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桑萝回答,岑妄便转头对唤月道:“给世子妃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吧。”
他走了后,连唤月都觉得惊悚:“世子爷今日是吃错了药,突然像个人起来了?”
桑萝面色沉沉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事出反常必有妖。”
*
燕王看到岑妄出来,冷笑道:“怎么?担心阿萝不要你,回去与她求情了?”
岑妄道:“哪有,你说桑叔叔与你一到来王府是要见阿萝,却不知阿萝不想见桑叔叔,见了夜里就要睡不着,如今那丫鬟去告与她桑叔叔找上门来,她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定然在左右为难,因此我回去告与她安心睡,我替她应付过去就是了。”
燕王倒也能理解,虽说做儿女的要孝顺父母,可是桑至把桑萝丢在上京十四年不闻不问不说,便是现在好容易父女团圆,也不见亲热,桑至谈起桑萝时言语总是生疏的,燕王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是很瞧不起桑至的。
因此岑妄这般说,燕王反而很大度地说:“无妨,你去见便是,我先把大夫请来府邸,也不怕你去迟了医馆关门。”
岑妄简直无语,道:“父亲你也信那些谣言,我在军中与人比大小,可从来没输过。”
燕王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中看不中用?赶紧去,别在这儿给我犟嘴了。”
岑妄无法,只能先去见了桑至,再回头受这屈辱的检查。
桑至在前厅等着桑萝。
毕竟岑妄是燕王的亲生儿子,也不大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因此,桑至知道岑妄不行的消息,比燕王还要早一天,但一直都没来见桑萝,是因为他拿捏不准这事究竟是真还是假。
桑至同是男人也是深知男人的脾性,若是让岑妄知道他这个老丈人信了他不行的话,也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气,搞不好会离间了小夫妻的感情。
因此桑至选择了按兵不动。
但是今天忽然的,燕王来寻他,问道:“阿萝可曾向家里人说过什么?”
桑至立刻明白这是为了岑妄那件事来的,忙道:“阿萝并没有说什么。”
燕王点头:“阿萝确实是个好孩子。”话锋一转,“但这也不是阿妄与她分房睡,让她独守空闺的理由,待我将那臭小子拎去医馆查清楚。”
若是之前桑至还有几分怀疑,但现在连燕王这做爹的都怀疑岑妄,桑至再联想到岑妄平日里青楼鲜少去,去了也只是听曲喝酒,老实得很的作派,又想想他这年纪了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事,于是顷刻就全信了。
桑至大惊道:“若是此时让阿萝与世子爷和离,岂不是直接坐实流言,这让世子爷的脸面往哪里放?且缓缓。”
燕王看他眼:“总得先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不会还是不行,若是不行,是有的救还是已经药石罔用。若是真到了废物的地步,还要强留阿萝,阿萝岂不可怜?”
桑至听了有些心焦,燕王的意思很清楚,若是岑妄真的不中用,就放桑萝回去,可就怕年轻姑娘不知事,信了那谣言,顷刻就要闹起和离来,更是给岑妄雪上加霜,连治疗都有心理压力。
因此他需得先来告诫桑萝一声,不要瞎提和离,岑妄治疗不易,更要加倍关怀他,没准他放松下来,成效也能见得更快。
所以他才和燕王一起到了王府。
只是事情出乎他意料的是,来见他的是岑妄而不是桑萝。
桑至有些奇怪,还在探头看岑妄身后是否还跟了人,岑妄已经开口道:“阿萝这些日子忙铺子上的事有些操劳,我让她先睡了,岳丈有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可那种事情哪能跟你说啊,桑至心里叫苦,只能道:“我找阿萝是有些父女之间的话要谈,世子爷让她出来见我,你与王爷忙碌去就是,不必理会我们。”
岑妄一字一顿道:“阿萝已经睡了,岳丈有事可与我说。”
桑至因为从这话里听出了些维护之意而惊诧地看着岑妄,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解释道:“世子爷恐怕误会了,我此番来并不是要阿萝和我归家,而是要她与世子爷和睦过日。”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岑妄都在心底气笑了,女儿嫁的夫君是个不中用的大马猴,他不想着帮女儿逃离苦海,反而要女儿忍气吞声,真的要在深宅大院里含泪独守空闺,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岑妄道:“桑叔叔,如果阿萝还留在王府,有且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她不用独守空闺,否则,我定然与她和离,放她生路。”
桑至张嘴要解释。
岑妄道:“我知道桑叔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因此待我如亲子,可我毕竟不是你的亲生骨肉,阿萝才是,你更该把作为父亲的关心与爱护给她,而不是给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我自有父母心疼,一无所有的是阿萝。阿萝被你抛弃是十四年,被继母虐待十四年,已经足够可怜了,请你不要在她的悲剧上雪上加霜了。”
桑至缓缓把刚张开的嘴闭上。
岑妄道:“以后你要寻阿萝有事,可以直接寻我告知,若我觉得你的话还能听,我会转达给她的。”
桑至问道:“可是阿萝与你说了什么?”
