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媳妇还算机敏,稍稍斟酌,还是说二老爷的好处。他们是一家子,说好处总是错不了。
便笑嘻嘻道:“这是您霜太太的大福,二老爷常年在京,必定是朝廷里事忙,不器重他,哪有那么些事情烦他?”
其实大家心里雪亮,二老爷是给几房小妾栓在北京,才懒得山高水远地来回跑。
琴太太是最知道内情的,扭头将她姐姐瞟一眼,抿着唇暗地里笑那媳妇。真是伶俐讨乖的一张嘴,她这姐姐哪里经得住奉承。
果然,就见霜太太笑得浑身的肉跌跌宕宕,眼睛没了缝。那媳妇趁势说起她有个兄弟如何如何能说会算,又认得字,从前也自己做个什么小买卖。
霜太太纨扇一挥,菩萨似的发慈悲,“回头叫你兄弟跟着我们缁宣到钱塘去,我们有家铺子正缺个账房。”
这媳妇简直不知该如何谢,要不是当着人在这里,当即便要磕几个响头。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月贞是与缁大爷的媳妇巧兰、霖二爷的媳妇芸娘、三小姐惠歌、并几位亲戚家的女孩们一席。
离上席有些远,在角落里,小辈们只敢低声细语,形成一片微弱而庞然的嗡嗡声,像残羹剩饭上头盘旋着一群苍蝇。
惠歌因问月贞:“大嫂子,元宝呢?怎的不见?”
月贞这时还不惯平白添了个儿子在膝下,抻着脑袋在人堆里找找,没找见,倒是瞧见了疾进了厅,一径朝上席走去。
他换了身黑纱袍,仍透着白里子,脖子上挂着长长一串菩提珠,冷白的皮肤在各色锦衣荣冠里格外扎眼。月贞想不瞧见也难。
瞧见了,不免想起他那副和善笑颜,对着谁都摆得出来。这不,又是那副笑脸在人堆里合十行礼,却与人群显得疏离。
月贞心里有点气,不知是为今番过继子嗣的事,还是为了疾待她与人一样。总之语调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总是跟着他爹娘到哪里去了吧。”
惠歌掩着扇笑,眉眼在扇面上头弯得天真,“大嫂子,从此大哥是他的爹,你是他的娘,他还哪里有旁的爹娘啊?”
巧大奶奶与芸二奶奶相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月贞。她朝她们望过去,发现她们的脸都扭在旁边席上,又不是在笑她。
是她多心,不知怎的,平白多个儿子,也多添了副心肠,这一晌总是多思多虑的,有些焦躁,又理不出个头绪。
作者有话说:
琴太太:做寡妇就要有个做寡妇的样子~
月贞的男二隐藏在这章节里。
第12章 不醒时(二)
月贞不搭惠歌的话,惠歌也不甚在意,转而与亲戚家的女孩子嗡嗡唧唧说起来。嗓子仍旧是压低的,唯有上席的尊长能放声说话。
倏地“吭吭”两声,月贞抻着脑袋望一眼,是二老太爷在咳嗽。
二老太爷瘦得似条干笋,满鬓银霜,胡子花白,戴着一顶黑纱四方平定巾,看着通身的学问,实则只是个秀才,是老太爷的堂弟。
他老人家开口讲话必然先要“吭吭”咳嗽两声,而后才将调子扬长拖开,“渠哥没了,大老爷如今又是那副身子,琴太太,外头的买卖,我看就交给霖哥去操持。霖哥也大了,从前与他大哥帮手,生意上的事情多少拿得定。”
治完丧,这才是正经的压轴戏。号召这么些人聚在一处,哪里能只有悲?还得有喜,大喜。
琴太太拈着帕子,不痛不痒地谦逊了几句,“就怕霖哥年轻,丢了他父亲的脸面。”
眼下左边李宅里,大老爷瘫痪糊涂,大爷刚下葬。除了她亲儿子霖桥,还有谁可担起家业?但由尊长说出来,显得名正言顺。
“哎,话不是这样讲,谁不是年轻过来的?”
