多时候就是要自欺欺人。刚刚好撞见他,可以把憧憬转嫁在他身上。
她对自己说过许多谎,譬如她哥哥嫂嫂到底是为她好,她娘也在尽力为她打算。但在今天,了疾轻易戳穿了她编造给自己的谎。她只好竭力维护着这一个。
无论起初的意图如何,终归是喜欢了。尽管有些一厢情愿,也仍然有些微渺而刺激的快乐。
好在月贞说的是“亲近”,亲近可以有许多种,了疾在理智上把它解释为一种信赖。
沉默了一段,他说:“我看大嫂还是改嫁的好。姨妈她,并不是像外头看着那样和善。大哥不是她亲生的,何况大哥又没了,就算你眼下有崇儿,熬到姨妈不在的那一天,你们分家,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林荫里阳光零落,月贞满不在乎地笑着,“我知道。可这种事情并不是我能做主的。况且你劝我改嫁,要我嫁给谁去?”她扬起眉眼,又涌起热烈,“谁又肯娶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妇呢?”
身不由己,翻腾起历历旧日,无外乎是这四个字。她比无父无母的孤女是要好一点,好歹有饭吃,有铺睡。但那些都不是她的。她娘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姑娘迟早是别人家的。
在阗满油烟的厨房,她卖命似的搓了十几年的面团,灶火复一年地烘出她一脑袋汗,她也不过是扯着袖口一横便揩干。不敢停下来,一停便忍不住去想她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恰如此刻,她的目光虽然热烈,却隐含悲伤的迷惘。
了疾心头不禁一跳,想起山门外露在树影间的那一片湖,清晨暮晚,常年的烟笼雾罩。他每开山门,总希望烟散雾开,能望见湖上的晨曦。
他微微抬起手,有刹那冲动想为她拨开眼中的茫然。却乍听见园中有小厮在喊:“鹤二爷!”
那小厮在远处假山后冒头招手,“鹤二爷,寺里的和尚到了,我们太太请您过去呢!小的到处找,原来您在这里。”
“去回太太,我就来。”
小厮去后,了疾把眼转回来,方才一点有情醉意烟消云散,又如从前从容冷静,“寺里的僧人到了,我要到前头去安置他们。大嫂回屋去歇着吧,夜里还有得熬。”
月贞没搭这话,问起别的:“鹤年,你们做了和尚,难道就没有还俗的?你怎的不还俗?”
没等他答,便自顾自地讲起故事来,“我们章家那条街上有户姓王的人家,他们家汉子是码头上搬抬的,成日不在家。偏他媳妇生得好,有一日他也是不在家,他家去了个化布施的游僧讨水喝,媳妇打了水来,两个人眉来眼去的,竟然慢慢勾搭在了一处!后头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去问我娘。我娘说,和尚也不见得都是六根清净的。”
说到此节,她别有深意地挑眼,“鹤年,你常说修行是修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几时才能修到呢?人天生就长着耳朵眼睛,假装听不见看不见,不是自欺欺人么?”
太阳分明晒得了疾一额细汗,他却硬撑着浑身凛凛的冷静,“我从没假装。”
“那怎么我看你时,你就不敢看我?”
他不得不瞥她,恰对上她含笑挑衅的目光在澄明地闪烁着。她似乎没有廉耻之心,“淫”得坦荡,反有些男人家的豪迈气魄。这些羞于启齿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那么令人怦然心动。
可了疾不能心动。方才那个小厮来喊,或许就是佛主对他的警示。他面颊有些发热,心里认定这是一种自责。
“大嫂想必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一心敬重大嫂。”
走到岔路上,林荫旁移,阳光不留余地的满泄下来。风稍稍汹涌,卷着乱花迷眼。月贞站定了,敛起笑颜,认真歪着眼望他。
了疾未再敢避开眼,此刻挪开反倒显得心虚。然而与她对望过去,难道就不心虚?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竟然连自己也骗。
他心里其实慌得很,只怕给她看出什么端倪。
幸而月贞忽然一笑,“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嚜。”
她旋身去了,素白的裙边翻滚着,在了疾的僧袍前逗留了一瞬,几如一只握不住的手。他眼睁睁望着,如同上回离开家时的情形。但此刻心境却有了些变化。
那时他看她,不过以一个出家人悲天悯人的心绪在看旁观。此刻看她,总觉得她是与他的命运相关的。无动于衷只不过是骗自己的话。
不过人人都在做戏,又不单是他。众僧一到,于次日开坛做法事。登门吊唁的朋客愈发多起来,阖家人口渐渐忙得不可开交,做足了一场滔天的悲剧。
惠歌调度不过来,去向琴太太诉苦,“娘,家里这些个婆子简直是没王法!时下忙得这样,她们还偷奸耍滑吃酒赌钱,我叱了这头又训那头,实在忙不过来。”
说完惠歌便在榻上扭身哭起来。琴太太体谅她年纪尚小,虽然有冯妈帮衬,拢共也只几双眼睛,哪里盯得了众多手脚?