岑妄道:“她什么都没有说,阿萝不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只是我见她见了你后,总有些闷闷不乐,因此不想她不开心。她的快乐已经足够少了,我们没必要再给她制造不愉快了,是不是?”
第四十二章
次日晨起, 王妃的丫鬟过来,说请桑萝与岑妄一道去上房用早膳。
王妃来请,桑萝不能不去, 瞥到身侧的岑妄,她倒也是能猜到王妃的目的,于是把目光移开, 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的路看。
岑妄却是很轻松, 还问桑萝:“等用完膳,我带你去靶场骑马好不好?”
桑萝愣了一下:“你要教我骑马?”
岑妄点头道:“阿萝, 等你学会了骑马,到锦端后, 我就带你去看月牙泉。”
听到月牙泉, 桑萝抿了下唇。
“你知道锦端的月牙湖吗?锦端天气干燥, 有沙漠,那儿连草木都不长, 唯独鸣沙山不同, 在极端旱地还能长出一片月牙泉来, 泉水清冽甘甜, 嵌在沙海中,像是一叶脆弱又却坚韧的苇芦, 也是残酷的自然手下留情的温存慈爱, 让人见了就觉得很震撼。”岑妄道,“我从前无事便最爱去鸣沙山那里看月牙泉,有时候甚至能在湖边坐上一天。我觉得依你的性子, 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是, 她确实很喜欢那片月牙泉, 杀了岑妄后, 她没有马,只能靠双腿跑了很久,才越过鸣沙山,看到那片月牙泉,顿时,她被那泉水的温柔与坚韧而震撼到再也挪不动步子,她自知无法逃出生天,因此她选择月牙泉做她最后的依偎。
她从鸣沙山滚下去,像是在奔向她的自由。
可是现在,岑妄却告诉她,他也很喜欢那片月牙泉,这让桑萝的心情感到复杂起来,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的圣地被岑妄的喜欢而玷污,另一方面又实在难以相信以岑妄的品行,能喜欢上月牙
泉。
但偏偏,他又能把月牙泉的好给说得明白。
桑萝不想听下去了,若说骑马,她是一直都很想学的,上辈子就想了,在锦端时看到别人纵马疾驰时,总是羡慕马上之人的自由自在,她那时便觉得等学会了骑马,她就可以自由地去更远更多的地方了。
可若只是想学骑马,也不一定要岑妄教,王府里好些人能跟着从锦端到上京来,本来就是会骑马的,譬如教她看账管铺子的管事,因此桑萝没应岑妄,只是把脚步加快了。
岑妄见状,眸色一暗,但很快又重新打起精神来,跟了上去。
王妃来请他们吃早膳,果然是为了岑妄的事来,饭后她便把岑妄支开了低声温言与桑萝道:“阿萝你放心,昨夜王爷已经带岑妄检查过了,他没有问题的。”
桑萝含糊地把这事给应付了过去,又问道:“母亲,那个靶场是所有人都可以进去骑马的,还是只有男子才能入内?”
王妃道:“你是燕世子妃,可以畅行无阻,不用担心。”
桑萝点点头,道:“母亲,我便先走了。”
王妃点头。
桑萝走后,岑妄因为无聊,又绕回王妃屋内,王妃看到他,随口问了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岑妄道:“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阿萝又拒绝我陪她去铺子了。”
王妃道:“铺子?她刚才还问我她能不能去靶场骑马,我还以为是你陪她去的。”
岑妄一下子把身子坐直了:“什么?”
*
桑萝寻了管家教她骑马。
管家确实也是个骑马好手,教得很细致,桑萝的胆子也大,甫上马,并未流露出任何的怯色,反而很大胆地催着马往前走,等她发现马似乎很温驯,那几步走得又稳又妥当,于是她的胆子更加大了,独自御马在场地里走了大半圈后,就催着马小跑起来了。
但事实证明,桑萝还是有点托大了,马跑与马快走根本是两个概念,她并没有完全掌握好御马的技巧,等到马的速度一快,桑萝再察觉到她已经没法掌控住马驹时已经迟了,就见那马直冲着栅栏去,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跨栏,而因为加速冲刺,桑萝已经在马背上被颠簸到快要甩下来了。
桑萝只能拼命拉住缰绳,事实是适得其反,缰绳拉得越紧,马驹受到的禁锢越重,也就越暴躁,桑萝随着马颠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她拉缰绳的手都是汗。
她方才想起管家,也不敢转身,只在马上叫管家,而那马疾驰起来,那管家哪能追上?他早就束手无措,只能急得跺脚了。
事到如今,桑萝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眼睛一闭,也只能去认命地估算人摔下去是要断腿就好还是直接丧命。
此时却来一声大喊:“阿萝,你别跳马!”