三叔公掐着须尾,另一只手在席上摇一摇,“想当年你们大老爷在外头跑买卖,比霖哥如今还年轻,又好玩好耍。大家都说他不顶事,我却看他好。你瞧瞧如今,就是京城也知道你们‘龙井李家’。爷们家,越年轻越是要历练。”
提起大老爷,琴太太捏着帕子搵搵两眼,“这趟回来,大老爷原该一齐来的,只是几位长辈也晓得的,他那腿脚走不得了,也经不起颠簸。只好叫霖哥代他父亲敬太爷叔公一杯。”
说着,向下席喊了声:“霖哥,你来。”
但见席上拔起来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清瘦,些微佝偻着背,两只眼落着一点奄奄一息的光。月贞不论何时撞见他都是副没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样子,像得了什么疯症瘟病。
今番却是出奇的精神。
他提着壶偎去二老太爷与三叔公身后,替他们筛酒,嬉嬉笑笑恭维着,“二老太爷,三叔公,这回大哥的后事,全赖您二老做主张罗。晚辈敬二老一杯。”
两个老头端起酒盅,拈着须嘱咐了他两句。从此就算名正言顺地叫他担起左边李宅的担子。
众席的人也没闲着,面上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实则暗地里都竖起耳朵听。往后混银子打秋风该奉承巴结谁,心下都有了主意。
旁边席上几位女眷借故过来,到这席上来敬芸二奶奶芸娘的酒,“芸二奶奶,这回霖二爷担起这么重的担子,你也要辛苦囖。”
芸娘长着张嫩娃娃脸,其实比月贞还略长几岁。那一汪秋波总是微微漾着,如同珠玉沉水,有着将平未平的一点清澜。
她一贯不爱拔尖出头,人多时候更不爱说话。因此月贞也没与她说过多少话。
难得见她笑一回,也只是将嘴角半扬,眼皮微垂,像是不敢放肆笑的样子,“辛苦不着我,上头还有婆婆大嫂子,我不过是在家做个闲人,笨手笨脚的,想帮忙也帮不好。”
话说到此,人家只好举着杯向月贞说两句:“贞大奶奶,你也辛苦得很,如今又添了个儿子,操不完的心。”
月贞提着白斝,勉强应付,“不苦,不苦。我才进门,有许多不懂,还要向芸二奶奶学。”
谈锋又转回芸娘身上,人家乐得高兴,反正月贞是个寡妇,娘家又穷,往后是拿着死钱过日子,还不够她娘家人混的。
继而仍对芸娘说好话。说了一箩筐,更不能落下巧兰。
巧兰不一般,了疾出家为僧,右边李家拢共就她这么个媳妇,日后霜太太归西,阖家自然都落到她与缁大爷两口头上。
人家自然更奉承得好听,“论辛苦,还是咱们巧兰最操劳。这边好歹是两位奶奶帮着琴太太。那边就只您一位奶奶,霜太太是享福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锁事可不是您一个人操心?”
巧兰立起身来,满面风光,“我不过是瞎忙活,瞎忙活。”
大家说她谦逊。她倒不是谦逊,多半是实话。霜太太自己不大管事,却极会挑剔,仿佛多年媳妇熬成婆,要把从前受的老太太的“指点”都传到她头上来。
可见治媳妇的手段,虽非血亲,也能遗传。
各有各的苦衷不能言表,月贞此刻的苦,还是在吃饭上头。
到宗祠里拜见祖宗,认下个儿子,忙活一天,正饿呢。可吃饭吃不好,给这些人围着,生怕有人说她大爷刚入土,她胃口又好起来了,可见前头的伤心是装的。
比及散席,月贞只吃了个半饱也不及,回首一望,了疾还陪在上席,伴着他母亲。
残阳灺尽了,梁上的白绢灯显得亮起来,将古朴繁荣的厅堂照成了一个斑驳陆离的世界。
月贞远远看着了疾宽罩黑莨纱的背影伫立在一张张悲愁窃喜的面孔间,显得很有些不合时宜。他分明不是那队伍里的人,怪道出家。
月贞觉得自己也不算这世界里的人,混在巧兰与芸娘中间送亲戚,像个孤魂野鬼。黄昏将她的影子吊得老长,是个吊死鬼。
珠嫂子听了她这关于影子的论调直又好气又好笑,吊梢眼斜着嗔她,“还没听说这宅子里闹鬼,哪里来的鬼?八成是你心里有鬼。”
“我可没说这宅子有鬼,我是说奇怪,白天如何热都好,太阳一落山,这宅子就有些凉。”月贞把嘴一噘,“我才是最不信鬼神的。”
“雨关厢环山绕水的,夜里不凉才怪,没什么稀奇。”
月贞一抬眼,瞧见芸娘在前头,因为不想搭腔,便刻意将步子放得缓慢。芸娘身边跟着个妈妈,她自己陪嫁带来的人。她也不与妈妈说话,自己前头半步,身条窄瘦,行若摆柳。
“这两口瘦到一处去了。”月贞在后头望着,想起霖桥也是那样瘦,干柴似的,她便笑,“怎的霖二爷瞧着身子骨不大好?他是有什么病吧?”
