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已经生起了炭火,但是殿内那几大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都是敞开着的。
皇后正半倚在软枕上, 殿上正站着二十来个宫女, 手上还都捧着彩条添花织造精细的蜀锦和一些工细流明的玉器。
“公主过来辛苦了,喝杯热茶。”伍姑姑唤人奉上热茶, 便将殿内的闲人清了空, 只余下皇后与宁妍旎。
宁妍旎捧起茶杯, 茶水淡黄,底下还铺了层淡姜丝。
皇后望到宁妍旎正细看着茶水,便启了唇解释了一句,“听太子说,公主这些日子身子不适,本宫便唤了人在茶水中加了些紫姜丝。”
说话间,皇后稍直起了身,打量着宁妍旎。
宁妍旎正垂首望着茶水。一张脸似白玉琢成,蒲扇乌睫也随着眸子半落。既是无妆粉在面,眉眼间却自有几分艳色。
她确实生得很好,只坐着就宛如一幅美人图,不怪自己儿子这般挂牵眷怀她。
听了皇后的话,宁妍旎放下了手捧着的茶杯,她向皇后道了谢,“这般小事,有劳皇后娘娘挂心了。”
皇后闻言唇边便是一笑,慢条斯理道着,“挂心公主的人不是本宫,公主,可莫要在本宫面前顾左右而言他。”
宁妍旎与皇后向来少打交道。
她记得上次见皇后,还是在许久前的新春家宴之上。那时两人就只是眼神客气地交汇了一下,根本想不到今日她还有与皇后二人独处的时候。
如今皇后也无前言,就这么直接。宁妍旎心下诸多念头便是闪过,想到皇后此举只能是因为太子,最后便应了声是,“那阿旎,过后再去谢过太子哥哥。”
这般坦直的话语,终于让皇后有些许满意。
皇后也不想多谈别别的什么,她唤了宁妍旎过来,就只是想提前敲打一下,“太子秋猎回来已见过本宫,与本宫谈了些有关公主的事。太子一向仁孝,对尔等弟妹,从来也是照顾得很。”
后宫里的事,皇后大多知道,只是懒得管。
这两年,她想也知道,宁妍旎在宫里宫外遇到的那些麻烦,若不是太子有心相帮,宁妍旎哪还能在后宫之中这般过得舒坦。
太子秋猎回来来见过她,皇后本是欣慰,但听着太子字里行间都是提着宁妍旎,皇后不得不今日就召了宁妍旎过来问个清楚。
皇后盯着宁妍旎面上的神色,也不待她再说些虚与委蛇的话便再开了口,“太子如今,已是大权在握,很多女子无不以得到太子的一两分青睐为幸。”
“但太子既是位重,那他的身旁,也就容不得那些不上台盘的女子。本宫当年千挑万选,才为他指了这么一个太子妃。”
上次的选妃宴,吏部尚书嫡出的小姐,还有其它重臣之女,都极是爱慕太子。这事,阿栀说过,宁妍旎也还没忘。
说起太子妃,那皇后说的千挑万选,除了太子妃的德容,那肯定就是太子妃那底蕴权重的母家了。
宁妍旎隐约知道皇后想说什么了,她点了点头。
皇后看着宁妍旎的眸子垂得更下了些,觉得自己也铺垫得差不多了,她的话就接着往下讲,“本宫知太子对公主是些什么心思,但公主的心思,却是实在让本宫担心......”
皇后的话将句末的尾音拉得很长,像是没有把话说完全了。
宁妍旎语气平静地接了她的话,“太子哥哥孝顺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为太子哥哥担心也是应该的。”
“阿旎既视太子哥哥为兄长,他日亦当是视太子哥哥为兄长,绝无其它非分之想,还望皇后娘娘不必悬心于此等小事。”
皇后以为宁妍旎应当是落泪以表对太子的不离不弃,抑或是惊怕她的阻挠,但宁妍旎立刻就会了她的意。
太子回来时,在这肃宁宫中同她说,日后想以其他身份纳了宁妍旎时,皇后当时随口两句搪塞了太子,但她打心底里便是不认可的。
不说举宫皆知宁妍旎乃当朝公主,这要是传了出去,太子这行为还不得被言官指着骂色令智昏。
再从另一方面说,宁妍旎出身商贾之家,哪怕之前温府是首屈一指的富贾,到现在温府早已破败。
宁妍旎的出身,在现在来说实在是卑低了些,万万是配不上太子的。
天下好看的女子多得是,太子要什么好看的女子寻不到,到了日后后宫选秀,他肯定能将宁妍旎忘诸脑后。
皇后娘娘担心的是,宁妍旎会一直不依不饶地缠着太子。
但宁妍旎此时如此识趣,倒是让皇后另眼多看了两眼。
皇后不放心地再说了两句,“本宫的意思是,若太子日后不能给你什么位份,你现在也甘愿跟着太子?你可莫说什么敷衍的话,来糊弄本宫。”
现在糊弄,日后她是太后,宁妍旎自然还是绕不过她,到时她可就更没有这般好心气还来找宁妍旎心平气和地说话。