桑萝那本已经快松开的手陡然一紧,又拽住了缰绳,就听身后传来马蹄急促的嘚嘚声,桑萝慌乱中一侧眼,发现是不知何时来的岑妄骑马追了上来,他边骑边喊道:“别怕,离跨栏还有些距离,我在前面等你,路过我时,把缰绳抛给我,然后你死死抱住马就可以了。”
桑萝胡乱地点点头,岑妄已经往前头去了。
要不要相信他是一个问题。
赌断腿还是摔断脖子又是一个问题。
但这两者其实只是一个问题。
桑萝揪着缰绳,终于在岑妄一声“阿萝!”的大喝中,把缰绳抛了出去,她扔得有些偏移方向,但岑妄还是飞扑住了,然后猛地一拉缰绳,劲力往下,身上的肌肉鼓胀都把衣料绷紧了,手背手腕上都是暴突起的青筋,但就这样,他竟然把马给降伏住了。
马被缰绳禁锢着,被迫低下头去,四蹄却不甘心地还在地上扑蹬着,整个身子都颠了起来,又开始晃着桑萝,这次桑萝没等岑妄喊,很果断地跳了马。
但她着力点没选好,落地时把脚崴住了,她吃痛地一皱眉,岑妄道:“我要松手了,阿萝,你避开。”
桑萝便当没事人似的,一瘸一拐地往边上走去,但还没等走太远,她的身体就被强有力的胳膊抱了起来,她下意识挣扎,岑妄道:“是我,我松了缰绳,那马又要发疯,我得赶紧带你离开。”
桑萝挣扎的动作在权衡利弊下只得稍许收敛了。
她回过头去看,那马果然发了怒,咬了回缰绳后,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岑妄身上,预备追了过儿,而她耳畔是岑妄的喘/息声,他的体力很好,抱着她还能健步如飞,三两下就越过跨栏跳了出去。
他脚步不停,直往用来休息聊天的屋里去。
那管家也紧张地跟了上来:“世子妃没有事吧?”
他这话问得心虚,方才那情况多凶险他也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岑妄及时感到,恐怕等那马跨栏时桑萝就得从马上摔下来,脖子都能摔折了。
果然,岑妄一听他这话,脸就放了下来:“你是怎么想的,随随便便就找了匹马让世子妃骑了?你……”
“岑妄,”桑萝的脸色有点难看,“是我让他教我骑的。”
岑妄对桑萝说话时,声音还是放缓和了些:“确实是你的命令,可是他明知你不会骑马,作为你的师傅,理应保全你的性命,马场的马对你陌生,他应该先让你和马待久些,让马熟悉你的气味,等你上马时,更该些牵着缰绳带你熟悉一下,而不是任你发挥。所以还是要罚,自己回去领板子去。”
那管家也知道自己的错,因此不多说什么,应下了。
岑妄发落完管家,便蹲下了身,用手握了桑萝的腿来,桑萝紧张地要抽回去,但一来二去就扯到了脚踝处,疼得嘶声起来,岑妄道:“明明扭伤了脚,怎么还一声不吭的?要不是握见了你走姿不对把你抱走了,你还真打算自己一瘸一拐走到这儿来?你的脚还要不要了?”
桑萝道:“你当时还在制服那马,难道我还叫你不成?只是扭伤了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几步路的事,忍忍就过去了。”
“你叫我,我当然就过来了,你看,我后面是不是过来了?”岑妄边说边脱了桑萝的鞋袜,他一直握着桑萝的腿,桑萝想蹬他也没用,何况他刚才也救了自己,要是真不客气地蹬他,桑萝还是有些下不去脚的。
桑萝只能垂着眼眸看岑妄在检查她的扭伤,只是这么会儿,脚踝处已经肿了起来,但桑萝已经看不到了,她眼里只有岑妄挂着汗的脸颊,抿直唇线的认真,以及眼眸里无法掩饰的担忧。
真的无法在掩耳盗铃下去了。
桑萝轻声问道:“岑妄,你是不是喜欢我?”
岑妄道:“夫君喜欢娘子,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桑萝闭了闭眼。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岑妄道:“还是要上药,我先带你回王府。”
他又俯身来抱桑萝,桑萝用胳膊肘把他撞开了,岑妄微微吃惊地看着她。
桑萝道:“我自己可以走上马车。”
岑妄道:“你走不去……”
“岑妄,我知道你骑术肯定比管家好,但我宁可让管家来教我骑马,也不想拜托你,你觉得是为什么?如果你不明白,现在我再用实际行动告诉你,即使我现在崴了脚踝,我也宁可一瘸一拐走到马车去,而不是让你抱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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