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妍旎红了眸,“宁子韫,你不是说过,我说什么你都应承我。现在我说我要离开,你的话就不做数了。”
她说着的这话,可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殿内安静了很久,安静得只有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他们二人之间,响彻在他们耳旁。
宁妍旎脸上早已是湿凉一片,在她以为宁子韫可真是油盐不进时,一只带着薄茧干燥的大手触到了她的脸上。
宁子韫的掌腹碰着她的脸,拭着她还在落下的泪珠。
他的头垂在了她的脖颈之上,被雨打湿的右肩抵在宁妍旎的下颌,颀长的身体因着这个举止蜷着。
他紧紧地抱着她,没有放手,也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姿态在宁子韫身上实在少见,以至于一时之间,宁妍旎也忘了推开他。
始料未及地。
数下压抑着的喘气过后,宁子韫松了手。
他转身,独孑一人如同孤竹,缓慢地行到殿门之前,伸手打开了紧阖的殿门。
涩楚涌上,宁妍旎的心都揪得生疼。
她喉间有些哽咽,但她还是叫住了他,“宁子韫,你说过,过些日子,你便会放了阿棠。”
宁子韫的脚步顿了顿。
他的唇角好像轻扯了一下,定了一会,最终回她一句,“是,我说过。”
殿门之外,不过两三刻,天色已是堪比泼了墨的那般潦草,让人看不分明。
宁子韫走了,他踩进雨幕,就这样离开了承禧宫。
阿栀从殿外跑进来,来到宁妍旎跟前,满脸担心,“公主,你怎么哭了。”
宁妍旎抹了抹脸上的凉意,她此时的手脚也发着冷。但宁妍旎只摇了摇头,“去收拾东西罢,我们今日便去慈宁宫。”
太常太卜算出来的适合婚嫁的日子,其实离现在只余下一个多月。
真细算下来,那些要准备的事情还是很多的,时间上来说还是仓促了些。
但是这门亲事,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数,宁妍旎的意思还是从简就行。
来陪帮的几位夫人却不知道,只觉得长公主实在是性情温良,与才貌俱全的余大人可谓是般配。
这几位夫人还想劝劝宁妍旎,女子的亲事这辈子可能也就这一次,可马虎不得。
但见一直劝不动宁妍旎,虽然身在慈宁宫,可太后实在是个不管事的主,数天下来也不见她们一面。
几位夫人一对视,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只是送定纳征一事,还是得由中书令老夫人过来询问宁子韫的意思。
这些日子,连绵的雨一直不断地下着,整个宫城都阴郁沉闷。放眼望过去,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倒完全没有春日的样子。
中书令老夫人是奉了懿旨入的宫,她在言德殿前落了轿。
恰是杭实也在言德殿前,一听了老夫人的来意,便拦下了想进殿请见宁子韫的老夫人。
杭实低声道着,“老夫人,这些事老夫人与几位夫人拿主意,定下之后再呈礼部户部便是。陛下朝事繁忙,恐怕是没空看这些的。”
老夫人手上是拿着嫁妆单子来到言德殿前的。
本来老夫人是等着已进去通报的宫人出来回话,没想到杭实却先婉拒了她。
老夫人也知道有些为难了宁子韫。
但想了想,老夫人还是直言,“我与几位夫人是已商讨了一下。但终究陛下是长公主的兄长,按理说,长兄如父,陛下也应过下目,看看这单子上面列的是否合适。”
老夫人说得在情在理。
但老夫人不知道,宁子韫对宁妍旎实在不是兄妹的情意。
杭实是有心想劝老夫人,这嫁妆单子要是送进去,那应是无异于在宁子韫心上再多捅几下刀子。
那日,自宁子韫从承禧宫出来,宁子韫便沉寂地在御和殿中枯坐了一宿。
宁子韫还召了余还景来言德殿见他。
杭实那时守在殿外,不知道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杭实只知,他们两人肯定是在殿内交恶了。
余还景再从言德殿出来时,一身的青袍满是斑斑,脸上还带着伤,极其狼狈。
待杭实赶忙进去一看,殿内的宁子韫,面上也挂了红。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手上和腕间露出的皮肉也伤得狰狞翻起。
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离宁妍旎成亲的日子愈来愈近,宁子韫也愈发冷沉得让人不安。
成日下来,现在除了上朝,宁子韫是连一句话也都不说。
如今,宁妍旎这嫁妆单子,怎么还能让宁子韫看到。
杭实有意再劝中书令老夫人回去,但进去通禀的宫人却已经出来了。
宫人说道着,“老夫人,陛下说了,把单子呈进去。老夫人在此稍候一下,陛下看完,奴再送出来给老夫人。”
杭实一时觉得如鲠在喉。
杭实挥退了宫人,从老夫人手中接过那嫁妆单子,将它送进殿内。
外头雨幕,殿内昏暗,宫人已是点起了宫灯。
风曳着的烛火之下,宁子韫一人独坐在案前。
乖戾地,阴恹恹地,也是孤形吊影地。
杭实将那嫁妆单子递到案前。
其实这份单子,几位夫人都已经是商讨过了数遍,还参看了历来长公主的陪嫁单子,才敢呈报到宁子韫这来的。
所以杭实才觉得这嫁妆单子已经没有什么必要需要宁子韫再亲自过目。
宁子韫展开。
上面首列的就是长公主的朝冠衣饰,镶珠石的朝冠,珊瑚朝珠成盘,随冠服用。
大件的有花梨木千工床一张,随大红缎绣的子孙满堂边褥两件,紫檀画雕龙凤呈祥围屏,四折瑞云铺卷屏风,朱漆描红龙凤衣匣十对,月牙木案和琴案随椅数对......