但宁妍旎神色未改,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笃诚,“阿旎知皇后娘娘的意思。请皇后娘娘放心,阿旎并未敷衍,确实是无非分之想。”
她的背挺得很直,坐姿极是温婉娴静,眸光也抬起来平允地看着皇后,倒有几分言语问心无愧的意思。
倒是自己有些小瞧了她,皇后转着她腕间的玉白珠串,小半响只盯着宁妍旎看,没再开口。
皇后有些许的恍惚,其实这小女子本应是长在宫城之外,而不是在这宫内这般如履薄冰。
皇后犹记得当年,皇上本是想纳宁妍旎入后宫。她自当是不允的,太子也联络了众言官朝臣,在皇上旨意没颁出之前,造了颇沸的舆论出来,尔后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公主。
但想来,这小女子属实是无辜,如今,这小女子又是这般自知和解人意,倒叫皇后心也没刚才那么的横。
她看着宁妍旎,其实宁妍旎的年纪其实也到了,女子,最重要的还是夫家。如今她委身太子,日后,夫家怕是有少许耽搁了。
皇后语气也就稍微软上了些许,她对着宁妍旎道着,“如此便好。本宫瞧着公主久了,心里更是生出喜欢来。这样,日后,公主若有心仪的郎婿,不妨告知本宫,本宫定当是懿旨成全公主。”
“接下来这些时日,宫内许是会有一些不安定。公主也莫担忧,后宫之中,本宫当会庇护于你。”
但皇后不知,日后的郎婿,宁妍旎其实并不太关心。
只宁妍旎确实是不想得太子什么后宫位份,各取所求罢了。宁妍旎只盼着来日能出得宫去。现在还有皇后娘娘在一旁阻拦太子,她日后出宫的希望看着还多了些。
再且说,这些时日,想起宁子韫,若有皇后娘娘在后宫的庇护,着实是让她安心了不少。
不管皇后最先的用意是如何,当下宁妍旎对皇后是真心感激,朝着皇后行礼离开之后,她盼着太子能成事的心就更急切了些。
就是不知到底是何时。
寒露到了,转瞬初霜打起,露水多凝成霜花,三麦播了下地,是为秋季最后的一个节气霜降到了。
霜降再一过,便是立冬。
今年立冬之后的天气竟然是特别的冷,一连数天都下着雪。鹅毛般的雪扑簌簌直落覆上。半日便有积了一层薄雪。
数日之后,整座宫城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承禧宫内,一片平寂之中,除了炭火烧着的噼啪小声,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咀嚼之声。
“公主,这些点心公主真得都不试一下吗?”阿棠指着几盘她新作的果酥软糕。
她也没别的长处,只能想着法子做些新奇的食膳出来,宁妍旎能喜欢一两样也就好了。
但近日来宁妍旎的食欲也一般,这会这几盘果酥,放在桌上,都是肥肥的杏子窜上了桌咀着嚼着。
“公主喜欢甜,这个桃糕阿棠掺了些松子进去,有些甜味但又不腻,公主试试?”阿棠举着块桃糕到了宁妍旎嘴边。
宁妍旎见状,只得张开了口。但是她面上的神情,并没有轻松多少。
近些日子来,宫中反而很平静。
太子来寻过她几次,每次都是拥着她,说了一些体己的话,又关切地问了她最近如何,然后就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宁子韫自被册立为瑄王,便迁了出宫,住进了宫外的王府之中。从秋猎回来,宁妍旎未曾与他见过一面。
皇上那边,更是再无传召过她一次。
这情状实在是很平静。
人总是容易被当前的假象迷了眼,越是觉着没有问题,事情发展的轨迹尚算可以,就越是容易掉以轻心。
宁妍旎也说不出现在的她是什么感觉。
这种平静,实在是太过诡谲。以至于让宁妍旎觉得,这种平静就像风暴将来之前,海水面上那种波澜的平静。
着实让她反倒不安了起来。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殿门,带进小片冷风之后,来人便立刻将殿门重新掩了上去。
宁妍旎顺着声音望了过去。
“公主。”来人摘下了兜帽,正是阿栀。
她方才出外去打听了一下,朝堂之事确实有些纷杂,但有件事,她却觉得应该先告诉宁妍旎。
阿旎刚走得急了些,现在说话间还微微喘着,她说道着,“公主,瑄王那边暂时定下了,将在年后迎娶成国公府的庶女为侧妃。”
年后。
宁妍旎微蹙了。霜降的时候,她便知道了宁子韫要纳妃,当时她还极大地期盼着宁子韫快些迎娶。
但现在是立冬,若是年后迎娶,可还有至少三个月的时间。
这日子算下来,可也快大半年了。
这吉日也定得太远久了些,与往日皇上的赐婚可大不同,实在是奇怪,宁妍旎不由问着,“这日子是谁定的?”
