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观赏性挺强的。
她拆完蟹, 肯定能把蟹壳再拼回去。
阿娇起身站在窗边, 看向外面。相比阁楼, 摆在园子里的宴席更为盛大。一群婢女鱼贯而入, 身姿曼妙灵动,风采绰约。皆是一模一样的头戴金步摇, 口含秋菊枝,身披月白绸,腰系银绦带。真真是人比花娇。
这些不是普通的婢女, 而是长公主府蓄养的歌舞乐婢。若宴饮场合里没有女乐助兴,才是一种失礼的表现, 显得生活品位不够、日子过得缺点精致、雅致, 甚至有认为女乐的技艺水平和主人的文化底蕴画等号的。
张牙舞爪的蟹,腰肢纤细的佳人,金杯银盏,花香满庭。
乐声缠绵不尽, 许多赴宴者听得耳热,几杯酒下肚,已然半醉。待乐婢拆尽螃蟹,剥出雪白的蟹肉,顶满盖的蟹黄,堆在精致的银盘中,又把螃蟹复原,谁不赞一声雅。
浊酒品蟹,谁能不赞一声妙。
总之,窦太主的目的达到了。
阿娇看来,宴席上最昂贵的不是器皿,也不是各色珍品菊花,而是训练有素的乐婢。
现代招一名普通安保人员三千块能拿下的话,招一名身高一米八以上长相帅气的安保人员可能得六千。买婢女也是一个道理,长得好看的就一个字――贵。小小年纪的买来,不是给一碗饭养几年就能派上用场,歌舞乐器至少得有一门学到精通吧。
更别提乐婢的装扮,只头上的金步摇一样就不比一盆珍品绿菊便宜。
幸好刘彻不介意别人比他日子过得还奢靡,否则目睹秋菊宴该在心里记一笔了。
阿娇视线上移,见窦太主寝殿旁的水榭中,有一少年在两名童子的陪伴下朝着宴会方向张望。
“阿娇表姐……”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阿娇转过头,看到面容憔悴的刘寄。他不知何时登上阁楼的,走上前来,对着阿娇深深一拜。
抬起头,看到阿娇发间坠下的粉色珍珠,眼泪差点涌出眼眶,哽咽着说:“我就知道,陛下或许不肯原谅我,但阿娇表姐一定不会不管我的。”
阿娇:???
大概是一套珍珠头面叫他生出误会。可阿娇瞧着,不过短短数日,刘寄已瘦得撑不起衣衫,有些脱相。实在不忍说“你误会了”,只能保持沉默。
幸好窦太主的到来让尴尬的沉默没有延续。
刘寄擦干眼泪,夸赞秋菊宴令人大开眼界。
窦太主笑得花枝乱颤:“我没怎么费心,都是孙郎的主意……咳咳咳。”她干咳两声,话一出口就回过来神,不该提起孙郎。
阿娇指着水榭里的少年说:“他就是孙……”
这位显然是窦太主的面首,而且是很受宠爱的那种――否则不会让人出来打理宴会的事。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窦太主:“哎……对。”
闺女,你什么意思?
阿娇看向窦太主,发现亲妈似乎有些紧张。一个做女儿的难道还能对亲妈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吗?父母很早以前就感情破裂加分居了!养面首又不存在道德负担。
大概是有些尴尬吧。
毕竟情人比女儿的年纪还小什么的……
为缓解母亲的尴尬,阿娇拉她一同坐下。
“娘不要一直喝酒,好歹吃些饭食垫一垫。这蟹肉丸子汤好喝,您尝一碗。腹中空空,很容易醉酒,明日该难受了。”
窦太主特别受用:闺女真贴心。
两个层面上的贴心。
关心她的身子,不介意她寻找心灵慰藉。
阿娇给什么,窦太主吃什么。巴掌大的螃蟹一只,皮焦肉嫩的鸡腿一只,再饮下半碗汤羹,胃里暖洋洋的。
“安小楼领来的一对母子已安置在府里,先让他们好好养着。等小童伤势痊愈,妇人的弱症医好。母子俩要是愿意留下来,我再让人给他们安排轻一点的活计。你怎么和刘端起冲突啦?”
