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疏白忙说:“我哪说了不愿意?就很好奇,你怎么想通要出来单干了?之前我鼓动你好多次,你都无动于衷。”
晏斯时平声说:“因为我有个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
“办公地点要在滨城。”
“……”闻疏白哑然失笑,“搞半天是为了女朋友。你今天真是让我涨了见识。”
方才闲聊时,夏漓提过年后要去滨城工作的事,闻妈妈还替他们担心异地恋容易出问题。
晏斯时只说:“你有意向我们就再找时间详谈。”
闻疏白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今别的都好说,顶尖人才千金难求——受父亲的观念熏陶,闻疏白一直觉得自己的投的那些吃喝玩乐的项目,赚钱归赚钱,但实则没有多大意义。
假如能做成一家业内领先的人工智能企业,才是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
到时候他才真能在老头儿那里挺直腰杆。
“一定得在滨城?”这是闻疏白最后的疑虑。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去那种沿海的南方城市,也不知能不能习惯。虽说到时候公司组建起来,负责具体业务的是晏斯时,但他自己也不可能纯当甩手掌柜。
晏斯时说:“相关领域滨城产业集群效应更好,政策支持力度也更大——我这段时间做了一些前期调研,回头把资料给你。”
闻疏白确信晏斯时不纯是“恋爱脑”,也不纯是一时心血来潮。
他一贯的性格,谋定而后动,一击即中。
显然创业这件事也是这样。
闻疏白只略作思考,便说:“行。后续我们找时间再聊吧。”
晏斯时往厨房门口瞥了一眼,看见夏漓端着装了蛋糕的瓷盘,跟闻妈妈一起走了出来。
他多叮嘱闻疏白一句:“要是我评估以后觉得你资质不够,就接受滨城那边的挖脚,仍旧上班。事情还没定,你先别跟夏漓说。”
闻疏白:“……你还要评估我的资质?”
晏斯时:“不应该吗?”
闻疏白有种服气之感。
水果蛋糕是闻妈妈的手艺,她最近刚刚开始学烘焙,对成品不大满意,是以磨磨蹭蹭半天没肯端出来。
直到夏漓尝过,一再告诉她味道真的很不错。
闻妈妈将已经切好的蛋糕放在茶几上,将银质叉子递给闻疏白和晏斯时。
夏漓知道晏斯时不喜甜食。
但他接过叉子,从盘子里划下一口,认真品尝过,评价道:“很好吃。”
闻妈妈一时喜笑颜开。
吃过蛋糕,又闲聊许久,直到过了晚上十点,晏斯时和夏漓准备告辞。
闻妈妈一直将人送到门口,殷切地让他们有空再来。
夏漓笑着应下。
回到车里。
晚上晏斯时没喝酒,夏漓喝了小半杯的红酒,不至于叫她醉倒,但酒精让她双颊持续地发热。
她外套没穿,放在了后座,此刻仅着白色毛衣,尤觉得热。
她将窗户打开一线,见晏斯时伸手要去揿引擎按钮,忽地伸手,捉住他的手。
晏斯时不明所以。
直到她发烫的脸颊,贴上了他的手背。
手背是微凉的。
当然,也可能是她的皮肤太热。
晏斯时暂且没动,垂眸看着她。
她脸颊潮红,皮肤薄软,这贴着他手背的动作,无言眷恋,叫他一时心口微痒。
他反手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陪我去个地方。”
第53章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夜里深巷更有曲折幽寂之感, 几棵树木枝桠秃棱地立在那儿,凄寒萧肃。
尽头有盏灯, 灯下可见青砖墙体上钉着的蓝底白字的门牌号。
此外, 它还有一个称呼,叫桃月里。
上一次夏漓来过这条巷子,但没走进, 只在车里等着。
此刻站在晏斯时身边, 见他久久凝立,她转头朝他看去。
夜色里目光深敛, 让人看不出情绪。
终于, 晏斯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 将钥匙插了进去。
黑漆木门一推开, 迈过石砌门槛, 里面是两进的院落, 宽绰疏朗, 角落几丛竹子疏落有致,寒冬里犹有绿意。
这地方是霍济衷送给女儿的婚前礼物,彼时北城尚不像如今寸土寸金, 买的时候没花太多钱。现在, 同样地段已炒至天价, 还一房难求。
算是霍济衷最无心之举, 又最回报丰厚的一笔投资。
在霍青宜去世之后,此处便归到了晏斯时名下。
房间四面环抱, 一处朱窗里还亮着灯。
晏斯时解释说,有个阿姨一直住在这儿, 平日里帮忙看顾房子,打扫卫生。
阿姨应着声打开了门,几分惊诧,问晏斯时怎么突然过来,是否吃过晚饭。
晏斯时说只来打声招呼,逛一逛就走,叫她不必招待。
阿姨却出了房门往厨房去,让晏斯时先逛着,她去沏一壶茶。
问晏斯时到时候茶送到哪个房间,他随口说院子里。
晏斯时牵住夏漓的手,走往正北的房间,一边多提了一句。
阿姨是戴树芳那边一个很远的远房亲戚的女儿,老公孩子都已经去世了。戴树芳看她没着落,就给了她这个差事。
正北是客厅,开了灯,屋内宽敞堂皇,一色古色古韵的中式家具,清水白墙上挂了几副字画。
夏漓凑近去看,看见其中一副的落款与钤印,惊讶道:“这幅字是你写的!”