小件的有鸳鸯玉枕和鸾凤釉瓶两对,红釉、珐花彩、芙蓉彩等釉色瓷瓶若干,喜盆、喜梳、龙凤巾和龙凤烛台数对等等。
下面还有数页列着些首饰珠玉,譬如什么万寿福满簪,如意珍珠头面。
一件一物,选的尽皆是子孙、龙凤、鸳鸯缠绵的好寓意。
宁子韫细细地看着,不言不语。
杭实在一旁不由地提着心,斜眼过去看自家主子的面色。
“主子,要不,还是先把阿棠姑娘留在太平轩?”这样,宁妍旎就不会这么快离开。
杭实忍不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出了这么一个卑鄙的主意。
宁子韫没有理会他这句话。
他将手上的嫁妆单子又从头看了一遍,抑着咳了两声,宁子韫才同杭实说着,“之前我那库房还有些东西在?”
之前宁子韫征战时,是有些许战利品或者别的赏赐物。
宁子韫没收没拾,有些东西却确实贵重,杭实就帮着将那些存放进了宁子韫的库房中。
杭实当即点了点头。
“那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你去帮着清点一下,都添上去。”宁子韫垂了眼,他把那嫁妆单子合上,递给了杭实。
杭实敛着脸,低声地应着是。
◉ 第七十八章
几树青松, 掩在沉霭雨幕里。
太平轩中,一身素色宫装的女子撑着把油纸伞。
她面上的神色惴惴,不住地回望身后。待确认真的无人追赶, 她才大舒了一口气。
她离开了这轩阁,脚步轻快。行走之间, 她小心避过檐沟流水, 便踩在雨路上渐行渐远而去, 再不回头。
轩内的长廊下, 宁子韫杵在那静静看着。
“主子,真让阿棠就这么回去?”身后的杭实忍不住开口,想再劝下宁子韫。
但不让阿棠回去又能怎么样。
宁子韫想着。
他不想总在宁妍旎面前, 一次次地当那食言背信的人。明明他最不能欺骗的, 就是她。
宁子韫内感各种心绪翻江倒海,日翳云涌。许久, 宁子韫的声音透着喑哑,“走吧, 回去。”
杭实已经去将宁子韫的库房清点了一下。
按着宁子韫的意思,杭实将那些能凑上的东西都添了上去,宁子韫过了下眼,就直接点了头。
最后嫁妆单子再回到中书令老夫人手上时, 已是比之前多添了十几页上去。
中书令老夫人拿着看完,不由忖着, 陛下看上去是个面冷的, 实际上心肠可重着兄妹情谊呢。
“长公主,那嫁妆单子陛下还添了些东西上去, 我念予长公主听听, 长公主看下是否还差些什么。”
中书令老夫人展开了那送回的嫁妆单子。
宁妍旎与几位夫人此时正在慈宁宫的侧殿里, 几位夫人正温和地同她说着为人妇的一些事。
此时中书令老夫人这一说,她们也就停下了话语。
中书令老夫人细细念着,“原先的朝冠衣饰和大小件保留,新添的布帛衣饰有虎皮八张,火狐皮、银狐皮、水獭皮各十二张,毛土灰鼠皮二十卷,朔北软缎和蜀锦共计两百六十匹.....”
“......玉饰添得尤多,白玉元镯、翡翠蒲镯、白玉扳戒、白玉凤首笄、多宝百福墨玉佩、花开碧玉佩、白玉环......”
中书令老夫人的眸盯着嫁妆单子絮絮念着,几位夫人在一旁听着,对视之间的讶然不掩。
尤是那毛土灰鼠和朔北的软缎,那可只有在朔北才独有的东西。陛下对长公主的爱重之意,可真是从这嫁妆单子可见一斑了。
中书令老夫人还在念着,“......镂金嵌玉石护甲,金丝软甲,赤金绒鞘匕首两对......”
