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鸾拧眉,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几天上战场了,脑袋瓜子被东隅军给打傻了?不然怎么会在她这个东隅人面前夸赞东隅士气?
“听说是东隅那边的将军疯了似的进攻,是因为他小妾被胡人绑了。”他说着竟笑出声来,对于他得到的这消息,他跟得意。
“东隅小将军不管着夺城池,日夜兼程打杀,为的不是国家荣誉也不是什么劳什子苍生,竟然就仅仅为了个个小妾便杀疯了似的。你说你们东隅的将军尚且如此,那上下岂不是都没什么气节的,这样打下去也只是时日问题……”
他想继续嘲讽些什么却被周鸾拧眉打断。
“你是认为我是那个将军小妾,才跟我说这许多?”周鸾实在不愿听他说这些,和他扯道。
且不说此事是怎么传成这样的,但是穆寒年即便是真的找她找疯了,也不可能拿整个国家和将士们开玩笑。
不会仅因为一个人,他便能弃所有人性命于不顾,包括……胡人。
“你?”他上下扫了一遍,笑道,“你这身板像个猴子似的,一点儿都不壮实,瞧着就不是能生养的样儿。那小将军能看上你?可别想美事了。”
周鸾低头瞧了一眼“像瘦猴似的”身板,对于胡人审美不置可否。她包得跟粽子一样臃肿也算是瘦猴的话,那在胡人眼里,怕是山猪那样硕的才算得上俊朗了。
“所以,你们胡人输了?”周鸾瞧着他浑身上下的血,实在看不出赢了的意思。
“没输。”他咬着牙给自己腰腹缠上一圈绷带,“也没赢。”
缓了一会,他瞧着周鸾的眼神却愈加深沉。
“现下军中愿意花大把银钱找东隅过来的女人。”他那算盘珠子都要甩周鸾脸上了,“远些瞧着,说不准暂且能乱一乱东隅那小将军的心神。”
周鸾歪头瞧他,“你知道我有内力吧?”
“知道。”那男的微微一笑,笑得一点儿都不好看,也就只有“奸佞”二字能勉强形容。他说着,指了指墙角虚无缥缈的烟。
周鸾直呼好家伙,现在都流行下迷烟是吧?可惜她没长记性,还是被这迷烟给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不是什么好时机了……
……
三通鼓敲罢,两军戟折伤亡惨重,众将士碎甲数半,骨血入泥,惨烈蚀骨。
胡人以精锐小队突围,所过之处尸首异处。
东隅兵分三路,以鲜旗为帜,阵法通灵,或长矛或羽箭,而后有数百人,斧钺刀叉无所不能无所不用,寒光之间,亦血流成河。
穆小将军用兵如神,南北两翼余留箭羽两列,集重兵与东侧,兵力于主战场胡人虽有骁勇之士,却也经不起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
眼瞧着胡地城池连破,胡人那头便领了一群妇孺,演了灭亡前最龌龊的一场大戏。
数月来搜罗的东隅百十个老弱妇孺后腰被长矛顶着打了头阵,三百米高的城墙上的桅杆挂着一个苍白的女人。
东隅将士未曾想过胡人竟无耻至斯,只见一眼目眦欲裂,却也心神动荡四顾彷徨至此不敢擅动。
穆小将军抬头望了一眼绑在桅杆上的女人,顿时。握着斧柄的手颤如筛糠。
这个令胡人死伤数以万计闻风丧胆的青年将军,竟然在抬眸远眺到那女子的一刹,丧了一身的胆识。
此场大战在后世来讲,可谓是众多臭名昭著战事之榜首。
胡人竟为不破不灭,竟搜罗东隅三百余老弱妇孺做头阵,以期用此举暂抵东隅八万大军。
若听当时上了战场的老辈遥想当年,说是胡人为乱穆将军心神,将其爱妾挂于桅杆之上。
穆小将军果如胡人所愿乱了心神,眼见着溃不成军之际。
挂在桅杆上那位瞧着甚是瘦弱的女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在桅杆上叫骂出声。
大概骂穆小将军不是人什么的粗鄙之语。
两军瞠目之际,她抬手拔下发上簪着的鲜红无屁的发簪,扎进自己的心脏。
那女人最后一句话是:“赢后,杀了自己给老娘赔罪!”
