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与叶唐有染, 桑至又是如何勃然大怒把她赶出了家门,她被逼无奈之下,几近身无分文地嫁给了叶唐, 结果成亲没多久, 连从小跟在身边的唤月也没保住,被好赌的叶唐卖去了红袖阁。
岑妄怔愣之余, 下意识问道:“她大约是被冤枉的。”
下属道:“应该不是,据属下打听到, 桑将军曾令婆子给桑家姑娘验身, 她确实不是完璧。”
岑妄垂眼, 默然不语。
他以为桑萝是被冤枉,不过是因为她婚后过得太过凄惨, 与叶唐不像是有情谊的样子, 可是并非完璧之身这点骗不了任何人, 即使不是叶唐, 也另有其人,桑萝并不忠于与他的婚约。
不满意这桩婚事, 桑萝其实大可退婚, 而不至于选择与其他男人苟且,以致于这样潦草地就葬送了自己的下半辈子。所以说,今日的结果, 也算是桑萝咎由自取。
那时, 岑妄是这样想的。
巷子里的那一眼再惊心动魄到让他魂牵梦萦, 但一想到桑萝已经是别人的娘子, 她的不忠,岑妄的精神洁癖就会发作,觉得眼睛生得再美又如何,主人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好值得挂念的。
岑妄将稍微抛出去的心又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他的逍遥日子,只等王妃把上京的事了结就回锦端去,届时上京的一切自然干干净净的,与他再也牵扯不上任何的关系了。
但事与愿违,岑妄还是在他分外不想看到桑萝时遇见了她。
这件事说来其实还要怪李枕那个王八蛋,李枕也不知从何听说,街上多了个卖馄饨的馄饨西施,听说是生得极美,他好奇心上来,非要拉着岑妄去开个眼界。
去就去呗,一碗馄饨才几文钱,于是岑妄便去了。
人未及摊,他就率先看到摊前忙碌的身影与那双难令人忘怀的眼,只是此时笑眼盈盈,若碧水无波,已经不复当日的悲苦倔强。
岑妄心里多了些许的苦笑,只觉当日自作多情,叶唐打人打得再凶,关起门来,他们依然是夫妻,叶唐依然能让桑萝露出笑颜来。也幸得那日走得快些,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否则此时真该要闹出笑话了。
岑妄夹在人群中,要了份馄饨,桑萝目光掠过他时一点异样也无,大概也是把他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忘却了,岑妄想到这儿本该一笑置之的心情却莫名有了几分失落。
桑萝的馄饨生意是越做越好的,无论岑妄何时路过,都能看到她的馄饨摊前挤满人,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桑萝游刃有余地一一应对,并不厚此薄彼,少给谁一分笑脸。
鬼使神差的,后来岑妄也私下去买过几回馄饨,都是趁着摊上人最多,桑萝绝对无暇顾及到他的时候。
但桑萝的细心超过他的想象,岑妄原本想丢了银子端着馄饨就走,桑萝却总是记得用布帮他垫一下手,细声细语道:“别把汤水晃出来了,小心烫。”
两人递接时,岑妄再注意,也免不了会碰到桑萝的手,软软的,像是坚硬蚌壳里柔软的蚌肉。
每次那时候,岑妄都会心神一晃。
馄饨摊去多了,自然也会撞见鬼,岑妄有一次就遇上来要钱的叶唐。
叶唐相当蛮横无理,一把推开点餐的顾客,手就够到桑萝放银钱的铁盒子去,旁边卖包子的婆婆先看到,一把抓住叶唐的手,道:“你怎么又来拿钱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好意思吗?自己只知道赌,就让自家娘子摆摊挣银子,一天到晚好不容挣那么百来文银子,全部被你拿去赌了,你但凡是个男人,都该心疼一下你家娘子。”
被叶唐不耐烦地推到了一边去:“死老太婆,每次就你最多事,总有一天我要砍了你。”
桑萝扶完被他推开的顾客,连道歉都没说完,又赶紧去搀住婆婆,她的脸色很难看了,叶唐还无所顾忌地去拿铁盒子。桑萝一把夺过,道:“先前说好的,你不能全部拿走。”
叶唐道:“滚蛋,你有多少赶紧给我拿出来,不要耽误我发财。”
岑妄听到这儿,已经预备起身了,他几乎看到一场争夺的爆发,而面对一个成年男人,桑萝无疑是要落下乘的。
但争夺没有爆发,只听桑萝心平气和地道:“你不能全部拿走,你总要留下一部分让我可以明天继续出摊,不然,我没法出摊挣银子,你也没地方拿银子,别说挣钱了,你恐怕连赌坊的大门也进不去。”
这大约是两人之间达成的协议,因为叶唐很快不耐烦地道:“行了,给你留五十文。”
说五十文就真的只有五十文,他把铁盒子内的银钱都掏空后扬长而去,婆婆心疼地问桑萝:“好孩子,这次又被他拿走了多少银子?”
