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何时叫门?”
阿娇身上华丽的衣衫,让老仆有些不安。
程安:“我家主人是翁主娇……”
老仆先是一愣,接着便退一步作揖:“贵人请屋内说话。”
阿娇其实认得老仆,上一世她嫁给周希光,常能见到他。周家在梁国是大族,家中世代侍候的仆人有许多。这个老仆本为周父的书童,又为周家的管事,亲眼看着周希光及其兄长长大。虽然是仆,但也算得上半个主人。
这一世,周家受梁王谋反的牵连,老仆的遭遇自然不算好。不过,他能在长安安享晚年,日子过得也算不上凄凉。定然是周希光成为皇后詹事之后,想办法把从前在梁国的仆人们接到长安的。
周希光素来是个重情义的人。
他的血缘亲族都没有了……仆从也做半个亲人吧。
老仆显然已经知道阿娇的身份,这是他故去主人的旧主。进屋的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小主人痼疾在身,下不了床榻的时候,还惦念着未能偿还您的恩德,死去也不能闭上双眼。”
阿娇沉默半晌,“我能看看他留下的遗物吗?”
“那是自然,”老仆:“前面就是小主人的屋子。多年以来,我洒扫从不假他人之手,没把屋子里的陈设弄乱一丝一毫。”
屋里还维持着小主人离世时的模样。
阿娇推开门,让程安等人候在屋外。她独自走进屋中,目光缓缓扫过长案上堆积的书简,想象着周希光伏案理事的场景。她弯下腰,伸手拿起镇压席角的青铜卧兔。这是为避免席在人们落座时歪斜失礼,特地制作而成的“镇”。
一组四枚,一般为青铜质地。
这一组卧兔镇没甚稀奇,既没有镶嵌宝石,也没有饰以金银,绝对不算贵重。甚至由于颇具“童稚”趣味,不适合成年男子使用。
唯一特殊之处就是它乃阿娇早年所赐。
它不是阿娇赐给周希光的,而是赐给周希光幼妹的。
好一个周若华,大约是强占幼妹之物为己用吧……阿娇摩挲着卧兔,双唇微微抿起。
阿娇在屋内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程安等得都有点着急了。她见主子怀中抱着一只红漆木盒,想要伸手接过来,却被阿娇避开……“主子?”
阿娇对程安一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书。
“老人家,此乃周大人之父写的一本农书,于我有用,可否……”
老仆:“您尽管拿走吧。”
阿娇刚回到建章宫,就有侍女禀报:“陛下等候您多时了。”
刘彻霸占正殿里的书案,正拿一片狭长的竹简书写。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问:“你去哪啦?”
阿娇去周宅的事,他刚知晓时气得发抖。
殿中伺候的人都能感觉到陛下的心情郁郁,阿娇自然也看出刘彻情绪不佳,她根本没动心思去猜测原因,左不过是朝中有事、后宫有事之类,和她有什么关系!
阿娇打开木盒,对刘彻说:“我到从前的一位下属家中,取得农书一册。其中详细记载着种子选育之法、精耕之则、肥土之方,对我的用处颇大。可惜啊!著书者获罪之身,早已身死……若我以后有所成就,它亦要占一分功劳。”
刘彻顷刻间便明白阿娇的意图,她想让朝廷赦周家的罪过,替周希光挣一份死后的荣耀。如此殚精竭虑,不惜对孤报之以谎言。不,这也不算谎言。此册农书,刘彻读过,的确是言之有物。周希光之父的才能在上一世得到展露,官至两千石……阿娇此生若要发展农事,必继承上一世的经验。
周希光之父的确算得上占一分功劳……
刘彻强压着怒火道:“那孤岂不是要赦著书者之罪?”
阿娇展颜一笑:“陛下英明。”
刘彻:“……”
晚膳送上来,刘彻一口都没有动,双唇紧抿盯着阿娇。他倒要看看,阿娇到底有多么迟钝……“陛下怎么不用膳?”
