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被桑萝在这样的情况下吐出自己放过的几句狠话,桑夫人脸色微变,但她毕竟身经百战,已经可以迅速反应过来了,道:“阿萝,你记错了,娘亲不是不信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你,看你是否真的还另有隐情。若娘亲真的不信你,早就该把你关到柴房去了,而不是让你仍旧好好地住在你的院子里。”
桑萝没说话,只是咬着发白的嘴唇,楚楚可怜地望着桑夫人。
桑至见她脸色有病态的白,身子也弱,如今却还为了自证清白触了柱,那原本对她的怒气和质疑也消减了下去些,道:“阿萝是小孩子,大人说什么,自然就信了什么。你是为了诈她话,她却信了,才闹出这样的事来,日后还是莫乱用这种问话的手段里,家人之间,开诚布公比一切都重要。”
桑夫人勉为其难地笑着,掩饰着内心翻起的惊天骇浪。这桑萝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待着,缘何突然转了个性子?难道果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打算如此自证清白?
按照桑萝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倒确实有这种可能,只是她方才楚楚可怜的目光,无论怎么看,桑夫人都觉得是学足了十成十的自己的神色。
此时大夫来了,桑夫人不好说什么,只能腾出自己的屋子,让给桑萝。
桑萝被扶起来时,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道:“娘亲还是给我一顶软轿,让我回我的秋月院去吧。”
桑夫人不及答什么,桑至就道:“大夫已经等着了,你还回自己院子做什么?多折腾。”
桑萝抬眼,又瞥了眼桑夫人,细声细语道:“可是里面是娘亲的屋子,我怕……”
至于怕什么,她偏偏停在这儿,不说了。
桑夫人哪能让她如此余音未尽,于是立刻接上:“夫君有所不知,原是有回阿萝淘气,打坏了我的一个美人觚,我为了叫她长记性,告诉她以后不准再进我的屋子。原本是打算她日后乖了,就让她进去,谁承想……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不会教导孩子。”
她自信得很,桑萝过去十四年可是一天舒坦日子都没有过过,孩子受了满腹委屈,总会想向家长告状讨回公道,如今桑萝公道没到手,还被她反向污蔑,桑夫人不信依着桑萝的脾气,不会暴跳如雷。
因此桑夫人一说完,就安心等待桑萝发火,结果她等来等去,只等到桑萝怯怯地回答:“娘亲这话一听就是在周全我,看阿芙妹妹的模样,便知道娘亲有多会教,女儿还如此冥顽不化,全是女儿愚笨的错。”
桑夫人再次错愕。
桑至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
桑夫人确实在家信里不止一次说过桑萝冥顽不灵,不服管教,可是今日这一照面,桑萝的表现却不是如此,相反,她非常的懂事听话,没有推卸过一次责任,有了错,也不管什么错,全往自己身上揽。
而且她不仅没如书信里说天天和桑夫人对着干,还能主动为她说话。
怎么看,眼前的这个桑萝都和家信里所说的桑萝是两个人。
如果桑萝真的不是书信里的性子,桑夫人不该教不会她的。
桑至顿了顿,道:“别的话休要多说,现下是你的伤要紧,先进屋里让大夫看了再说。”
桑夫人忙陪进去了,为表示手足之情,桑芙也立刻跟过去,却是为了在别人不注意时,走到桑夫人身侧,轻声道:“娘,这桑萝究竟怎么回事,跟变了个人似的?你说爹爹会不会怀疑我们?”
桑夫人也不知道桑萝究竟是怎么了,但毕竟今天的圈套不是一日布置成的,而是经年累月设下的,桑夫人不信就凭着桑萝一时的转变,能破局成功。
而更重要的是,桑萝能不能破解眼前这个由她精心设下的毒计还是个问题。
所以桑夫人完全不慌张,她道:“我马上就会让她尝到百口莫辩,只能永坠深渊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四章
大夫在给桑萝包扎,桑至坐在一边看着。
他是行伍出身,桑萝的伤势但凡掺了点水分,都骗不过他,可是眼前那伤口狰狞得毫不作假。
桑至看着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桑萝,又想到家信里的字句,他慢慢意识到,这个家没有如他想得那么太平。
桑萝与桑夫人之间总有一个人在说谎,又或者更严重些,这对继母女都意欲欺骗他。
初回府的时候的柔情此时都散了,桑至只要想到那些精心照顾与周全下藏的都是算计,他就有些恶心。
“父亲。”
是桑萝在叫他。
桑至回过神去,看向她,面上倒仍旧是和蔼的:“现在伤口还疼吗?”
