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
女魃说得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直到此刻,站于记忆中的高桥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终于明白师父怜悯的是众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怀天下,这芸芸众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镇压于尸水河底的妖。
他给了它们最好的去处。
异妖册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随手拉过的大婶,挎着竹篮,吐沫横飞地告诉我:「尸水河?那条河早没了,咱们胤都大祭司可厉害呢,造了个什么册子,把河里的东西都封印了。」
「你说钟离公主啊,哎呦我告诉你,你还不知道吧,她跟自己叔叔搞一块去了,丑闻传得到处都是,二人私奔了,造孽呦……」
大婶压低声音,一脸惋惜地走开了。
我站在桥上望水,碧波荡漾。
低头那涟漪之中,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容。
长发如瀑,眉眼英气,鼻子秀挺,鬓间是海棠发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两千多年前的连姜,终于,重又站在了胤都这座城里。
我朝着司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脚步很慢,因为属于胤都的每一处,我都在贪恋地观望。
司宫大门紧闭,如记忆中一样高大熟悉。
只是门口没了守门童儿。
推门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宫殿巍峨,长廊台阶下,站着我的五位师兄,以及三位尚一脸稚气的师弟。
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柳公,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慈爱地唤了一声:「连姜,回来了。」
师兄弟们齐齐看我,都在冲我笑,眼底灿烂生光,温和如春日暖阳。
四师兄一如既往地嘴贱,率先同我打了招呼:「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半路掉茅坑里了。」
一切恍如梦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脸,很疼。
大师兄笑道:「师妹,快去吧,师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台阶上,是两扇闭着的殿门。
我望着他们满是笑意的脸,看到五师兄朝我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眼眶有些热,伸手一摸,果然是泪。
忽而南风起,行几万里,终是归期。
我叩响那扇门。
没多时,殿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连姜,进来。」
声线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动听,如珠落玉盘。
脚迈入门槛,泪眼朦胧间,抬头又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慕容昭眉眼细长,眸子含着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
润红的唇,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一如从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长发,流泻肩头,苍白如雪。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诚不欺我。
天阔素书无雁到,夜阑清梦有灯知,灯火阑珊处,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夫君,别来无恙。」
(正文完)
第12节 番外 1:钟离槠
春秋末,楚国。
连绵细雨下了几日,街上的酒馆聊斋仍旧生意很好。
楚国素有「三钱之府」之称,黄金、银币、铜铸币,抑或珠玉、车马牲畜、绢布……皆可在此通用交易。
因而各国商客常来常往。
钟离橐丫在这里待了半年了。
更准确地说,他这趟离开胤都快两年了。
彼时胤都已接受秦国册封,周朝王追至宋鳌⒍两周公国,周王室摇摇欲坠。
胤都与各国之间馈赠献纳,犒聘往来,以及货物采办,均是钟离樵诓侔臁
胤王对他一向放心。
这个年仅二十有一的九王弟,性子虽闷,但做事沉稳。
