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花撇了撇嘴,往怀里看了一眼:“吃花卷?你看他们吃肉还是吃花卷!”
金来在陈有福怀里吃红烧肉,腮帮子鼓鼓的,吃的一嘴油。银来偎着杜金花,手里抓着块肉,吃得头也不抬。
“……”孙五娘。
算了,也没吃亏。
她重新加入战斗,心里还寻思,新小姑子不大懂事,还不如前头那个假小姑子。
“兰兰,你手上怎么了?”杜金花看向端碗站在大儿媳身边,吃得安静的大孙女,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圈青紫,像是掐出来的,眉头一皱。
兰兰连忙缩回手,用袖子掩住:“没,没什么,奶奶。”
陈宝音敏锐地听出她语气里的慌乱,抬眼看过去,果然见小姑娘眼神躲躲闪闪。
有事儿。她心想,但没说话。
一旁的杜金花垂下眼皮,神情看着有点阴沉,也没说话,只是将筷子伸向碗里,夹住一块骨头少的好肉,放到兰兰碗里:“多吃点。”
“嗯嗯。”兰兰受宠若惊,缩起了身子。
钱碧荷刚给陈大郎夹了一块红烧肉,这时掀起眼皮子,看向闺女细瘦手腕上的青紫,神情有一瞬间不自在:“怎么弄的?也不知道小心点儿。”
兰兰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娘,我以后注意。”
“你怪孩子干什么?”杜金花斥道,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当娘的照顾不好孩子,还怪孩子?孩子小,你也小吗?”
钱碧荷立刻低下头:“我知道了。”
又来了。每次认错儿都痛快,可是根本不改。杜金花心里憋气,再看桌上其他人,各吃各的,都没当一回事,心里更憋气了。
兰兰看了看娘亲,往她身边挨了挨,很亲近的样子。杜金花心口的气一泄,别过头不看了。
人家亲娘亲闺女,她一个当奶奶的,多什么事。自己夹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低头看怀里的小孙子,见银来手里的鸡肉啃得只剩骨头,又给他夹一块。
“娘,你吃。”陈宝音将鸡腿拆了,夹起一块,递到杜金花的碗里。
“哎哟!我的心肝儿!”杜金花顿时受用极了,只觉得一家子都只顾吃自己的,没有谁管她吃得好不好,只有宝丫儿,心里有她!
她没将那块肉夹回去,而是香喷喷地吃了,一脸幸福的表情:“我宝丫儿给我夹的肉,就是香!”
孙五娘撇撇嘴,吃着肉的嘴里咕哝:“人家不稀罕呗!”新小姑子从小在侯府长大,吃过的山珍海味多了去,会稀罕一根鸡腿?婆婆感动成这样,嘁!
杜金花没听清,也不想听清,吃得老香了!
陈有福本来埋头吃饭,这时顿了一下,抬头看过来。陈宝音在他看过来之前,飞快埋下头。
给了爹,哥哥嫂嫂给不给?哥哥嫂嫂可以不给,侄子侄女难道不给吗?如果都给,她自己吃什么?
娘就不一样了。娘给她烧水洗脚,给她铺床,给她蒸花卷,给她藏鸡腿……别人都可以不给,娘必须给。
抬起头的陈有福,只看到闺女的脑袋顶,等了等,不见闺女孝敬他,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
肉到底是香的,很快就没人说话了,埋头吃饭。
常年见不着荤腥的人,肚子就跟无底洞似的,两盆菜而已,算得了什么?再来两盆都吃得完!
菜汤都被陈有福、陈大郎、陈二郎拿杂粮窝头蘸着吃了,擦得碗壁上干干净净,都不用刷。
“能天天吃肉就好了。”金来已经从爷爷怀里出来,偎在陈二郎怀里,摸着圆鼓鼓的肚皮说道。
杜金花听了,笑骂道:“呸!龟孙子,你想得美!还天天吃肉,我看你天天吃屁还差不多!”
“娘,你怎么这样说?”孙五娘不乐意了,咋能这么说她儿子?一把将金来从陈二郎怀里拽出来,揽怀里抚头摸脸,“我家金来以后就是要顿顿吃肉的!”
杜金花嗤的一声,撇撇嘴。
看着像个亲娘,刚才吃肉的时候,可没分给两个儿子哪怕一个眼神。
“金来想顿顿吃肉啊?”这时,陈宝音微笑着问。
金来吃饱喝足,偎在娘亲怀里,看着新姑姑,点点头。
“不难的。”陈宝音笑道,“姑姑知道怎么能顿顿吃上大鱼大肉,你想不想听?”