穆小将军登时“精神振奋”,与其说是“精神振奋”不如说是彻底疯了,提着双斧不要命的往前轮。
这些个东隅将士看,自个儿将军都打头阵,眼下更不用顾及所有,直接杀红了眼冲了。
如此不过两天两夜,胡人的皇帝老儿便携着家眷跪地俯首称臣。
如此,只说外况,算得上是海清河晏久享太平了。
第64章 归一
一十八年动荡,最终的一幕戏剧,以那蛮王坦着四五层肥肉双手奉上国印定格,荒唐的流乱就此终结。
只是,这太平来的过于惨烈。
千百万的人都葬送在夺回故土的路上,功名利禄作了土,鲜活的音容最后也不过是一个个被铁蹄踏平了的土馒头。
这争取“和平”的最后一战更是惨烈,往后说书人说起这段历史,大概都用上了“血流成河”这四字。
最后这场战役上,桅杆上自戕的女子也为后人所猜测,有人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有人说是穆将军心悦之人,有传得更邪乎的,说那女人穿的是胡服,应该是一名胡姬。紧接着胡姬与将军不得不说的密辛便从坊间流传开来。这些个传言被写书的又装订成册批量售卖,以《将军与胡姬不得不说的事》最为赚钱。
这些八卦后事暂且不提,且说如今……
胡人大将的圆睁着双眼,亲眼瞧着自个儿身首异处。
年轻的将军反手握着斤斧,浑身上下淋漓着血,仿若刚从血海尸山中攀爬出来的恶鬼似的,血液里充斥着“杀”字。
直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抱着桅杆上的女人走到他跟前,“穆寒年,给老子清醒过来!她还活着!”
……
周鸾做了个很长的梦。
或许也不能论一个梦,而是许许多多的梦混杂到一起,像是五颜六色的线头缠至一处,叫人理不清头绪。
这梦里的大多数都是她梦了无数遍的,只是这回又添了些新的,或真或假她身在梦中也分不大轻。
传说人在死后,会一遍遍重复死时经历的景象。
周鸾梦里有她挂在城墙桅杆上的场景,这回却不那么身临其境,反倒是像魂灵一样远远漂荡着。说是当事者,却更像是第三人的视角。
她看到胡汉浴血战场,看到老弱妇孺被推推搡搡架到沙场中央,又看着自个儿拔了簪子的样子……披头散发得好像个女鬼,凄厉得一声喊将那把簪子往心口扎。
周鸾只是看着,以第三视角看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得疼。
这种真真切切的铭心彻骨的痛,她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想想她活了这二十多年,好像没什么意义。
儿时被抛弃,青年做山匪,好不容易大些了,就被人圈在后宅里,整天做混吃等死的废物。
只是,这须臾二十年的泥沙之中还是掺着点儿珍珠的。
譬如师傅,譬如孟云,譬如……
“少当家的,少当家的!”
嗯?谁的声音?听着耳熟。
“少当家的,你再不醒,孩子怎么办?”
什么孩子?谁的孩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少当家,睁开眼睛看看啊,我是孟云!”
孟云?!
周鸾眼皮终于抽动了两下。
睁开眼,却看到一张被胡子盖住的脸。
“孟云,你在阴曹地府怎么还长毛了?”周鸾伸手扯了把他脸上的胡须,“阴曹地府有长毛地狱吗?”
孟云胡子抖了半天,半晌才蹦出来一句:“少当家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大夫呢?”孟云高声道,“快来看看,她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周鸾瞧着这模样虽不大对劲儿,可这古板冷静的声音还是那个味儿。
她嘿嘿一笑,上去就揽住孟云的肩膀,跟若干年前一样,哥俩好似的道:“没想到你还在地府等我,竟然还没投胎,够兄弟够仗义!”
没想到孟云这么久没见她,一丁点惊喜都没有,反而指着周鸾冲着赶过来的老头儿喊:“大夫,您老快来看看吧,就这症状,怎么回事?也没见她摔着脑袋啊?”
老大夫颤颤巍巍的手把住周鸾的脉门,把了许久,表情还十分复杂。
周鸾心不禁揪了起来,难不成人死了还能得什么大病?
老大夫半晌才收了手,道:“无碍,应当是梦魇了,一时分不清真实虚幻,此举也正常。”
“再开些补血安神和稳胎的药方,按着抓药吃,就没什么大碍了。”
直到张三李四扶着老大夫走出帐去,周鸾才如梦方醒地指着他俩的后背道:“你们俩也死了?”