刘端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但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嘛。
“他先动的手,”阿娇把脸伸过去给窦太主瞧:“您看!害我额头上撞个大包。”
窦太主端详一阵,阿娇皮肤雪白,面颊红润……嗯……“左边额角似乎有些肿胀。”
阿娇:“我撞的是右边。”
窦太主轻咳一声,不自在地许诺:“娘知道了,会为你出气的。”
既然已经得罪小人,就要打到他趴下不敢反扑。
随着窦太主的到来,阁楼里渐渐热闹起来。阿娇意识到周围有些拥挤的时候,屋内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程安提醒道,一楼、二楼全都满员了。
许多耳目灵通之人晓得皇后赴宴,无声无息地占据一席。其实还有很多人想拜见皇后,但身份不够格的知道提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母女俩说话间,一名善谈的妇人三言两语讲完一个小故事,逗得众人笑起来。不一会,便引得许多人听她说话。
窦太主瞧见,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有趣。”
一位与窦太主交好的高官之妻答道:“正讲到妇人改嫁之事。说有一个妇人先头嫁的少吏,生下一子。家中父母嫌少吏穷苦……”
隆虑公主:“不对,想要为吏的家中至少得有十万钱的家产,算得上殷实的人家。这怎么能称得上穷苦?”朝廷认为人们只有在家产足够的时候,进入官场才不会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
此时的公主们都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傻瓜,就算对朝廷的政令不甚了解,总归要清楚自己的资产。一万钱足够买一辆马车,一百亩肥沃的耕地。物价不高的地方,还能买到一座小宅子。
“这要看跟谁比,”高官之妻笑着说:“这家的父母看上的是一个畜牧牛羊的大商人,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何止万贯。父母将妇人接回家中,又嫁给商人,生下一个儿子。十五年后,商人产业早已败尽,少吏却成为县官。妇人一家全靠先头生的儿子照顾养活,谁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善谈的妇人道:“这是嫁得越来越坏的,也有越嫁越好的。话说有个妇人,先头奉父母之命嫁给一个没落的王孙为妻,次年生下女儿。不久之后,其母找人为子女占卜,得知女儿有成为贵人的命格,便将女儿从夫家接回,嫁给一位列侯做继妻,生下的儿子非常得列侯的喜爱……”
阿娇蹙眉,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刚刚她没少用螃蟹,浊酒饮得也有些多。本来有些微醺,一下清醒过来。
别的倒罢了!什么先嫁的是没落王孙,什么妇人的母亲请人占卜,得到女儿命格贵重的卜词,道尽的分明是王太后进宫的始末。
长安城知道王太后是二嫁之身的不在少数,但女子改嫁本为常态,不该耽搁她的儿子当太子,也不会耽搁她当皇后。
不过对于王太后来说,先前的一段婚姻肯定是她不愿意提起的事。如同美玉上的瑕疵,令她如鲠在喉,一旦被提起总招来闲言闲语。
因为前夫身份低微,所以显得她有嫌贫爱富之嫌。进一步引出她一朝富贵,实则身上的泥巴点子都没洗干净。
先头有一个女儿,但多年以来从没听她提起过……不慈嘛!
往严重的说:这么一个人,她不配当皇后。
那刘彻是她的儿子,配当皇帝吗?
这妇人能把王太后进宫的前因后果说得如此清楚,好似亲眼在旁边看到的一样。又知道王太后的前夫是谁,还知道她民间还有一位亲生的女儿。
故意在宴会里提起来,要说里头没有猫腻,阿娇不信。她正要出声打断善言的妇人,就听对方快言快语,害怕到嘴边的话来不及讲完的似的,憋着一口气继续――“这孩子挤掉十几个兄弟,继承爵位。”
窦太主慢一步听出不对劲,脸色一沉。目光死死锁在善谈妇人身上,吓得妇人一时不敢再做声。
谁知,竟有人石破天惊般脆声道:“这里头的主人翁怎么跟王太后的境遇如此相似?”
屋内霎时一静。
阿娇转头,看向说话的女子。不认识……有点眼熟,好像是哪个诸侯国的公主。
屋里安静得楼梯嘎吱作响的声音都听得见,伴随着周围之人骤然急促的抽气声,阿娇看到刘彻穿过门口垂落的两层幔帐,出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爱你们。
第29章 枣花酥
“陛下来啦。”
刘彻走进阁楼, 坐到阿娇的身边,才由窦太主出声打破一室尴尬的沉默。背后讲别人的八卦让正主听见,正主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搁谁不慌?别说讲八卦的人心慌,听八卦的也慌啊。
最慌的是叫破故事里的主人翁乃当朝皇太后的诸侯国公主。
阿娇也算看出来, 她真不是故意的。
这会吓得小脸发白, 整个人瑟瑟发抖。
阿娇一直觉得自己挺不会说话的, 没想到还有人比她更菜。多漂亮的小姑娘, 奈何多长张嘴。
刘彻用阿娇的杯子连续饮下两杯浊酒, 面上带着笑说:“前头的宴席翘袖折腰, 缭绕满庭, 绿绮鼓埙不断, 这怎么冷冷清清的?”
窦太主:“本来也在笑闹的, 皇上威仪吓到他们了。”
陛下好像没生气?
众人开始怀疑他是否没听到八卦的内容。多少听到一点吧?也许只耳闻一句半句不要紧的话呢!