桑萝用那种很麻木的语气道:“二两三钱吧。”
顿时馄饨摊和周边的摊上都是骂声,显然叶唐不是第一次这样胡作非为了,所以即使是看客,也能骂得真情实感。
桑萝道:“没事,我也没断手断脚的,还能挣,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很多了,我也心满意足了。”
有个顾客道:“老板娘你可别这么说,听着就怪心疼的,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我们外人不好说什么,也只能到你摊上多吃碗馄饨照顾你的生意了。”
桑萝客气地与他道谢,岑妄看不过去,他把身上所有的银子摸了出来,总计五两,都丢在了桑萝的摊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转头离去。
他当时一次行侠仗义,但桑萝很快就追了上来:“世子爷。”
岑妄脚步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桑萝自始自终都记得他,知道他是谁,岑妄顿时慌乱起来,正不知道这个身是该回还是不该回时,桑萝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用不容拒绝的力气,把那五两银子重新塞回了岑妄手里。
岑妄因为桑萝记得他,正不知道桑萝该如何看他这段时间三番五次去吃馄饨的行为,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道:“这银子是给你的,你不必还给我。”
桑萝正色道:“世子爷,我不需要。”
岑妄道:“怎么会,你很需要的,你夫君不是刚抢了你的辛苦钱吗?他总是这样,你都白干了。”
“我就算全白干,也不需要世子爷的银子。”桑萝的目光很安静,“还没到那地步。”
她并未把话说全,但岑妄奇异地听懂了,她说的‘那地步’指的是嗟来之食的地步。
一瞬间,岑妄的气血涌上头,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绪,只是也相当固执地把不肯让桑萝退回来。
大约是因为他们这样僵持在街上是真的不好看,桑萝叹了声气,道:“我也没那么傻,明知道叶唐要来拿银子,不会把所有的银子都放在那个铁盒里,你也常来我这儿吃,应该能意识到我一日的营业额绝对不止百来文银子,邻摊的婆婆是在帮我打配合。”
她说完,很认真地看着岑妄:“世子爷可听明白了?我虽然不幸,但我也有我的骨气,也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好过些,是在不需要出卖自尊祈求别人的施舍。”
最后那话,她说起来时是带了点脾气的,看着岑妄的眼神终于褪去了得体的营业笑容,而多了独属于岑妄的情感——不屑与傲气。
及至于桑萝离开,岑妄还有些浑浑噩噩没明白过来,他与桑萝见得不算多,除却双方之间的尴尬关系外,应当没有多余的交情才对,桑萝却宁可受别人每日多吃碗馄饨的照顾,也不愿意要他这五两银子。
那种不屑与傲气,仿佛她只要收了他的银两,就是一种侮辱般。
岑妄有些不明白。
他一步一步走回王府,快进府门时才想起最初在巷子初遇时,他确实救过桑萝一回,可是在临走前为了掩饰一时的慌乱,他也丢下了句什么给桑萝。
只是究竟说了什么,他确实想不起来了。
为了那天的事,岑妄连馄饨摊都不敢去了。
但有时候缘分来了就是挡不住的,即使岑妄在有意避开桑萝,但缘分总能让他遇上她。
只是这一次遇上的地点出乎他的意料。
他是在红袖阁门口遇见的桑萝,仍旧是布衣钗裙,很朴素的装扮,与金碧辉煌的红袖阁格格不入,加之那是男人的销金库,桑萝在门前很是踌躇了番,但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进去了。
岑妄眉心一跳,那瞬间很多不好的念头滑过心头,他也顾不上还在与桑萝闹别扭,只是觉得这个火坑绝对不能让她往下跳,于是也不及细想,就追了进去。
桑萝其实没有进得楼里去,她被龟/奴拦了下来,倒是有两个男客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看上了桑萝,与龟/奴笑道:“你们这儿新来的?模样很不错,”
还不待龟/奴回答什么,岑妄便沉着脸去把桑萝扯开了,桑萝被他扯了个踉跄,紧接着,就用周身的力道去抗拒岑妄,道:“世子爷,你要带我去哪儿?你别与我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
子。”
岑妄听了就生气:“现在知道避嫌了?那你倒是与我说说,无缘无故的,你来这红袖阁做什么?”