桑萝道:“还有些疼,但不打紧了。”
最打紧的是要把冤屈给解除掉,重获一世,桑萝可不想再嫁给叶唐。
她轻声细语道:“父亲,其实在被关禁闭这几天,女儿仔细地想过了,这其中的原委不是不能查的。”
桑至道:“你细细说来。”
桑萝道:“女儿与那叶唐素日没有交际,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攀咬女儿,何况他手里的那个香囊确实是出自女儿之手的,女儿便想着能拿到女儿身边之物的,一定是能出入女儿房内的丫鬟,不一定是近身伺候的,寻常洒扫的粗使丫鬟也有可能。但好端端的,他们也没道理害女儿,想来还是受人指示,而能无端差使动人的,也无非财帛罢了。”
她讲话很有条理,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更不像是那等粗鄙不堪的人了,桑至眸色深了些,道:“这些你娘亲该想到的,她查过了没有?”
桑萝道:“娘亲只说证据确凿,让女儿休得抵赖后,便把女儿关了起来,之后娘亲又做了些什么,女儿都不知道。”
桑至道:“你不知道,我叫进来问问就知道了。”
他等大夫收拾好医箱退出后,就把桑夫人叫了进来。
桑夫人未及开口,便听桑至问她:“夫人,阿萝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桑夫人面露难色,道:“妾身尽力去查了,只是结论不大利于阿萝。那叶唐一口咬定他与阿萝已私定终身,不仅有那香囊作证,便连阿萝身上哪里有痣都说得出来,亲近伺候阿萝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唤月是抵死不认,但另一个银月却是连她们何时约会,在哪里约会都说得清清楚楚,妾身想一个丫鬟哪有本事编造得如此周全,想来那十成里也该有八成是真的。”
桑至道:“只查了这些?”
这话问得桑夫人惴惴不安,桑至能问出这样的话,分明是心里已经存疑了,大约是因为桑萝今日表现与书信里相差太多,所以让他生了疑心吧。
桑夫人边在心里骂桑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如此给她生事,另一方面忙回道:“妾身实在愚笨,不知还能从哪查起,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还阿萝清白。”
桑萝想,终于来了。
便听桑夫人用那关切的语气道:“既然阿萝一口咬定与叶唐毫无关系,那便请婆子验过身,若还是完璧之身,自然也就能还她清白了。”
桑萝的手在锦被下拽紧了衣裳。
就是这个。
前世她就是因此而彻底跳进黄河洗不清的。
前世她的想法很简单,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验身的方式虽然很屈辱,但确实能还她清白,所以她在叶唐清楚说出她身上哪儿有痣,桑至再不肯相信她的情况下,同意了。
谁承想,那婆子根本就是桑夫人安排好的,说好的验身其实是栽赃陷害,即使后来桑至看她死鸭子嘴硬又给她请了婆子来验,也彻底没了用。
也因为她被验过身,此事彻底闹大,桑至嫌她丢脸,就和她断了父女关系,把她匆匆嫁于叶唐。
所以再活一世,桑萝怎么可能再让桑夫人得手。
她只等桑夫人话音一落,狠狠揪了自己大腿一把,便哭道:“若是让婆子验过身,女儿就算还是完璧之身,也会招来非议,若是如此,女儿宁可以死证清白,也不愿受此侮辱!”
桑夫人还想哄骗她:“只是我们关起门来验一验,安排的婆子也是极为妥帖的,怎么能说是为了污蔑你清白呢?我但凡还有点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桑萝便不理会她了,向桑至哭道:“父亲,还有办法的,事情还不到这个地步,就如方才女儿所说,无非财帛动人心罢了,还请父亲去调查一番那叶唐,看他最近可有出入赌坊,或者买过什么大宗的物件。”
桑夫人心急速往下坠,忐忑不安起来,就听桑至道:“依你的,查一查。”
他叫来人,吩咐下去,那是他军营里的兵,不是桑夫人所能干预得到的,桑夫人眼睁睁看着人进来又出去,不由道:“夫君……”
桑至瞥她眼:“夫人还有什么高见?”
桑夫人掐着手,只能勉励不让自己昏过去罢了,还能有什么高见?