“太常太卜合的八字,定的时间。”阿栀当时也觉得日子确实久了些,就多问了一嘴,“陛下偏信太常太卜之言,便也觉得可以。”
太常太卜。
余还景的父亲,便是当朝太常。
往常陛下赐婚,纳采,问名,纳吉,定期,亲迎,合卺这些礼节是都要按流程走的。宁子韫自赐婚起,至今都已到了定期了,结果竟然还要等到年后才亲迎。
宁妍旎此时不由想起了余还景来,他许是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宁妍旎侧首问着阿栀,“余公子,可还有来过吗?”
前两次余还景托了人,说是有事想见上她一面。她当时踌躇了一下,到底怕多生事端,便婉拒了余还景。
如今想来,现在去找下余还景,若是能从他口里知道些什么,她才能安下心一些。
作者有话说:
◉ 第三十六章
自打秋猎那时起, 阿栀便觉得这余公子人还不错。
阿栀心里兀自想着,以后公主若是想择个郎婿,余公子应当也是个极好的人选。他满腹才学, 言谈举止也看得出是个志诚君子。
而且,他那会儿悉心开解公主时, 熠熠的眸光中除了赤忱, 阿栀觉得其中隐约还是有些对公主情意在的。
这下, 阿栀听到宁妍旎问起了余还景, 当即回话道着,“余公子,呀不, 余大人, 他被陛下钦派去了溧白州查探灾情,前日已从溧白州回来了。这阵子没来寻公主, 许是因为陛下这差事给耽搁了。”
余还景自恩科封了状元,便去了户部任职户部郎中。
秋分那时有好几地上书朝廷, 言明灾情严重,不能如期如额上缴朝廷所征收的税赋,那会皇上未有抉择。
朝上的大臣为此争辩了许久,太子为首的, 主张直接仁政免征,以缓民情民生的, 但是当时皇上听了, 脸色很差。
于是有见风使舵的大臣便顺势说这些都是推托之词,今年多地明明是风调雨顺, 哪里来的灾情严重。
两边各执一词, 直至瑄王宁子韫上了折, 陈词皇上可下颁诏令一道,朝中派人前去查探灾情,若灾情为实,那朝廷自当抚恤。
但若为灾情虚报,该地州官当即贬谪,并且世家三代不得有人为官入仕。若有下属官员举报其地州官,则下属官员官职可晋一阶。
这折子的提议在上朝的时候被拿出来商议,朝臣们竟是迎风倒,户部尚书侍郎等官员,都是众口一辞地附议,年迈的中书令也拊掌大为赞叹。
参史们在这件事上的决断并无户部来得直权,所以皇上也就同意了宁子韫的提议,户部便委派了户部郎中及侍郎余还景,跟随其它臣官前去一同勘探灾情。
那诏令下去之后,这些臣官还没到灾情当地,便有好几地重新上书朝廷,解释税赋已征齐,正在送往盛都路上。
真是胆敢欺瞒君上,宁妍旎当时听着,便觉得也不知是否有人刻意为之。但宁子韫这番中立不倚又行之有效的奏议,确实是在朝堂上赢得了一片赞誉。
往日宁子韫不出头,太子在朝上独大,其它皇子也都黯然失色。后宫也好,前朝也罢,很多人都觉得太子便是将来的圣上。
然而现在这朝堂的风向,怎么听,都是与往常不一样了。即使是她们这些在后宫对政治不敏感的人,也会察觉出不对劲。
就说最近,她们也偶尔能在宫中听到有些关于宁子韫往日在朔北征战的政绩军功。
这长期不被关注的人,现在突然拭去了尘,冒出了些亮来被人看到了,是有些瞩目在。但是若是要想能抢尽宿昔明珠的辉光,怕也是没能这么快。
真是不知宁子韫到底年前是不是想做些什么。
宁妍旎回过神,对着阿栀点了点头,“余大人既然刚从溧白州回来,那般风尘仆仆定是累了,那过几日我们再问下他罢。”
阿栀听明白了,不过她可不这样想。她朝着宁妍旎眨巴眨巴了下眼珠子,“余大人都来找过公主两次了,可见定是有事。就算公主你现在说要见他,余大人肯定立刻就过来了。”
宁妍旎无奈地轻笑摇头,她没阿栀想得那般弯弯绕绕的心思。只不过,与其她现在自己再这瞎想着,总归快点见到余还景还是好些。
余还景是外臣,按宫规是不能进后宫内院的,但宫中设有专门接见外臣的绥春台。
前两回是余三小姐前来,说是余还景所托。但这事,还得见余还景本人才能知道个分明。要在绥春台见下余还景,皇后娘娘那边是瞒不过去的。
“也行。那此事,我去跟皇后娘娘说下,到了这关头,我们莫让皇后娘娘她们觉得我们另有它想。”宁妍旎思忖着。
她想,皇后娘娘可能是会答应的。
上次宁妍旎自皇后的肃宁宫回来,皇后随后便将殿上那二十多个宫女遣了过来,将她们手上的蜀锦玉器都赏了给承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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