张三听罢,将老大夫的手往李四胳膊上一放,转身往回小跑了几步,瞧见周鸾睁开的双眼,“噗通”一下就往地上一跪,眼睛一红,对着她就开始嚎。
“少当家的,你还活着!呜呜呜……”张三嚎得鬼哭狼嚎的,“少当家,张三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呜呜呜……”
李四送完人,回来就捂住张三的嘴道:“你快别哭了。”
可是捂了张三的嘴,嚎声又从李四的口中冒了出来,与张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辈子好不容易还能见到少当家,谁知就看您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儿,鼻子都不怎么出气儿了,呜呜呜……”
“少当家的,你这终于醒了,要是不醒就该闹成一尸两命了。得亏今儿醒了,要不小当家就活不成了……”
李四一边嚎,嘴里还絮絮叨叨的说着。
听得周鸾一头雾水的脑袋也被这些个雷声雨点浇得清醒了些。
首先,她应当是还活着。
其次,张三李四没死。
她揽着的孟云也是实体还是温热的,应当也没死。
只是……一尸两命、“小当家”又是什么鬼?
难不成她怀了?!
周鸾又惊又疑,低头盯着自己平坦如初的肚皮。
难不成真怀了?
仔细想想……她和穆寒年那回之后,她就被玉容带走,又被疯马拖到胡人地界,紧接着又是几番波折……这些个麻烦事堆在一起,谁还能想到怀孩子的事?
按理说,那么折腾,就算有孩子,估计也得没了吧?竟然还在肚子里吗?
孟云瞧她不再说胡话,却低下头盯着肚子,便轻声问道:“少当家的,这个孩子你打算要吗?”
周鸾脑子里信息量有点儿大,不过还是下意识收回手臂护住肚子,“这孩子既然这么想活,干嘛不把他生下来?”
“好。”孟云点头便起身走了。
周鸾本想拦住他,想问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初又是怎么在穆寒年斧下活过来的,可是瞧着他走得那么匆忙,又看着跪在她脚边不断痛哭的张三李四,还是就此作罢。
帐外。
“你不进去?”孟云瞧着在帐外站了许久的男人问道。
男人摇了摇头,道:“暂时不了,她估计也不愿意见我。”
孟云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将他心思戳破:“你是怕她见到你,开口第一句便是说要离开你吧?”
穆寒年抿住唇没有吭声,眼神的空洞却暴露了他心底苍凉。
“少当家说,要将孩子留下。”孟云没看他,而是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向雪漠尽头的夕阳。
广袤的雪漠,在夕阳下显得尤为瑰丽壮阔,看着便令人胸怀激荡震撼。可现在帐外的两个男人,眼中却兴味阑珊。
“毕竟你是孩子亲爹,努努力还是可以让少当家接受你做个压寨夫君的。”孟云说道。
穆寒年闻言却苦笑了一声,道:“看来,我暂时不能当这个压寨夫君了,回朝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孟云的嘴角瞬间压了下来,脸色也不复方才那般柔和,看着穆寒年的眼神也似仇人似的。
“某些个男人,实在是鱼目混的眼珠,分不清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什么才是珍宝。”
“不过,也是个好事。”孟云笑了笑,“至少少当家就此摆脱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从此再往后,也不比因虚幻的情爱遮了眼。”
“你该知道,少当家是不会在原地等的,我们也不会让她等。”孟云斜眼瞧他,“况且,还有更好的人选,将军不想,有的是人想。”
“我知道。”穆寒年声音有些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照顾他。”
孟云拧了眉头,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冷声道:“将军自去取你的功名就是。”
“后会无期。”
孟云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重重摔下了帐帘,格来了帐子内外两个世界。
他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就看张三李四还跪在床头,脑袋耸拉着靠在床角半睡半醒,而周鸾的半张脸早就埋进了被子里,沉睡了过去。
孟云叹了口气,给她盖上了一层被褥,用脚踢醒张三李四,又用破布拉了个简易的帘子将帐子隔上两个区域,自己和张三李四在外间铺了席子凑合。
睡了一阵子,周鸾还是被孟云给招呼醒了。
“少当家,这药熬好了,喝了吧。”孟云了一勺药吹了吹,才递到周鸾嘴边来。
周鸾半睡半醒被他扶了起来,一口药下肚却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是加黄连了吧?”周鸾苦得嘴都麻了,脸苦得都皱巴在一起。
孟云再要喂,周鸾就说什么都不肯吃了。
“少当家,活命要紧。”孟云非常认真地劝道。
周鸾闻言给了他一白眼,却也将话听了进去,捏住鼻子,将这碗黑乎乎的汤药一口干了。
紧接着就伸出手递给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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