她默想一阵,呷了口茶,“这样,正好你两个嫂嫂的娘家都来了人,我请她们帮着你调停调停。”
惠歌掉过身子来,眼泪也忘了搽,“芸二嫂子的两位娘家嫂嫂倒罢了,他家是大家门户,那两位嫂嫂在家都是打理过家事的,请她们两位尚且帮得上。可贞大嫂子的娘家不过是穷街陋巷里的小门户,家里拢共才那么几个人口,她家的大嫂会做什么?请她帮忙非但帮不上,反白送她一个人情。”
“月贞的娘家是做吃食买卖的,别的她那大嫂不懂,厨房里的事情却还帮得上。如今款待亲友,就是厨房里一团糟,请她去厨房了照看最恰当不过。也不要她做什么,就是调停厨房里的饭食茶饮。”
惠歌半大的姑娘,也没主意,只好全听琴太太做主。当日琴太太便先请了芸二奶奶同她娘家两位嫂嫂到屋里来说了一通,后又将月贞与白凤请来寒暄一番:
“原本早该请亲家到家来坐坐的,偏生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先头渠哥的事情你们因为避喜,不能来。如今因为我们老爷的事情,舅奶奶好容易到了我们家,却又赶上这几日乱忙,不得仔细款待,是我们家失礼。”
白凤见她面容淹淡,脸色憔悴,跟着在椅上哀哀切切地叹息,“亲家府上出了这么些事情,我们没帮上什么忙不说,哪里还敢添麻烦呢?您快别这么说。”
“您客气。 ”琴太太招招手,亲亲热热地将月贞招到对榻坐,笑道:“月贞这丫头,我最喜欢,亏你们教养得好。”
“姑奶奶在家时就听话懂事。到了这里,全凭两位太太与兄弟妯娌们照拂得好。”
月贞听了半日客套话,细声地搭个腔,“太太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琴太太作难似的睃二人一眼,唉声叹气,“真叫我不好意思开口。家里忙得这样子,每日客来客往几十号人,惠歌年纪又小,许多事照应不到。咱们娘们几个,又要在灵前守孝,又在厅上陪客,也是抽不开身。如今上上下下简直乱得全无章法了,想请舅奶奶帮着把厨房里的事照应照应。舅奶奶放心,用不着做什么,就是调度调度那些媳妇婆子,凡事支使她们去做。不知道舅奶奶肯不肯帮着操劳几日?”
那白凤心想这宗人家请她帮忙,事后必有谢礼,自然没什么可说的。正要欢欢喜喜应下,却听见月贞抢先回绝道:
“太太,恐怕不妥当。我从前在家时我们家也不过才六张口,尚且小打小闹的。咱们家里单是厨房原本就七.八号人,如今为招呼亲友,又从右边宅里借调了七八个,加起来近二十号人,我大嫂哪里管得过来?况且不是本家人,不过是亲戚,张嘴去支使那些人,她们未必肯听的。”
月贞说完,自己也是一番不安,只恐惹琴太太不高兴。
琴太太笑着转向白凤,“瞧我说的,月贞就是比别人心细些。放心,我叫人去厨房里打声招呼,谁敢放肆?况且舅奶奶是客,我们家的下人难道连一点待客的礼数都不晓得了?舅奶奶是帮忙,谢还谢不及,谁敢不敬?”
说着,把嘴一噘,“除非是舅奶奶怕劳累,不肯费心。”
白凤的性子月贞最清楚不过,哪里有便宜占就爱往哪里钻。叫她管事,只怕招惹麻烦。
待还要寻由头回绝,谁知白凤在下首笑嘻嘻应下来了,“您看您这话说的,亲家大老爷没了,我们到这里来,原就是来帮亲戚的忙。还怕您抬太客气,有事不肯吩咐呢。”
两个人已在那里谢来谢去,月贞再要推脱也无法了。
这厢回房,月贞将她嫂子直拉到卧房里,纵然外间无人,也是嘁嘁地说话,“嫂子怎么就给应下来了?这家里的那些婆子,哪个是好惹的?你去调度她们,就是调度得动了,后头不知要招来多少恨。”
白凤能想不到这个?她有她的算盘。一来是为办好了事情得琴太太的谢礼;二来也为借机逞威风。招人恨怕什么?反正她办完事抬屁股就走,那些人就是怀恨,气也撒不到她头上。
她笑着将月贞搁在炕桌上的胳膊搡一搡,“怕什么,我是受你们太太的托付。”
月贞不由得生气,“你那会就该辞的!”