两人相对而坐,就是分餐制,她也不可能没发现刘彻的异常。
刘彻:“气饱了,孤吃不下。”
阿娇了然,人类在情绪波动过大的时候,身体的机能总会有些混乱。比如她的亲人、爱人离开人世的时候,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胃里都像填满棉絮,不知饥饱。
时间会平复一切……阿娇不以为意地道:“那您不要勉强,等腹中感觉到饥饿的时候,再叫膳吧。”
刘彻:“……”
气冲冲离开建章宫,刘彻登上安车,对苏文道:“传李延年。”
李延年出自娼门,因犯法而受到腐刑,在掖庭中负责饲养狗。有一次,放声歌唱时,无意中被刘彻听到,那缥缈空灵的声音顿时折服刘彻,后又展露出对各种乐器的精通,被封为乐官。
长门宫里,展露歌喉引得阿娇踮着脚尖张望的便是李延年。
李延年带着乐器、舞者来到皇帝的寝宫,献上新作的曲子。
刘彻一杯杯地喝着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词曲唱的是一个王孙想念亡逝的夫人,常常把婢女错认为亡妻。一位美丽的少女爱上他,想要嫁给他。他听闻之后,不愿令少女难过。忍着悲伤,对着美丽的少女诉说和亡妻的爱情,希望少女能忘记自己。
音调悲切,舞女们都忍不住泪水涟涟。
刘彻却是连杯中的酒都饮不下喉了。他道:“少女温柔可人,难道比不过王孙的妻子吗?”
李延年还没从曲子情感的余韵中挣脱出来,颇为感性道:“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
刘彻:“……”
作者有话要说: 暴击+1+1+1……
那什么,当你难受时,全世界都跟你过不去。
第108章 束手无策
中常侍苏文亲手捧着珍珠簪, 请殿内轻揉自己脖颈的阿娇赏玩。
“难为陛下还记得我爱珍珠,”阿娇伸手拿起来。此簪赤金打造,绘以祥云纹饰,簪首有九只神态不同的彩凤, 口中各衔一枚浑圆的珍珠。凤尾以金丝缠绕, 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如此精巧的工艺, 巧妙的设计, 再加上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的九颗珍珠, 珍品无疑了。
阿娇把簪子放回匣子里:“谢陛下的恩典。”
自昨日起,朝廷已开始推广几种农具。阿娇以为珍珠簪是刘彻的赏赐, 不以为意。舅舅以前也很喜欢送昂贵的布料、首饰、田地或直接赐金给她, 作为赏赐。
等真正有成效之后, 自然还有正式的恩赏, 什么增加封邑户数啊、什么升官加爵之类。
苏文见阿娇不仅不欢喜地试戴,连在秀发上比划一番都不曾有, 急得鼻尖沁出细汗。这可是陛下亲手画的图样, 再交给能工巧匠, 耗时一月才好不容易制成。回去陛下要问起来, 他怎么答啊?
苏文只得硬起头皮,问道:“翁主,不知簪子合您心意吗?”
阿娇:“挺好的。”她对程安道:“收进库房里罢。”
苏文:“……”
这就完啦?
苏文回到承明殿的时候,陛下正在接见大臣。他还没松一口气, 就见陛下对几位臣子说:“诸公稍歇片刻, 此事一会再议。”
正襟危坐太久是很累双腿的,还废膝盖。大臣们谢恩,相携到外面庭院里活动腿脚。
刘彻靠着凭几, 招苏文上前,问道:“皇后喜欢吗?”
皇后好像没体会到您老人家的心意啊……这话不能说,苏文灵机一动,回道:“娘娘看到九凤绕珠簪,说难为陛下还记得她爱珍珠。”
刘彻唇角浮现一丝笑纹:“孤自然不会忘记她的喜好。”
周希光送阿娇的定情信物是珍珠又如何,他能找到更大颗、更浑圆、更多种不同颜色的珍珠。天长日久,还怕不能把一颗异色珍珠比到泥里吗?
“娘娘将簪子拿在手中赏玩一番,口中道:挺好的!但却没有以簪梳发,而是将其妥善收起来……”
刘彻眉头一蹙:“这是为何?”
九凤绕珠簪的确难得,但阿娇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怕损坏一只簪吗?
苏文:“我观娘娘的平日并不爱堆金叠玉,九凤绕珠簪戴着是否有些不便?”
“正是如此,”刘彻恍然大悟:“阿娇并非宫室里闲坐游玩的贵女,她忙起来需亲自下田侍弄秧苗,是不能戴它。”
九凤绕珠簪华贵非常,却也的确很重。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阿娇站在田坎上,稍一偏头,还得用手微微扶着发髻的画面,刘彻就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身为天子,每逢春耕前都得亲临籍田做出耕种的样子,很清楚插秧的不易。
“孤思虑不周,该送些精致小巧之物。苏文,替孤研墨……”
阿娇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收获一大堆适合日常佩戴的首饰,她用来挽秀发的是一支几无花纹的玉簪,平日里几乎不会掺杂假发梳成复杂的发髻,仅仅束发而已。
刘彻登基之后,节俭之风渐渐被奢靡的风气取代,贵族的衣饰渐渐走向华丽繁复的巅峰。要知道本朝之初,女子的服饰基本都袭战国时楚地的风俗,朝廷却能因为制作长袍重叠的楚服耗费衣料,所以倡导新式的汉服,还要求衣不能拽地。
搁现在阿娇的衣着打扮能称一声俭朴,搁舅舅为帝的时代,已明艳华贵至极好嘛。
再者阿娇对自己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根本不关心。这些都是程安和青君要在意的,她一切以方便活动为主,全凭两人的安排。
阿娇眼里心里只有刚建起来的苗圃。
最近长安城阴雨连绵不断,十分的反常。她担心田地里的小苗烂根,又怕得不得充足的阳光,部分刚生芽的种子会枯死。
刘彻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脸凝重的阿娇。
“你快把粥喂到鼻子里了。”
“啊?”