她知晓父女两个脾气都不好,还犟,所以只要挑拨到位,两人绝无可能心平气和梳理头绪的机会,她本来都安排得很妥当,可偏巧桑萝今日跟被夺舍了似的,不上这个当,始终未与桑至翻脸,及至到了现在,竟然真的被桑萝瞎猫碰到死耗子,真的让她抓住了猫腻。
那叶唐可是街坊里都有名的赌鬼啊。
桑夫人急剧地用着脑,想要寻个罅隙再去和叶唐交待几句,让他撑着不要交待,不然,他老子娘可都还在她手里握着呢。
就在她快速想着对策时,桑至起身,亲自把一条板凳端到她面前,道:“夫人请坐,叶唐很快就会来。”
桑至派出去两个人,一个去提叶唐和两个丫鬟,一个去外面调查。
他行事迅速,是不打算给这对继母女任何反应的时间了。
桑夫人实在没法找到能让她暂时离开的借口,只得在桑至搬来的苡糀板凳上坐下。
桑萝瞧着桑至的背影。
前世里叶唐后来投靠了岑妄,所以她还是见过桑至几面的,也就在那时,她才真正了解桑至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实话,桑至和他的夫人与两个女儿都没什么感情,他只是需要一个家,然后一些父慈女孝的体面而已,他真正在意的只有待他恩重如山的燕王一家。
所以前世后来些时候,桑至从怒气中回神,不是没有意识到事情有猫腻,但那时候桑萝已蒙受了验身的耻辱,流言蜚语已经四起,再加上她素日的名声也确实不好,他觉得她不仅配不上燕世子,还让燕王府跟着被看了笑话,实属对不起燕王了,所以才会对她如此狠心。
前世想明白这些时候,桑萝只觉得荒唐可笑,又为自己感到可悲。她在最孤苦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为何如此不幸,亲缘竟能如此淡薄。
可是现在重回一世,桑萝早已看开了。
桑至对她没感情就没感情吧,反正她对他也没感情了,只要没感情,就没有什么期待,更不在乎桑至,所以桑萝才能放下那些期待与失望,做出与桑至亲近,又信赖他的模样,一口一个叫着“父亲”,利用他。
感情什么的真的不重要,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桑萝觉得自己想得很明白。
很快叶唐就被带了过来。
是在被打过之后带来的。
行伍出身的人手下力道重,一拳下去就能打得他牙蹦血飞,两拳下去就让他起不来身了,因此他被带过来的时候,身子像面条一样软软地拖着,看上去极为悲惨。
桑萝不由地想要痛快地笑出来。
叶唐此人,眼高手低,不知上进却一天到晚想着靠赌博发家,所以桑萝嫁过去不到一个月,所有的嫁妆都被他赔光,还反过来被骂‘赔钱货’,什么值钱的嫁妆都没有。
她当然没有什么值钱的嫁妆了,毕竟她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大部分都在桑夫人手里扣着,她又是被赶出去的,能拿回来些什么。
后来叶唐就把陪嫁的唤月给卖到了窑子里去,桑萝怎么跪在地上求他都没用,他拿着唤月的卖身银也没有翻盘,而唤月很快在两个月后就死了。
之后的那些日子不提也罢,桑萝不是没想过逃跑,但是她没有银子,也搞不到路引,根本跑不远,每次被抓回来都得被叶唐打一顿,但她始终没有放弃逃跑。
后来不跑了,是因为叶唐不知怎么的搭上了岑妄,他没什么本事,但岑妄还是给他很多银子养着他,他有了银子,外面又有了姘头,就不回来了,桑萝落得了个安稳。
再后来,就是他大输特输,他赌红了眼,岑妄给的银子也还不上那些债了,他胃口也大了,觉得那些银子远远不够他大展身手的,所以他就问桑萝能不能出去卖。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桑萝杀了他。
很冲动的想法,大约也是忍无可忍,看着眼前自己好不容易有的平稳生活又要被叶唐搅浑,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提起了刀。
桑萝也不后悔,即使此番没有重生,她也不会后悔,因为最后那三天,她过得真的很开心。
桑萝望着地上瘫成烂泥的叶唐,就见他原本目光涣散,可是与她目光相对后,突然迸发出不同寻常的精气神来,他大喊:“阿萝,我们曾经海誓山盟过,你不能大难临头抛下我不管啊!”
作者有话说:
第五章
叶唐想得很清楚,他老子娘都是桑夫人的陪嫁,若是背叛了桑夫人,他家不会有好日子过,而且这事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若是赌不出一个好结果,他也不甘心。
反正桑夫人都把桑萝身上哪儿长了痣都告诉他了,他不信有如此“铁证”,桑萝还能逃得开去。
他喊完,便炯炯有神地看着桑萝,那目光不能说是情深意切,只能说是贪婪无厌。
桑萝气得嘴唇都在发抖,面对如此无赖行径,她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只能泪眼盈盈地看着桑至:“父亲,你要相信女儿,调查的人还没有回来,他在血口喷人。”
桑至没有应他,而是走到了叶唐面前,半蹲了下来,他身子高大,即使半蹲,也有压迫感,叶唐害怕地缩了缩头,桑至道:“你今年几岁了?”
叶唐道:“二……二十三了。”
桑至道:“二十三?可有成亲?”
叶唐摇了摇头。
桑至看向桑夫人:“他是管事的儿子,说亲的媒婆应该能踏破他家的门槛,缘何他家里还把他耽误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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