她人漂亮,又笑着说话,小孩子很难有抵触,盯着她,眼也不眨道:“想。”
“宝音,你真知道?”孙五娘不信地看着她,“你可别哄我家金来。”
杜金花本来没打算开口,但二儿媳怼宝丫儿,她就忍不住了:“有人给你哄孩子你还不乐意?吃饱了就滚出去!”
“……”孙五娘。
好么,从前假小姑子就骑在她头顶上,好容易走了,又来个真小姑子,婆婆看得更紧,烦人!
随即想到什么,她嘴角勾了勾。小姑子都十五了,在家里还能待多久?最多再忍两年,这个家就是她的了。
她灿烂笑起来:“金来他姑,你快说说,怎么才能顿顿吃肉?咱们也听听。”
陈宝音完全不在乎这点拌嘴。这才哪跟哪?上眼药、下绊子、指桑骂槐、暗箭伤人,一样都不占。
她笑着说:“读书呀。读书,考功名,当大官。”
听到这句,众人都是一愣。
包括剔牙的陈有福,喝水解腻的陈大郎,默默收拾碗筷的钱碧荷,搂着银来的杜金花,齐齐看过来。盯着陈宝音,仿佛她说了多么惊人的话。
“当了大官,就可以顿顿吃大鱼大肉了。”陈宝音微笑着,看着金来说道。
第7章 磕头
做官的,没有穷的。至少,以陈宝音的见识,只有不想吃肉的,没有吃不上肉的。
金来愣愣地看着姑姑美丽的笑脸,不知道怎么,一时竟不敢动。
屋里的大人们都没说话,爷爷没说话,奶奶没说话,爹也没说话,全体的静默让金来意识到什么,猛地扭身,扑到娘亲怀里揪着衣裳喊道:“娘!娘!我要读书!我要当大官!”
“你读个——”孙五娘柳眉倒竖,扬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揍。
他读个屁!读书不花钱啊?
拜先生要交束脩,书籍贵得咋舌,笔墨纸砚跟喝血似的,供一个读书人,全家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就二十几亩地,一年到头连身新衣裳都穿不起,要她娘家补贴!还读书呢?
她揍完儿子,抬眼就不客气地道:“宝音,你成心逗我们玩呢!”
其他人也看着陈宝音。
杜金花有心帮衬闺女,清了清嗓子,怼过去:“宝丫儿哪句说错了?读书是不是能当大官?当了大官是不是能大鱼大肉,仆婢成群?咱们没本事,供不起金来,朝宝丫儿撒什么气!”
孙五娘一想,都怪陈有福、杜金花,两个老的没本事,没给攒下家业,害得她金来读不起书!
扭过头,抬手就捶陈二郎:“你这个废物!金来是我们儿子!读不起书,当不成大官,都怪你!你这个窝囊废!孬种!”
杜金花顿时拉下脸。当着她的面,打她儿子……
“你嫌二郎没本事?你还不是嫁给他!”她指着孙五娘,“我告诉你,孙五娘,什么锅配什么盖,我们二郎没本事,你也就配他这口锅!”
孙五娘噎住,气得大叫:“欺负人啦!欺负人啦!”
她蹬腿撒泼,怀里的金来也蹬腿撒泼:“我要读书!我要当大官!”
当大官就能吃肉!顿顿大鸡腿,顿顿红烧肉!他要吃肉!
孙五娘把金来一推,尖声道:“读个屁!吃屁去吧你!”
金来被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孙五娘眼珠一转,看向旁边的杜金花,只见婆婆脸色阴沉得厉害,她哼了一声,斜眼看着金来说道:“你奶奶都让你吃屁!你只配吃屁!你一辈子吃屁吧!”
金来哭得更伤心了,咧开嘴巴,眼泪成串的掉。
陈二郎看不下去了,扯起她:“你行了!再说就出去!”
“你让我出去?”孙五娘睁圆眼睛,挣扎起来,“好啊!陈二郎!你没本事,还不让人说?松手!你松开我!我说错了什么?你是不是窝囊废?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没让你们老陈家断根儿,你就这么对我?欺负人啦!欺负人啦!”
她撒泼坠地,烂泥似的往地上坐,陈二郎拖不动她,吸了口气,不等说什么,一旁杜金花把鞋脱下来了,拿在手里,指着她道:“欺负你?老娘不光欺负你,老娘还打你呢!”
举起鞋底子,就朝她打过来。
刚吃了肉,这就是吃饱了,撑得!
“你打!你打死我算了!”孙五娘伶牙俐齿,“可怜我们金来,读不起书就算了,连亲娘也被打死了,好可怜哟!”她嘴上哭着,手脚却麻利地爬起来,躲在陈二郎身后。
气得杜金花发抖:“泼妇!泼妇!”
