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再说出什么训斥的话来,低下眉默声好一会,李爽又看向何子然,声音平和了说:“现在学校复课了,过两天开学,你给我上学了,别再出去瞎混了。”
何子然仍是看着门外,“我不去。”
李爽看着他,他低下头又说:“有什么好上的,复课也是继续闹革命,到学校一样是混,还要花钱。我在外面再混两年,就到部队里当兵去。”
他今年十五岁,年龄还不够去当兵的。
李爽忍不住深呼吸,低下眉头,好片刻说:“咱家现在这样的成分,你爸还在里面关着,哪个部队会要你?申请书都交不上去。”
何子然默声,片刻又说:“那我就跟大部队一起下乡插队去,横竖就这两条路。”
对于年轻人而言,现在确实也就这两条出路了。
停课闹革命闹了这么几年,学校积压的毕业生实在太多,连大学生都分配到农村或军垦农场去“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更别提下面的中学生了。
当兵是目前最好的出路,当不成兵只能下乡去插队。
想想觉得脑子疼。
李爽抬起手按住太阳穴。
***
夕阳的光影中,珍珍和阿雯下了班并肩回家。
说着走到半道上,恰好碰上同样下班回来的陈嫂子。
碰上面打上一声招呼。
陈嫂子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和珍珍阿雯一起步行往家回。
走在一起说闲话,陈嫂子挑起个话题说:“总算是确定复课了,再不让孩子们去学校上课,都得疯成野孩子了。”
这几年虽然大人们过得很不好,但孩子们却是过得无比快乐。
大人们过得战战兢兢,自己都顾全不好,没有时间也没有那心力去管孩子,学校又不上课,孩子们自然结伴到处疯,要么跟着去闹革命,要么瞎混,总之也没正事。
对于孩子们而言,不用上学又没有父母管,就是最快乐的。
说起这事,阿雯接着说:“嫂子你只注意到了‘复课’两个字,却没注意到复课后面的三个字,复课也是去闹革命。”
陈嫂子当然知道了,她笑着说:“哎哟喂,只要能把孩子拉去学校,不让他们乱疯乱跑,那就可以了。管他去学校干什么呢,先给招回学校里再说。”
珍珍又接话说:“就怕学校也管不住。”
现在这社会环境,学校的纪律规章早就都废掉了,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哪还有什么权威去管学生,不被学生揪出错来批一通就不错了。
陈嫂子说:“那也比停课好。”
三人说着话走到了胡同口。
还没拐进胡同,忽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小陈同志、小陈同志……”
三个人一起转过头去看,只见是居委会的卢主任。
珍珍阿雯和陈嫂子一起出声:“卢主任。”
卢主任走到珍珍阿雯和陈嫂子面前,看着陈嫂子说:“小陈同志,我有事跟你说。”
怕挡着其他人走路,四个人让到旁边角落里,陈嫂子说:“卢主任你说。”
卢主任缓口气道:“我跟你说,你回家得好好管管你家的程陈,跑出去在外面跟其他大院的孩子胡闹也就算了,今天居然和李爽家的何子然,闹到咱们大院的革委会去了。夏主任被他俩闹得不轻,气得也不轻,训斥了好一通呢。”
听完这些话,珍珍阿雯和陈嫂子的脸色都凝重了起来。
陈嫂子自然最着急,连忙先问:“那夏主任没对咱家程陈怎么样吧?”
卢主任道:“都是孩子,又都是咱们大院的,按住了,训斥一顿也就完了。”
陈嫂子松了口气,忙又说:“主任您放心,我回去我肯定好好教育他。”
卢主任点点头,“孩子也不小了,好好跟他讲讲道理。”
陈嫂子点头应下来,卢主任便走了。
看着卢主任走远,珍珍和阿雯又看向陈嫂子。
珍珍说:“嫂子你也别急着打骂,回家先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陈嫂子稳着语气道:“你说现在这孩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像话了!”