阿娇回过神来,抬起头问:“陛下,你刚才说什么?”
刘彻叹息一声:“你现在比孤还忙……”
“事情太多了!”
阿娇立刻道:“不如陛下再派些人手给我。”
刘彻:“……”不知道的,还以为殿内是君臣奏对,哪像是皇帝和心爱的女人用膳?
“我派更多的人手给你,你只会做更多的事。事情是永远忙不完的,再忙也不能不休息一刻。你尝尝大刀白肉,还是庖人照你给的方子做的。足有孤的手掌大,切得极薄,竟能透过烛光。豆花又水又嫩,吃着顺口。这一道叫什么?”
一旁的侍膳宫女忙道:“启禀陛下,此为拌麻鸡。仔鸡腌制一刻钟,再入滚水汆烫,捞起来在冰水中静置一刻钟,最后加酱拌匀再等一刻钟,才能入口。”
刘彻瞥插话的宫女一眼,执箸夹起一块:“嘶,好麻。这样新鲜的做法,一定是阿娇的主意。”
这一顿绝对是川菜配置,然而……
阿娇:“可惜没有辣椒。”
刘彻知道辣椒是什么,上辈子阿娇曾经种出来……他也是爱辣椒的,辣味有时候十足适口。可他不该知晓,因此问道:“辣椒是何物?”
阿娇:“一种记载在牛皮册子上的可食用之物。”
这可不是谎言。
用完晚膳之后,刘彻知礼的离去。阿娇来到隔壁的育苗室看新发芽的小苗长势如何,换过营养液之后,差不多晚上八点了。她换上舒适的衣物,练习一个小时的瑜伽――整整三世,她都有延续在现代时的习惯,瑜伽练习一直没有落下。
几日过去,终于不再阴雨绵绵,天色放晴。阿娇心情不错,忙到中午的时候,见苏文带来十多个宫人前来,还有兴致玩笑:“陛下见我这里人不够用,终于给我添派人手了?”
“您再抢人,我手底下的人都要不够用了!”
苏文假惺惺的抱怨一句,其实宫里人绝没有不够用的,只有使不完的。托前些日子一口气放归三千多人的福,宫里连呼吸都松快了。哪怕是中常侍,一样觉得宫里的人太多,显得地方太小。
“我带着他们是来给您送东西的。”
苏文向后一招手,一个脸儿粉圆,长得十分讨喜的小内侍站出来,展开礼单:“花蕊粉珠簪一对、明月一对、贴翠孔雀金钗一双……”
小内侍每念一样,便有宫人捧着珠翠请阿娇过目。
阿娇盯着长长的礼单:“……”我很忙的好伐?
然而,皇帝所赐,不能拒绝。
她只能耐心等着。
终于,礼单念完。
苏文:“翁主,这都是陛下的心意。”
阿娇福身道:“谢陛下厚待。”
等苏文走后,阿娇道:“这些都入库吧!”
程安:“主子要不要挑一些来戴?”
阿娇莫名其妙:“我的首饰不够用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程安:“那倒不是,您还有很多首饰,从没有上过身……”可陛下所赐,不佩戴行吗?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阿娇还没想清楚其中的缘由,就被人请到苗圃中查看一株小苗的情况。
这事自然被她抛到脑后。
程安素来不敢善专,既然主子吩咐入库,她就没往主子身上戴皇帝所赐的首饰。
接下来的几日,刘彻一直没见阿娇用他赐下之物,心情一日坏过一日。苏文做事越发小心谨慎,却还是没躲过被陛下抓着由头挨了一顿鞭子。躺在床上下不了榻的时候,他再是步步小心,时时在意之人,也免不了嘀咕:“这都什么事啊!”
他怎么觉着,堂堂天子拿一个小女子束手无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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