钟离樵诳驼欢楼,负手立于窗口,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细雨。
客栈对面是一家妓窑。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站在门口揽客,因雨天没客人,百无聊赖地就注意到了他。
女子笑得娇媚,挥了下帕子,冲他喊道:「祁公子,郎君,雨天无客,奴家去陪你可好?」
钟离橥向她,皱了下眉。
女子叫得更欢了:「行不行嘛,钱财都好说,只求公子垂怜。」
他在这里住了半年了,这女子不是第一次自荐枕席。
无非是看中了他年轻富有,又生了一副好样貌。
钟离橛行┭岫瘢眸光阴沉地关了窗户。
屋内安静了,他坐在桌前,伸手拿过了立于桌上的泥娃娃。
泥娃娃巴掌大,笑眯眯的眼睛,胖乎乎的脸蛋,双手乖巧地叠放身前。
这是买给OO的。
当然不止这一件礼物,但凡他出行,所到各地,看到那些新鲜好玩的小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OO。
OO如今正是贪玩的年龄。
可这些,她还会喜欢吗……
想到OO,钟离樯袂楸涞萌崛怼
作为老王上最小的一个儿子,OO出生时他七岁。
那个小姑娘,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
王后病逝之前,她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性格天真烂漫。
反倒是钟离椋从小性子阴郁,为人不喜。
之所以为人不喜,得益于老王上对他的态度。
他几次三番地想杀了他。
五岁时,生母云姬为他挡了一剑,死在了老王上手里。
钟离橹道是因为什么。
因为老王上怀疑他并非亲生。
云姬与胤王宫的一名侍卫有染,珠胎暗结。
钟离槌さ靡坏阋膊幌窭贤跎希与他的哥哥胤王也无神似之处。
这一点伴随着他的长大,越来越让人怀疑。
好在后来,老王上没来得及杀他,便已殡天。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阴郁的性格是自小养成。
宫里没人会在意他,唯有一个OO。
小姑娘刚学会走路时,便咿呀学语地唤他:「……小叔叔。」
她总爱看着他笑,伸出莲藕似的小胳膊,口齿不清地吐露:「抱抱。」
柔软的小人儿,身上满是奶香味,甜甜一笑,心都要融化了。
OO喜欢骑在他身上,被他驮着满处跑。
他是小公主的大马,任凭她指挥,顺着她说的方向前行。
这游戏一直玩到OO七岁。
七岁的OO,会仰着脸问他:「小叔叔,你怎么不爱笑呢,OO每次见你,你都绷着脸,其实你笑的时候可好看了。」
钟离槊摸她的头,神情柔软下来,但仍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问OO:「想不想骑大马?」
OO腼腆一笑,摇了摇头:「母后说我长大了,今后不可以再把小叔叔当马骑,她看到了要责骂我的。」
钟离榈溃骸肝薹粒你若想骑,我们可以偷偷的,不被她看见。」
「不了小叔叔,OO也觉得这样不好,你是OO的九王叔,怎么可以一直当牛做马呢,这样是不对的。」
小小的姑娘,懊恼又天真,钟离榭醋潘,心里却是在想,那有什么,只要OO开心,我可以一直驮着你在地上跑。
偌大的王宫,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可在心里,却只有OO一个亲人。
他打心里喜欢她,想默默守护她,看这个小姑娘灿烂地笑。
然而随着OO的逐渐长大,男女有别,终究是越来越疏远了。
OO在学习如何做一个正统的钟离公主。
他在学习社交礼仪,肩负起王室之责,为胤王分忧。
OO对他的称呼,从「小叔叔」,变为了「九叔」。
再后来,又从「九叔」变为了「九王叔」。
她越来越客气有礼,端正自持。
因王后去世,再没有母亲护着,唯有正统钟离公主的身份,才是她能抓住的护身符。
钟离榛辜堑猛鹾笕ナ滥侨眨OO躲在园子里,花丛中,小小的肩头耸动,哭了一下午。
而他就默默地守在一旁,陪了她一下午。
最后OO说:「九王叔,今后我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钟离樾睦镆煌矗几乎是脱口而出:「OO,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
胤王有着与老王上如出一辙的冷血,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位公主和公子。
人走茶凉,对王后那点悼念过后,又有其他美人陪着,很快便不再关心OO。
对OO超乎寻常地严厉,只因她将来是要嫁给慕容昭的。
钟离橐彩逞粤恕
他对OO说,你还有我,可是后来他开始频繁离开胤都,在各国之间贸易往来。
虽然每次回去都会给OO带好玩新鲜的东西,OO也会抬头冲他甜甜一笑,说一句:「谢谢九王叔。」
终究是少了陪伴,越来越生分。
犹记得上一次回去,他不远千里从齐国带了个\鸠推车给OO,心道OO见了一定喜欢。
可是十三岁的OO,只感兴趣地摸了下,便摇头道:「九王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钟离殂读讼拢立刻道:「不喜欢吗,那你现在都喜欢什么?」