陈嫂子急着回家,珍珍和阿雯也就没和她再多说。
进了胡同,陈嫂子推着自行车先进院子,珍珍和阿雯则继续往前走。
陈嫂子进院子停好自行车,看到程陈正在厨房里做饭,心里的气顿时又消了一大半。她走到厨房门口,程陈转头看她一眼说:“妈,你回来了。”
陈嫂子没有怒气冲天,语气很平和地问他:“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程陈知道,那个姓卢的小老太太肯定又告状了,她就爱满大院找家长告状,所以他也不想假装,接着陈嫂子的话直接说:“妈,你要骂就骂吧。”
看他这样,陈嫂子忍不住恼,却又骂不出来。
他蹙眉看着程陈说:“程陈,这些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不要再跟何子然混在一起,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程陈简单道:“我们是兄弟。”
陈嫂子深深吸口气,看着程陈,“他爸问题那么严重,到现在还关着呢,他妈也在接受审查,你跟他做兄弟?我不是对他和他父母有意见,你能不能懂我的意思?”
程陈是懂的,就是怕被影响嘛。
但他不怕,仍淡定说:“他爸是他爸,他是他。”
陈嫂子气得想咬牙。
她缓了片刻,又看着程陈说:“好,那就说他,你现在告诉我,今天是不是他带你去革委会闹事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去革委会闹事?”
“他想见他爸。”程陈用勺子搅着锅里的面疙瘩汤说。
听到这话,陈嫂子也愣了一下。
程陈应该也很想见他爸爸吧,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默声一会,好半天又开口说:“那也不能这样到革委会去闹,还好夏主任大度,不跟你们这些孩子计较,不然今天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说着又忍不住批评:“你们这些孩子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们大人成天小心得跟不敢出洞的老鼠似的,他们这些孩子却这样为所欲为。
今天要是换成大人去闹这一出,怕是走不出革委会的大门。
当然了,也没有大人敢去闹这样一出。
疙瘩汤烧好了。
程陈弯下腰封起炉火,拿了两个碗盛汤。
汤是用白萝卜烧的,光是闻着就有一股咸咸香香的味道。
端着碗到正屋里坐下来吃饭。
陈嫂子喝一大口疙瘩汤道:“待会你跟我一起,咱们找夏主任道歉去。给人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咱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程陈低头吃着饭说:“坐牢还能探监呢,他们凭什么不让探视?”
陈嫂子蓦地一愣,然后重声道:“你给我闭嘴!”
程陈闭上嘴,没再说话了。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陈嫂子拿了点鸡蛋,带程陈出门。
找到夏主任家里,敲开门,看到夏主任第一句就是:“夏主任,实在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我也是下班回来才知道……”
***
饭桌上菜色简单。
珍珍一家六口人坐在桌边吃饭。
侍淮铭跟丹穗说:“学校现在复课了,过两天开学,你就读一年级了。在学校不管别人干什么,穗穗你还是要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知道吗?”
这一晃,丹穗现在已经八岁多了。
在这个年代,这个年龄上小学倒也算是正常。
八岁的孩子知道不少事了,她看着侍淮铭说:“学习又没什么用。”
侍淮铭还没再说话,珍珍接话道:“谁说学习没有用,学习当然有用啊。”
丹穗又看向珍珍,“胡说,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
是了,臭老九现在已经是知识分子的代名词了。
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知识无用论已经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开来了。
不管是八岁的孩子,还是十八岁的少年,都会告诉你知识无用。
丹穗说的这句话,珍珍没法反驳。
侍淮铭又看着丹穗说:“反正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这话丹穗也没法反驳,只好应一声:“哦……”
***
吃完饭,洗漱完回到房间。
珍珍跟侍淮铭说:“我想待会去看看李爽嫂子,今天何子然带着程陈闹到革委会去了,听说动静闹得挺大的,把夏主任气得不行,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爽刚搬走的时候,在最敏感的时期,侍淮铭都没有阻止珍珍去看李爽,现在自然更不会阻止她去了。他点点头说:“去吧。”
本来大院里对李爽何子然这些人就挺宽厚的。
慢慢的,珍珍和阿雯也就尝试着和李爽恢复了些许的联系,当然她们见面往来的次数和时间都不多,也不张扬,革委会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等天色又暗了些许,珍珍拎上包出门。
出去到胡同口,在胡同口等到阿雯,两人一起往大院西北角去。
到了平房前轻轻敲开门,两人一起进去。
平房太小,里面大点的东西也就一张旧床和一张旧桌子。
小点看得见的东西,就是木头箱子,和小板凳了。
何子然和何子言在床上睡着了。
李爽倒了两碗热水,和珍珍阿雯在桌边挤着坐下来。
李爽看着珍珍和阿雯说:“你们怎么又来了?”