天子年岁不到二十, 怎么可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警报解除。
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花扭着腰翩翩起舞,轻盈得好像两只鸟雀。唱歌的是一名郑女,歌声嘹亮动听,她身穿织满白色羽毛的衣裳, 下摆铺在地上,远远望去犹如一只伸长脖子眺望高处的白鹤。
窦太主作为主人,欲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刘彻。
刘彻没有一点犹豫地拒绝道:“孤是特地来陪伴阿娇的, 就让孤挨着她罢。”
阿娇能看到刘彻放在食案下方的拳头紧紧攥着, 青筋□□。原来阁楼里的八卦他听在耳中,一个字也没漏――只是不方便发作而已。哪怕帝王至尊, 也不能不让人说话。
毕竟人家说的都是真话,没有夸大一分。
阿娇误会了。
刘彻其实并不知道嚼舌根的妇人说的是真是假,但他猜测至少有九分真。母亲伺候先帝前有过一段婚姻,他隐约知道一点。
他在民间还有一个姐姐的事, 却是第一次听说。
“陛下是不是饿了?”
阿娇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刘彻用她的筷子把一碟子白糖糕吃得一块不剩,食案上半碗她特地盛出来准备放凉再喝的蟹肉丸子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刘彻喝光,只剩下一枚圆滚滚的丸子。
滑溜、不好下筷。
刘彻正用勺子舀它,预备送进嘴里。
阿娇又道:“食案上都是我动过的,不如撤下去给你再上一桌新的。”
“这有什么?”
刘彻不以为意,阿娇用过的东西怎么会是脏的。他俩小时候在一个池子里玩过水,十一二岁分吃一块宫外买来的饼,你一口、我一口香得很。
“孤用好了!不必麻烦。”
不知何时,善谈的妇人借故离去。脸色苍白如纸的诸侯国公主坐立不安,直到侍女询问她是不是要去更衣,就是问她要不要去上厕所。诸侯国公主欣然同意,跟着侍女一同下楼。
茅房在阁楼后面的蔷薇花架旁,诸侯国公主摆脱侍女,哪还敢回阁楼里。别说阁楼,她连长公主府都不敢再待,悄悄地带着仆从离去。
这两个人一去,阁楼里头气氛更好。
刘彻没露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但也没有多待。两个歌童献唱――一般是宴席结束的标志,就跟后世端茶送客一个道理。
刘彻第一个告辞,携同阿娇一起离开。有亲近的、关系好的还会留下来用晚膳,甚至还有在主人家住几日、十几日的,都很平常。
阿娇满心不情愿,她本打算用过晚膳再走。下午约好和隆虑公主一起看蹴鞠赛,还能听一段二兄从隆虑带来的曲艺人打鼓唱戏。
这就跟好好的假期让上司一通电话叫回公司上班一样,让人特别难受。
韩嫣自前头正席退下来,替天子赶车,看到的就是板着一张俏脸的阿娇。他低头敛目不敢多看,先给天子请安,再拜皇后。
“臣韩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阿娇不会把脾气发泄在无关的人身上,停下脚步道:“韩王孙请起。”
内侍还没放好垫脚,刘彻便一步跨上安车,回过身伸出一只手给阿娇。两人牵着手上车,各自坐下才松开。
韩嫣扬起马鞭,安车行驶在长安街头。
刘彻:“你出来的时候撞上八哥了?”
“嗯,他在大街上欲把一个八岁孩童活活打死,”阿娇心里清楚,以刘端的狠戾,她要是没有出现,阻止其行凶,男童必死无疑。那么粗的鞭子,可不是棉线做的。
一条人命啊……
“你不会是来给他当说客的吧?”
话虽是不经大脑说出口,但可能性还挺高的。刘端有疾,是最不可能威胁到刘彻地位的兄弟。对他宽容大度,正好刷“友爱兄弟”的好名声。
阿娇蹙眉:“我如今心头烦闷,劝陛下别再说恼人的话。”
“孤心里也有一把火在烧,”刘彻脸上满是动容之色:“你是在为孤不平……孤知道。”
表姐对他的维护是有目共睹的,那饶舌妇人大约是不知道阿娇的威名。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陛下的八卦,小心挨一鞭子闹个没脸。
这不是让刘彻最感动的,他最感动的是阿娇明明很生气却肯忍着。
真动手不会添乱,可忍一时之气才好谋定后动。
刘彻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难受,有人陪着他,甚至比他更难受……顿时气顺许多。
阿娇:你在说啥???
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刘彻:“论亲疏,你我是至亲夫妻,刘端不过是孤一个不亲近的异母兄弟。孤怎么会舍你而就他?孤答应你,一定找机会替你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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