后头竟然还有田产铺子,几倾几间都列在这单上,给了她。
宁妍旎突然很不想再听下去。
他应该直接不再理睬她的事,为什么又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难道她会因此对他心怀感激么。
说不出来的气恼。
宁妍旎放下手中的册卷,有些无礼地打断了老夫人的话,“劳烦老夫人如此辛劳念着,但这加上陛下添的东西,实在太过招摇,届时怕有言官或是其他人议论不断。”
可不得是,卫国公夫人也很是惊叹,“昔日前太子妃与前太子成亲之时,已是很大排场。几日流席不断,但那红妆定是没这般的多。”
现今哪还能提什么太子和太子妃,一旁有个夫人用手轻肘了卫国公夫人一下。
卫国公夫人瞬时神色也收了不少,轻咳了声,似是有所感地叹了下气,没再开口。
宁妍旎后来也不知道太子妃怎么样了。
太上皇薨了之后,前太子没听到下落,成国公竟然直接舍弃了前太子妃,没有为了她和宁子韫厮争。
为了权柄地位,这些人可真是无情之至。
中书令老夫人也避开了这个话头,转而还是说起了方才未说完的话,“长公主不必忧心,这些都是陛下自己的私产。陛下爱重长公主,言官哪能议论些什么。”
就是,几位夫人一起附和着她的话。
宁妍旎没再多说什么,她将老夫人手上的嫁妆单子合上,不让老夫人再继续念下去。
听了这嫁妆单子新添上的那些东西之后,宁妍旎的面色便有些不太好。
她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白了不少。温细的眉此时也蹙着,整个人显得有些没精神。
几位夫人见宁妍旎这模样,只道她最近也是忙累坏了。
这明日,按照仪程,宁妍旎还要去宏觉寺酬佛。
未再多留,中书令老夫人踌躇了下,将嫁妆单子放在案上,便也离去了。
品红晕金面的嫁妆单子静静放在那。
阿栀进殿来的时候,宁妍旎还坐在原先的地方。
“小姐。”熟悉久违的声音在阿栀身后传来,让本就失了神的宁妍旎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姐,是阿棠回来了。”
又一声的轻唤。
是阿棠,她一身素色宫装,还带着一身的湿凉雨意。
阿棠自太平轩出来,先是回了承禧宫,在那遇见卢嬷嬷,才知宁妍旎她们竟是来了慈宁宫。
阿棠跟在阿栀身后进了殿,见了宁妍旎,整个人便是抽抽搭搭个不停。
回过神来,宁妍旎握着阿棠的手,眼泪也止不住地大颗大颗落下。
宁妍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棠,将阿棠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仔细地捧着说道着,“你不知,我先前梦到,你的手,你的手伤得好重。”
没事便好。
那个摘枣花的恶梦萦绕在宁妍旎心头好多日,直至现在,看到阿棠,宁妍旎才放下心来。
还好,宁子韫真得没再骗她。
阿棠啜着摇了摇头,与宁妍旎她们细细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看到阿栀已是气愤地在指责宁子韫,阿棠又轻声地说了起来,“是九皇子宫里的老嬷嬷和宫人们为难的我,其实陛下不知道。”
阿栀又气不过,数落着阿棠,“你还为他说起话来。”
这些事的源头都是拜宁子韫所赐,但这些日子,她又确实是受了宁子韫的恩。
想起宁子韫厉着脸让太医尽心医治她的模样,一时之间,阿棠支支吾吾地也骂不起宁子韫来。
最终还是宁妍旎为她二人打了圆场,宁妍旎低低叹着,“阿棠你回来便好。日后我们离了这,也和他再无瓜葛。”
什么九皇子陛下太子的,以后最好不要再相见。
阿棠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阿栀还在同阿棠说着。看着那品红晕金面的嫁妆单子放在案上,阿棠都不知道是什么,现下就好奇地问了起来。
待知道宁妍旎和余还景的婚事之后,阿棠展开那嫁妆单子,张着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阿棠与阿栀不同。
阿棠离开了她们许久,看着现在的宁子韫和之前的差别更是直观得多。阿棠咬了唇道着,“小姐——”
“好了,莫说了。”宁妍旎止住了阿棠想说的话,“明日我要去宏觉寺,阿棠你留在这,阿栀你不若也一起留下来照应阿棠罢。”
去宏觉寺酬佛,余还景也是要一起去的。
有余公子在,阿栀也觉得放心。阿栀就点了点头,一边还用眼神示意阿棠不准再多说些什么。
佳偶天成,百年琴瑟。前去皇寺酬佛,是祭谢佛恩以求共赴白头。
也是成亲前,余还景和宁妍旎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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