是稼轩的词: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夏漓叹:“写得真好。”
晏斯时看过去,一时间没有作声,眼底有暗流层涌的幽深,“是仿的名家笔迹。”
夏漓听着他脚步声走近,立在她身后,那声音很是清寂,对她说:
应该是初三那年写的,那个暑假没做别的,就在临这一幅字。
写完以后,他妈妈霍青宜叫人装裱起来挂在客厅,逢人就说是那位名家的真迹。假如别人信了,她便十分高兴,说我们家阿时今后不当科学家,当个书法家也大有可为。
那是他记忆当中,最后一段霍青宜正常且清醒的时间了。
晏斯时平静的声音里,连叹息都没有:“……后来她就生病了。别人都说她疯了。”
夏漓一震,转头看去。
他神情亦是平静。
那时候不管是陶诗悦还是厂里的人,都说晏斯时的妈妈生了病,他回楚城就是为此。
但究竟得了什么病,却都无人能说得清楚。
上回从晏斯时的话里,夏漓已隐约猜到,那不是一般意义的“生病”。
但由他亲自点明,仍然觉得心里一震。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姨走了过来,说茶已经送到院子去了。
院里,竹篱旁立着石桌石凳。
石凳上垫着羊绒垫子,石桌上放着茶壶与茶杯,茶壶搁在一只加了炭火的小炉子上保温。
茶壶旁几只白瓷小碟,装着果脯与坚果。
此外,石桌旁还放了一个炭盆,刚刚烧起来的,尚不够红热。
夏漓坐下,提起茶壶给晏斯时倒了一杯热茶。
他手指松松地捏着瓷杯,垂眸喝了一口,随口一提的语气:“以前经常在这写作业。”
“你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晏斯时点头。
“……你父亲,好像不住在这儿。”
“嗯。”
晏斯时放了杯子,淡声说,那时候他妈妈霍青宜跟他父亲晏绥章经常吵架,霍青宜时常来这儿小住,他也就陪她一起。
不待在晏家的霍青宜,似乎要开心得多。
以前这院子里满是花草,四季更替都有景致,都是她费心打理的。
但晏斯时仍能隐隐察觉到她在开心表象之下的痛苦,她好似故意在用这些琐碎的岁月静好,来对抗精神内核逐渐崩塌的凌迟。
“她本科学的古建保护与修缮,梦想成为林徽因那样的建筑学家。”
但本科毕业没多久,就认识了晏绥章,并很快结婚。
晏绥章这人,富贵里浸淫出来的派头,给外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言情书网的贵公子。
他追求女人不靠手段伎俩,靠他自己都信以为真的“真心”。
霍青宜一个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女孩子,根本招架不住。
那时候要结婚,晏爷爷实则持反对态度,倒不是嫌霍家门第低,而是他以相人的直觉,觉得霍青宜并不是那个能扮演好晏绥章“妻子”这一角色的人。
但晏绥章执意要娶,甚而放出可以为了霍青宜放弃晏家家产的豪言。
晏爷爷最终松口。
然而他的直觉也得应验。
晏绥章最初的激情过去,便要求霍青宜更多展现她作为“妻子”的“职责”,尤其是要大度:不过应酬局上与那些活跃气氛的女人聊两句,何至于上纲上线?
三番五次,他开始不耐烦:你总疑心我出轨,我也不能白担这罪名。
晏斯时“离家出走”那次,就是晏绥章第一次与霍青宜吵得天翻地覆——晏绥章带一身酒气回家,领子上印着女人的口红印。
他那时候才六岁多,吓得不敢出房间门,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
只觉得是不是自己的错,因为他听见霍青宜气头上的话:早知道这样我根本不会跟你结婚生子!