其实珍珍和阿雯来的并不多。
珍珍看着她说:“今天发生那样的事,我们能不过来看看么?”
阿雯接着话又问:“子然怎么会闹到革委会去?”
李爽轻轻吸口气,“想见他爸。”
这话题提起来总归敏感。
阿雯和珍珍默声一会,没再往下接。
珍珍忙又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方桌子上,跟李爽说:“这不是马上开学了么,子然和子言都得去上学,我们给他们带了点东西。”
李爽接受珍珍和阿雯的好意。
但她伸出手捏出东西里的信封,把信封塞回珍珍手里说:“钱就算了。”
珍珍又把信封给她塞回去,“什么都能算了,钱也不能算了,子然和子言开学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赶紧收下。”
李爽知道自己推让不掉,犹豫一会也就收下了。
她看着珍珍和阿雯,片刻笑起来说:“这辈子能认识你们两个啊,值了。”
阿雯倾着身子往李爽面前凑凑头,看着她说:“那次珍珍姐请我们出去吃西餐,在回来的路上,我们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还记得吗?”
李爽仍是笑,冲珍珍和阿雯点头,“记得。”
不止记得这顿饭,还记得她刚刚搬到这边的时候,和她们两个在丁香树前闹着拜把子。记得那个热闹非凡的除夕,所有人端着酒杯笑得满脸通红。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依旧。
当时以为,团圆和美好是人生的常态。
后来啊才明白,原来,离散才是人生的常态。
***
珍珍和阿雯没在李爽这呆太久。
把带的东西留下,把想说的话说完,便起身回去了。
李爽送她们到门外,看着她们消失在夜色中。
她回来关上门,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起来,拉了灯上床,拉一下被子躺下来。
这个平房里面只有一张床,也只能放得下一张床。
何子然和何子言睡一头,李爽自己睡一头,她睡在床的最外面,占最少的地方。
挤是挤了点,但冬天的时候暖和。
李爽在暗色中闭上眼,把脸盖半截在被子下面。
夜里睡得不踏实,早上醒得也非常早。
何子然和何子言在家闲不住,吃完早饭便又出去了。
两人走的时候,李爽嘱咐他们:“出去别惹事,早点回来。”
何子然和何子言如常应,“知道了。”
李爽自然不出去,大院里有劳动任务派给她她就去,没有她就在家写交代材料。
写到中午把角落里的小炉子拎出去,扇起火来做午饭。
饭都做得十分简单,吃点咸菜也能凑合一顿。
饭做好,何子然和何子言也从外面回来了。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吃下两口饭,李爽跟何子然何子言说:“明天你们都给我到学校报到去,不要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到处蹿。”
何子然还是说:“我不去。”
李爽吃着饭说:“不去也得去。”
何子然还要再说话,话没出口,忽听到门上传来人清嗓子的声音。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门上,李爽和何子言也看了过去。
看到是夏主任,李爽忙起身客气道:“主任,您怎么来了?吃过了没有?要不……”
夏主任冲她摆摆手,打断她说话,“我吃过了,我过来跟你说点事。”
说什么事呢?
李爽心里下意识紧张。
这些年,实在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在她身上。
她嘴角上勉强挂着笑,去到外面,小声道:“主任您说。”
夏主任看看她,又看看还在桌子边坐着的何子然和何子言。
他没先说是什么事,而是先看着何子然说了句:“你小子对我意见很大啊!”
何子然低着头继续吃饭,勉强应了句:“我可不敢。”
夏主任看着他冷笑,“你不敢?还有你何子然不敢的事?你不敢你都闹到我办公室了。你要是敢,还不得把整个大院给掀了?”
何子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继续吃饭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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