陈二郎也感头大。家里隔三差五就闹一出,但是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两个孩子的娘,挣命给他生了俩娃的女人。
“你行了!住嘴吧!”他板起脸,“不然我揍你!”
杜金花“呸”了一声,不屑道:“你动她一根手指头我看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儿子什么德性,她比谁都清楚。单脚站立,把鞋穿上了。宝丫儿在一旁看着呢,不好叫她看见这些。
陈二郎傻傻一笑。他的确不会对孙五娘动手,孙五娘嫁给他的时候,多俏丽爽快的姑娘啊!后来怀了娃,小巧的身形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生的时候叫得快死了,他一辈子也不能对她动手的。
“不要吵了。”这时,陈宝音开口了,似乎半点儿没受到这场吵闹的影响,漂亮的脸蛋儿上,温柔依旧,“我话还没说完呢。娘,你拉金来起来。”
是了,这事是她起的头。
杜金花转回身,一把拉起大孙子:“哭什么哭?不许哭!”拍拍他身上的土,“听你姑说话!”
奶奶还是很有威严的,金来不敢哭了,抽噎着。
“金来,你想读书吗?”陈宝音看着他,声音柔和。
金来抽嗒嗒地道:“想。”他想吃肉。
陈宝音笑了笑,说道:“可是家里穷,你读不起。”
金来呆住了。
小小年纪,不懂得什么叫扎心,只觉得……真难受啊!眼泪凝聚在眼眶里,随着“哇”的一声,不受控制地滚落满脸。
五岁的男娃,哭声响亮的出奇。杜金花被吵得头疼,一下黑了脸,看向闺女:“你招他干嘛!”
读不起就读不起,这样消遣孩子!
“娘!你看!”孙五娘这下找到话说了,“她就没安好心!成心逗咱们来着!你还怪我说她了!”
“金来,不仅你读不起,银来也读不起。”陈宝音丝毫没受到影响,声音平缓坚定,像是在预言什么,“等你们兄弟长大了,生了娃娃,也是读不起。”
“你们自己读不起,子孙后代们也读不起。一辈又一辈,永远吃苦受穷,没有翻身爬起来的机会。”
温柔的语调,听上去彻骨的刻毒,竟跟诅咒似的!
金来不懂,只知道姑姑说他吃不起肉,伤心极了,眼泪泉涌似的,就算用手背去擦,也擦不干净。转头埋到杜金花怀里,大哭道:“呜呜呜,奶奶,金来要吃肉!”
杜金花这次没骂他,她脸色复杂,看着闺女:“宝丫儿,你要说什么?”
这次,就连孙五娘也没急眼,骂她不安好心。而是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她。
但凡陈宝音不傻,没疯,就不会在回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就诅咒人。
陈有福爷仨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发沉。她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农户,只能在地里刨食,年复一年,将汗水洒在土地里。如果老天爷赏饭吃,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那么到了年底一家人能松快些,吃口肉,缝补缝补衣服。如果老天爷不待见,那是没有说的,碰上灾年,全家死个干净也是有的。读书?当官?做梦吧!
钱碧荷微垂眼皮,手轻轻抚上肚皮。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连个儿子都没有。
“金来他姑,”孙五娘先开口道,“你要是有法子,你就指点指点咱们。你从高门大户出来,见识不是咱们能比的。但如果你就是消遣咱们的,我可不依!”
陈宝音笑着,仍然是对金来说:“姑姑说了,有法子让你顿顿吃肉。金来,你以后要顿顿吃饭,还是顿顿吃肉?”
“吃肉。”金来打着哭嗝说道,这还用想吗?
“说话算话?”陈宝音挑眉。
金来抹着眼泪道:“嗯。”不然呢?姑可真奇怪。
“娘,我教他。”陈宝音转头看向杜金花,笑容柔和,“我识字。”
话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教金来读书?!
是了,众人神情恍惚,才意识到一件事,她是侯府出来的,她识字!
“金来!还不谢谢你姑!”反应最快的是孙五娘,嗖的一下窜到屋里,一把提起金来,往陈宝音面前按,“给你姑磕头!快点!”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外面拜师,可是要交束脩的。天降一个会识字的亲姑姑,她家金来的命咋这好呢?孙五娘几乎快要压不下嘴角。
金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姑!你教我识字!”
他要吃肉!顿顿吃肉!姑可以教他吃肉!此刻,金来的伤心已经散去了,泪水洗过的眼睛明亮极了,期盼地注视着陈宝音。
“我给你启蒙。”陈宝音道,“待你启蒙后,若有天资,姑为你觅一良师。”
她眼神认真:“但你一定要用功,不怕苦,不怕累。如果这样说你不懂,姑换个说法,只有我不想教你的时候,没有你不想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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