没有谁是天生“乖巧”的,不过是环境逼得人不得察言观色。
他不想父母再吵架,是以往后做什么,都对自己有种近于偏执的高要求,觉得是不是只要自己听话懂事,什么都做到最好,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显然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晏绥章破戒一次之后,也愈发肆无忌惮,只不过处理得当,从没叫霍青宜抓到真正切实的把柄。
他根本一开始就看错了霍青宜,以为她那偶尔流露出的傲气,只是她性格的点缀,就像玫瑰得带一点刺,才更让人念念不忘。
太顺从的人,他反而觉得缺乏一点余味。
玫瑰的刺偶尔扎手无妨,可当一身都是刺,那就不好玩了——恰好,霍青宜本真的性格就是浑身带刺。
他在霍青宜这里碰的壁,统统要去外头找回:找那种最最温柔如水,予取予求的。
回头去想,霍青宜无法宽容,又无法自洽的痛苦,源于她是真的爱过晏绥章这个人。
不然何至于给唯一的孩子起“斯时”这样的名字。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我欣喜于出生在这个时候。
那不单单是对孩子出生于太平盛世的祈愿,还有情到浓时的缱绻。
但戏曲里被引用至滥俗的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到最后,爱意耗尽,只剩绵亘的疲惫。
连恨都称不上。
晏斯时还记得高一上学期那一年的新年,就是在这院子里,霍青宜翻出了不知道哪一年自己亲手画的古建手稿,对他说,等开年以后,她想把以前的专业,当个爱好捡起来。
但年后不久,霍青宜就“疯了”。
晏斯时是很久以后,从“发疯”的霍青宜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个元宵后的周末,霍青宜回了一趟晏家,恰恰好撞见了晏绥章跟一个女的在家中偷情,就在他们的卧室。
那在床上的女人,与她长了一张五成相似的脸。
之后,霍青宜就突然崩溃了。
而外人眼里的“突然”,或许是日积月累的痛苦,早就将她内心的白塔侵蚀得只剩黄沙。
那只是吹散黄沙的最后一缕风罢了。
“疯了”的霍青宜,成了晏家的丑闻,成了晏绥章那金质玉章的外表下的一桩抹不掉罪证。
霍家的处理方式是讳疾忌医,讳莫如深。
直到霍济衷和戴树芳将女儿接回了楚城。
霍济衷有一次酒后吐真言,说他余生都将在后悔中度过。
后悔将女儿嫁给了晏绥章,更后悔自己轻信了晏绥章的巧言令色,认为所有一切都不过是生意场上的逢场作戏——他也是生意人,很能明白个中的身不由己。
晏绥章还对他说:您的这个女儿,性格您应该比谁都了解,她这么强硬,一点点都不肯向我服软。哪一次吵架以后,不是我低声下气地前去求她?您还给她买了套房子,我们稍微一有口角,她就跑过去躲起来。我次次吃闭门羹,“三顾茅庐”,周围邻居都看我笑话。
是以,霍青宜向他咨询的时候,他总是劝说,晏绥章那样的男人,放到外头去当然不缺人惦记,不必要太过计较。况且,年轻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难道真的要吵到这个家散了?
久而久之,霍青宜就不再向他倾诉任何了。
他以为是情况好转,但后来才知道,或许他的这番迂腐言论,才是最后捅向她的那把刀子。
光买房有什么用,他最终也没能给女儿真正的庇佑。
到最后,晏斯时的声音依然平静:“有时候宁愿自己没有出生,或许她就能无所顾忌。”
那炭盆里的炭已经彻底烧了起来,将向火的这一侧皮肤烤得发烫发紧。
但夏漓仍然觉得冷,心里像是结了冰凌的河水缓缓淌过,她抓住了晏斯时的手,轻声说:“……戴老师说你总是自省,宁愿你更自私一些。我也是这样想。”
晏斯时没有说话。
而夏漓站起身,两步到了他跟前,一只膝盖抵住石凳的边沿,俯身去拥抱他,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晏斯时伸手,搂住了她后背。
她以很是别扭的姿势低下头来,将脸埋在他的肩膀。
那声音有种潮湿之感:“……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名字。”
晏斯时无声地偏过头,嗅了一下她垂落的发丝的气息。
她低声说:“我父亲也精神出轨过——就是高中时候,我们逃掉晚自习的那一天我知道的。我那时候好恨他,但是后来渐渐地也就漠然了,因为觉得我没有那个审判的资格,要怎么过日子,得由我妈自己决定。如果她愿意离婚,我肯定百分百赞成;她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行去劝,更加不会拿我父亲的错误来折磨我自己。我只会想,他已经不是我的依靠了,今后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看,我就是这么世俗折衷,自私冷漠——而你是我见过,精神最纯粹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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