在桑萝未开口前,岑妄便警觉道:“这事与你拒绝我给你银子的那件事性质不一样,你休要用我们不熟,你不需要我帮助来搪塞我。”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欸,今天开始日六,如果有特殊情况会在评论里告知。
第二十七章
桑萝看了他一眼, 是在犹豫,也是在权衡,最后她终于皱眉, 轻轻挣开岑妄的手,道:“我是想来这儿想赎一个人。”
唤月,岑妄还记得, 桑萝的贴身丫鬟, 后来被叶唐卖进了红袖阁。
桑萝那么没日没夜地卖着馄饨,想尽办法背着叶唐攒下银子来, 最先想到的不是逃跑,而是给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赎身。
岑妄缓缓呼出口气来道:“你随我来。”
由岑妄陪着, 一切就顺利了很多, 桑萝轻易地见到了老鸨, 并且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她,红袖阁的姑娘多, 老鸨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唤月是哪个, 便叫龟/奴去查。
在等待时, 桑萝局促地等着, 表现出对于红袖阁整个氛围的难以适应,岑妄注意着她, 应付起老鸨来就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老鸨笑了笑,并没有强求。
龟/奴很快便回来了,带回来的是一个坏消息, 在唤月被卖进红袖阁不到两个月的时候, 她死在了红袖阁。
无论是老鸨, 还是与唤月同住的小姐都说不清楚唤月的死因, 龟/奴回复前还仔细问过那些小姐,得到的也只是一翻的白眼:“红袖阁还能怎么死的,你比我们清楚,她的尸体?红袖阁的规矩不就是那样,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可能得去问乱葬岗的野狗吧。”
语气与其说是漠然,不如说是看多了后的麻木。
桑萝听得两腿发软,若非岑妄扶得快,她就要摔在了地上,桑萝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其实与快溺死之人抱住浮木无异,桑萝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感,只是因为她把情绪尽数的都发泄在了岑妄的手腕上。
岑妄无声地忍受着,听桑萝喃喃自语道:“她才离开我两个月,我已经够努力了,她怎么就没了呢?”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是茫然的,仿佛是真想不明白。
她只觉一切的努力都是个笑话。
她无法请求叶唐回心转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唤月被牙婆子带走,叶唐说是为了惩罚她之前的不听话,所以她只能听话,委曲求全,又自甘拿出血汗钱给叶唐,这才有了开馄饨摊的本金与自由。
可是最后她的忍气吞声换来的是什么?她的迟来与唤月的死亡。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荒诞,努力生活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相反那些恶人却能放荡自由还不用担心恶报。
桑萝闭上眼,只觉红袖阁里到处都是的纸醉金迷的浪笑声如一把钝刀在她脑海里凌迟着,这时候,她终于感受到了扶在腰间的并不属于她的体温,她睁开眼,看到了岑妄关切的脸。
桑萝毫不犹豫地把他狠狠推开了,岑妄错愕地还维持着搀扶她的动作,似乎还在惊讶她的翻脸。
她冷冷地看着岑妄:“别碰我,脏死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岑妄对于桑萝的迁怒只觉得无辜:“你别冤枉错了人,唤月的死与我无关。”
桑萝却道:“无关吗?你是没来过红袖阁还是没有在这儿点过妓子?世子爷,你那点风流韵事早就传遍了上京,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纯呢。”
岑妄反应了下,才把给宝珠赎身、点楚楚弹过几首琵琶的事与桑萝口中的指责联系在一起,他想解释,但桑萝没给他这个机会。
桑萝道:“敢问世子爷当时在红袖阁挥金如土点妓子时是何感想?也与这些男人一样,丑态百出,叫人看着恶心吗?”
岑妄随眼一扫,就能看到那些搂着小姐眼手都不规矩的男人是如何在放纵的,而那些小姐又是如何用身体取悦着这些男人。
他正要解释这些事他一件都没做过,但桑萝直接道:“如果没有你们需要一个地方放纵你们的欲望,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红袖阁,更不会有唤月这样无辜受害的女孩。岑妄,你在走进这个销金窟时,就跟这里所有的男人没有任何的区别了。”
桑萝的话让岑妄的脸色发白。
桑萝背过身去:“你先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岑妄动了动嘴唇,想要再为自己开解两句,可也知道此时的桑萝是没有心情听他的辩解,何况,桑萝的话也确实让岑妄想不到该如何解释。
岑妄最后只能关照了老鸨:“既然她不想见我,我便先走了,你照顾着她点,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老鸨满口答应。
岑妄做梦般走出了红袖阁,再回首时,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场所像是一只无法合目的眼,在黑夜中倾泻出流金的眼泪来。
因为担心桑萝的情况,次日岑妄依然偷偷摸摸去馄饨摊看了眼,他原本以为经过唤月的死亡打击,桑萝无论如何都该消沉一段时间,他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馄饨摊没有人,就去她家里找她。
但桑萝的行事永远都出乎意料,她的性格也远超于岑妄想象的坚韧,昨夜遭受那样的打击,她非但没有一蹶不振,新的一天还是照旧出摊了。
从她招待食客的言行举止看,岑妄甚至看不出她才刚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若说不同,唯一的不同是摊上多了个帮她打下手的姑娘。
岑妄向隔壁摊主打听了,知道那个姑娘是刚被桑萝赎出来的红袖阁的妓子。
她大约觉得,那笔银子本就是为了救唤月脱出苦海的,唤月如今不在了,那拿它救另外一个姑娘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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