「我喜欢蛐蛐,司宫里的连姜你知道吗,他是慕容昭的徒弟,可厉害了,我喜欢和他一起拿蛐蛐……」
OO来了兴趣,侃侃而谈。
钟离槿闯聊了,只因听到了慕容昭这个名字。
他道:「OO,你很喜欢司宫的人?」
OO点了点头:「是呀,我将来要嫁给慕容昭的,司宫的人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喜欢慕容昭,他还给过我秦糖吃。」
因她这句话,次日,钟离榫勾了一罐秦糖给她。
一向性格冷清内敛的九王叔,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将陶罐递给她。
OO没有接,对上他柔软的眸子,心里莫名地慌了下。
九王钟离椋已年至二十。
相貌端正,品行兼优,可至今尚未成婚。
胤王也曾问他,可有中意的女子。
只他还一味地摇头,拖到现在也不肯成亲。
索性他又经常外出,胤王也没太管他。
OO与同龄的女孩比,终究是心性成熟了些。
作为正统钟离公主,教养严苛,她很早就褪去了女孩子的稚嫩与懵懂。
因而格外敏感地察觉到了钟离榇她的不同,似乎并不仅仅是叔叔与侄女那么简单。
十三岁的女孩,开始心慌了,但仍是维持着笑,对他道:「不用啦九王叔,糖吃多了牙齿会坏掉的。」
她婉拒了他的好意。
而钟离橐步鍪浅聊了下,固执地将陶罐塞给了她,转身离开前,脚步顿了顿:「我后日又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时间一转,又近两年。
楚国客栈,钟离榻那泥娃娃收了起来。
OO及笄了,应是长成大姑娘了。
兴许不久后,她便要嫁给慕容昭了。
也罢,OO懂得道理,他怎会不懂。
他如何能跟慕容昭比,那样瞩目的存在,整个胤王室都又敬又怕。
况且,他连站在OO身边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他的爱是丑陋的,不为世俗所容。
所以他从不曾说出口,也永远不会说出口。
哪怕他自己心里知道,他与OO之间,干干净净,并无血亲关联。
而这事,却是要烂在肚子里的。
他只想一辈子守着OO,以王叔的身份对她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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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兄可在?」
出门在外,为图方便,钟离橛玫氖恰钙椤拐飧雒字。
这些年东奔西跑,各处的朋友也结交了一些。
唤他的,正是不久前结交的周稷。
周稷是齐国商人,此番来楚为的也是犒聘置办。
玉树临风的公子哥,说话幽默风趣,见识颇多,与钟离橐患如故。
说起来,二人也算是生死之交。
不久前钟离橐换锒行经申地,遇到周稷带领的商队,一同被山贼截货。
双方大战一场,仓促之间,他还救了周稷一命。
自此这家伙就赖上了他,跟他住同家客栈不说,三天两头地邀着一同饮酒。
多数时候,是周稷叨叨个没完,钟离槌聊寡言,话语很少。
鲜少有喝多的时候。
钟离槲人警惕性很强,在外一向自持。
周稷找他喝酒是常事,这次,隔着门唤他,他却变了脸。
上次一同饮酒,他便察觉出了异常。
当时喝得有点多,但也不至于令他昏了头,半醉半醒地趴在桌子上歇息时,低头他看到了一条尾巴。
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真的是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按照方向来看,是周稷商队里的同伴,此人平时就打扮得不男不女,阴阳怪异。
钟离樾睦镆怀粒不动声色。
鬼怪之说,旁人不信,他却是信的。
胤都尸水河,封印了那么多的邪祟妖怪,又不是什么秘密。
他装醉趴在桌上,果不其然听到周稷叫了他两声,见他不答应,懒洋洋地对那同伴说:「喝醉了。」
长着狐狸尾巴的同伴,雌雄莫辨,连声音都变了腔调,又尖又细:「主人,现在可以确认他就是钟离氏的人,要不要抓起来?」
「钟离氏也分血统,正统的公主才是首选,现在不要打草惊蛇,免得到时候难抓。」
周稷仿佛变了一个人,语气轻快,却透着莫名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钟离榫出一身冷汗。
后来装醉被人扶进了屋,次日一早便收拾了车队,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惜还未出门,便碰到了前来打招呼的周稷――
「祁兄这是要去哪儿?看来昨晚睡得不太好。」
他笑得意味深长,眼瞳黑如浓墨,仿佛洞彻了他所有的小心思。
钟离橥蝗灰馐兜剑他压根就是知道他昨晚在装醉,或许那些话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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