白凤斜她一眼,端起腰肢冷笑,“姑娘这么不愿意,这会就去对你们太太说呀。只是可别说是我不想帮忙,你是为什么不愿意你自己对她讲。”
这会再去说也晚了,月贞懒怠再同她讲理,起身换了素服,往前头自去守灵。
作者有话说:
月贞:李鹤年,你就是这么敬重我的?!
了疾:哪里不对?又进、又重!
第27章 深深愿(七)
今日下晌是缁宣与巧兰在灵前侍奉, 这会该月贞去换她,再由月贞守到子时。夜里的差事自有下人来替。
这厢月贞到时, 恰是黄昏, 听见两头耳房里牌局正散。二老太爷与三叔公同一班旧友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跟前是缁宣霖桥并蒋长兴在伺候。
眼见绕廊而来,月贞忙站定了福身, “二老太爷,三叔公。”
二老太爷一口老痰卡在喉间,扯着慢洋洋的声调将月贞指着, 扭头问缁宣,“这个媳妇是?”
“是贞大嫂子, 您老忘了?”
虽然见过,叵奈月贞娘家无财无势, 难入人眼。何况二老太爷年纪大了, 记性益发不好,瞅了月贞两眼, 适才想起这房穷媳妇。淡淡点头, “噢, 噢,想起来了,渠哥的奶奶。”
说着眼从月贞身上轻飘飘掠过,领着这班人一径涉出廊门。独那蒋文兴稍稍滞后,对月贞打了个拱手, “二老太爷他老人家有些不记得事,大嫂可别多心。”
月贞一贯受亲戚们轻视, 谁叫她娘家不好, 又是个寡妇, 没有丈夫依靠。都猜到往后琴太太归西,分家她是分不到多少产业的,因此不大巴结她。
她习惯了,没所谓地笑笑,“我多什么心?文四爷才是多心。快去吧,那边宅里这会正热闹呢。”
言讫月贞捉裙下了个石蹬,不想又给蒋文兴叫住,“大嫂,崇哥近日来进益不少,认得了好些字。”
月贞木讷地想一想,仍然是笑,“那可真是多亏了文四爷,往后还是要请您多费心。他要是皮起来不听话,您使人告诉我,他还是有些怕我的。”
“哪里哪里,崇哥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学就会。”
这里正说话,恰好了疾由对过灵堂内烧了纸出来。今日因有法事,穿的是檀色大袖袍,披大红袈裟,在一对素缟里显眼得很。
月贞轻易瞥见,赶着要与他搭讪,忙三两句打发蒋文兴,“文四爷辛苦,等这里的事情忙完,我亲自做些果子端去书斋里谢您。不敢耽误您,我先进去了。”
那蒋文兴作揖送她,在廊门底下回首一眼,见她瘦条条的背影遽然间轻盈起来,几如只蝴蝶向着了疾翩飞过去了。
他将婑媠的眼在太阳底下眯起来,正好远远撞上了疾浄泚凛凛的眼睛,如遇芒刺。
刹那须臾,了疾敛回目光,稍低下颌笑睨月贞,“文表哥教崇儿认字教得如何?”
月贞撇了下嘴,“才刚还说呢。说崇儿认得了好些字,天资聪颖。”她稍稍欠身,压下声音,“我看是人家的客气话。崇儿傻乎乎的,哪里聪明?”
“崇儿那孩子是外头看着傻。”了疾擦身走出去半步,又回首笑了笑,“这一点倒随了大嫂。”
“胡说,他又不是我生的,哪里会随我?”
“虽不是大嫂生的,却是大嫂养的。”了疾难得玩笑一句,讲完便正了正色,“大嫂还是待崇儿上些心吧,往后你的前程还要靠他。无论如何,到底是有缘才做了母子。”
月贞小小地抱怨着,“有缘?这可是长辈们定下的,我与他都是情非所愿。”
“在这茫茫世间,不论什么因,人和人相遇总是一场缘分。”
“噢?”月贞扬着眉眼,别有深意地笑起来。
两边耳房里的客人或是归家,或是往右边宅里宴饮,早散光了。她四顾一眼,见廊下一时无人,朝他走近一步,“你这是为崇儿打算呢,还是为我打算?”
了疾立时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剪起胳膊,“大嫂又说玩笑。”
自从月贞上回说是“玩笑话”,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她目光里呼之欲出的心绪统统看作玩笑。他总算有理由冠冕堂皇地对自己解释——月贞不过才二十的青春,未经人事,还是爱玩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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