珠嫂子翻了个眼皮,“什么病?寻花觅柳的病!常泡在行院里头,就是好身子也叫人掏得剩个空馕子了。”
月贞睐她一眼,欲问她什么是“空馕子”,又怕她非但不讲,还要笑话着臊她。她便不问了,假装明白地点点头。
前头芸娘折身进院,珠嫂子赶着吃饭,因此拽着月贞疾步。
进屋珠嫂子赶着给她瀹茶,月贞不好耽误她吃饭,便说:“我自家来,你去吃饭。瞧瞧厨房里有没有什么面果点心,替我带些回来,我席上没吃饱,夜里一定要饿的。”
“吃席就是这点不好,当着人吃不饱。”珠嫂子答应着,掌上灯出去。
月贞独自瀹了盅茶在榻上坐,把耳朵偷么竖起来,听隔壁的动静。风悄月寂,了疾还没回来,一定是给霜太太拉着说话去了。
虽然他在隔壁的时候多半也没什么动静,但好歹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木鱼声,咚咚的,踩得稳妥安定。
她将嘴角轻撇,呷了口茶。茶汤顺着喉管流到胃里,把里头那点中看不中吃的精致食物清洗一空,不等完全入夜,业已饿了。
那头厅上还剩主席未散。老人家吃饭慢,吃两口茶佐一口酒,一席能用半晌。别的该散的散光了,霖桥跟着琴太太回房商议外头的事,只得霜太太领着两个儿子陪在这里。
二老太爷欹在椅背上,刚搁下酒盅,晁老管家便在身后亲自添酒。他略微点头示意,注酒声一停,眼便斜到了疾身上,道:
“鹤年,你父亲常年在京,钱庄上的生意只得你哥哥缁宣在操持,哪里忙得过来?你十九了,也要为家里这些人想想。出家人在何处不是修行?也该回家来帮衬帮衬。”
了疾心知是他母亲的意思,将她娘瞟一眼,笑回:“既已出家,就不便再问家事,只好有劳诸位长辈多费心。”
三叔公搭着边腔,“我们虽是同宗长辈,却到底不是一个家门的人,哪里好过问你们家里的买卖,不过是劝你两句。你这个孩子,当初是为生病才出的家,病好了,就仍该回家来。”
了疾泠然道:“既结佛缘,当断尘缘。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闻言,霜太太“噗嗤”一声,当即捂着帕子哭出来,“二老太爷,三叔公,您二位听听,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偏他做了和尚,心肠硬的很,父母家业皆抛舍不管了。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敢劳您二位的神来劝他。瞧瞧他,劝也劝不动,真是樽石佛冷菩萨。”
二老太爷与三叔公不过受霜太太之托劝了疾几句,也不抱什么希望,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人,只好跟着唉声叹气。
缁大爷赶着下席来在霜太太身边宽慰几句,揿着霜太太的肩,睨向了疾,“鹤年,你不愿意还俗归家就罢了,只是不该常居庙里。出家人常说的话,心里向佛,不拘在哪里修行。别的事情我不要你过问,你只搬回家来住着,常陪着母亲。你说呢?”
了疾更索性将两眼阖上,充耳不闻,任人劝说,全不能入他的心。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饿着肚皮呢你还不回来!
了疾:就来了就来了。
第13章 不醒时(三)
银河清浅,星斗斑斓,月亮发散着银灰的光,与白绢灯笼散出的光冷成一片。
为治丧答谢乡亲,李家还在主街搭了个戏台子,请了一班昆山腔小戏在那里唱。厢坊不大,在老宅子里也似有丝丝缕缕的苏笛腔调,随风入堂。
二老太爷坐不住了,要回家歇息。霜太太叫晁老管家知会了琴太太一声,两个领着儿子将几位尊长送出宅去。
霜太太不死心,仍想劝劝了疾,拉着他归到自己房内,打发了丫头婆子,一搦腰扭在他榻上淌眼抹泪。
了疾吹了灯笼,跟到对过坐着,却不说话。霜太太哭一阵,觉得无趣,便搵干了眼泪,把二老爷搬出来,“你父亲刚来信,一是问丧事,二就是问你的事情。你父亲跟我的意思是一样的,也要你还俗归家。你不听我的话,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
月霜染在了疾的眼,显得态度漠然,“我早已出家,母亲不该再为我的事挂心。”
霜太太接而道:“你父亲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要你回家来,认真读两年书,跟着科考。到京里去,在他跟前,也谋个官当。我知道你不爱做生意,难道做官还不合你的意?”
听声音又要哭起来。
“母亲。”了疾叹着喊了声,顿了顿,又说:“母亲,我出家修行,并不单是为我,您是清楚的。”
说得霜太太脸色微变,一滴泪珠挂腮上,像银釭上凝固的蜡珠。她把泪渍慢条条地蘸干,声音渐渐委顿下去,“我知道你是为我,是我带累的你。”
却在一个转瞬间,底气又提上来,“你不知道,你父亲在京的那个四姨娘生了个儿子,这话我连你大哥都没说,只告诉你。正月里的事情,你父亲还叫这头预备着,说等明年那孩子足岁,要带回来拜见祖宗。”
了疾额心暗结,有些不耐烦,“回来就回来吧,您是正头太太,他们妨碍不了您什么。”
话虽如此,可正头太太又如何,她的丈夫还是给人瓜分了,连个骨头也没给她留下,只留给她无尽的空虚和家业。这是前车之鉴。
家业如今也未必能全盘保住,霜太太心里如临大敌。她急道:“你说得简单,本来好好的,随他在北京如何,留下这些东西,终归都是你和你大哥的。现在好了,又生个讨债鬼出来,还得来分你们一杯羹!”
了疾淡泊地拨动持珠,“我是出家人,钱财不过身外物,母亲不必替我舍不得。”
怄得霜太太一口气提上来,又是澜澜眼泪,“你这话是人说的么?是人说的么?!我是为谁,还不是为你们!我花得了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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