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萝此时胸膛里升起的欢喜,暌违许久,让她瞬间回到了那年狼狈出逃,精疲力竭地躲避追捕到几近绝望时,她看到了卧在荒蛮沙漠中那一眼碧蓝的泉水,这被天地都遗忘的一滴泪水就这样倒流进她的身体里,成为她脊骨的一部分。
马车驶出了上京,桑萝再忍不住,掀起了车帘,双手攀附在车窗上,迎着风,她大笑了起来,笑声是从所未有的张扬肆意。
*
近日上京出了桩大事,燕世子新娶的世子妃,桑家大姑娘在前往山寺焚香祷告时,马车不幸坠入山崖,世子岑妄亲自带人在山间寻了三日,最终确定尸骨无存。
桑至只得提议以桑萝的衣冠下葬,王府采纳了桑至的建议,然而上门吊唁的客人很快无比震惊地发现了岑妄竟然服的是三年斩衰!
要知道,斩衰是最重的丧服,通常来说是父死子服,夫死妻服,桑萝仅是岑妄的一个妻子罢了,岑妄能为她守孝一年已经称得上情深意重,是可以写进书里赞颂的,可是岑妄却直接服丧三年。
何其荒唐。
不少人都想去提点劝说岑妄,可是当他们踏入白幔高垂的灵堂,看到跪在蒲团前的岑妄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按照礼节来说,有客来吊唁,岑妄应当起身致谢,还要陪哭,可是这些俗世礼节在岑妄这儿统统不作数了的,他只是穿着生麻布制的、衣袖领口都不缝边的丧服,呆呆地抬头看着牌位,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看着,叫看着他的人都在疑心那上面是不是有个桑萝方才叫岑妄这般魂不守舍。
于是那些劝说的话转了个弯,便朝王爷那吐露去了,都道:“倒不想世子爷与世子妃情谊这般好,只是还请世子爷节哀顺便,再舍不得世子妃,那也只是个妻子,他日后还会有别的妻子的,三年丧期实在太重了。”
燕王记着了这位宾客的名字,回头就告知管家,日后要少与这家人走动。
但燕王自己也犯嘀咕,他私下问王妃:“人还在世时,也不见得他有多珍惜,如今人都没了,他这样做干什么?想精诚所至,感动上苍,赏他一丸后悔药?”
尽管王妃再三保证岑妄所说纳妾之言最虚假不过,但燕王对此仍旧颇有微词,很是看不惯。
王妃捶了下他,道:“少说两句吧,还不许人家病急乱投医了。”
燕王更是困惑不已。
同样困惑不已的还有李枕,他看着岑妄面前那小碗白粥,再看看岑妄瘦削憔悴的脸庞,即使岑妄已经与他说过不下十遍了,但不妨碍他依旧觉得离谱。
“真打算守孝三年?”
岑妄连眼皮都没抬:“嗯。”
他一勺勺吃着没滋没味的白粥,让李枕怀疑他的舌头也坏掉了。
“那可是三年欸!”
“不过是三年不饮酒享乐,不看歌舞听曲,不参加红事,不过年访友,不穿红衣,不剃发刮须罢了,至于娶妻纳妾,更不用说,我没想过。”
李枕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岑妄苦笑了下:“只是三年欢娱罢了,和一生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他眼睑低垂,目光随之落到粥碗里,洁白的碗壁倒映出他的神色,岑妄也该感谢碗壁倒映扭扭曲曲,未将他真实的神色暴露,否则那应当会极其可怜又难看。
岑妄道:“至少,我现在还是以她夫君的身份悼念她的。”
纵然岑妄此时也无比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一个聊以慰藉的幻想罢了,可是幻影再虚妄,当它被自己虚拢的手抓握在手里时,岑妄还是不得不感谢幻影愿意垂怜自己。
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起来,岑妄在桑萝灵前跪得太久了,这些日子腿脚总有些不利索,王妃看不过眼,嘱咐丫鬟搀扶岑妄,都被岑妄拒了,他宁可歪歪扭扭地往前走,也不想受到任何人的帮助。
李枕看不下去了,预计就算顶着要被岑妄吼叫的压力也要追上去把他劝住,但他才抬了个步子,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王妃拦了下来。
李枕不解地看着王妃,王妃叹气道:“你还不了解阿妄的性子吗?这不过是他钻得又一个牛角尖罢了,除非他自己想开了,否则你阻止不了他的。既然他心里不高兴,就由他胡来吧。”
李枕听了这话更是不解,这样荒唐的事和牛角尖有什么关系呢?
岑妄出了府门,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去,他只是下意识想避开人群,便这样一路往前走,走啊走的,就出了府门,可是望着眼前宽阔的康庄大道,他却忽然失了方向,跌足坐在了台阶上。
即使在答应送桑萝离开的那一刻,岑妄便清楚天地广大,他与桑萝恐是无缘再见,可是直到他走出了府,面对这样一条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大道时,他才像是个知觉总是慢几拍的人般,终
于再这刻感受到了什么痛彻心扉。
他缓慢地意识到了这一次的放手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亲手把桑萝送到另一个男人那边这样的简单,而是这人间存在这样多四通八达的路,可每一条都是让他和桑萝渐行渐远。
从此以后,桑萝的每一份欢喜,每一次的悲伤与他再也没有关系。
洞房花烛的喜悦,初为人父人母的青涩,每年除夕并肩看烟火的默契,都与他没有关系。
每一次为不听话的儿女发愁,每一次病床前的关照,每一次分离前的担忧,也与他没有关系。
桑萝的每一根白发,每一缕皱纹,每一颗摇晃的牙齿,也和他没有关系。
他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和桑萝说,当这辈子他猜出来他获命运垂怜,有一次扭转命运的机会时,他已经雀跃得想好了该怎样与桑萝白头。
他想过他该如何在桑萝抱怨又长了根白发时,他轻手轻脚地帮她拔掉,然后打结,丢出家门外,回来还要把自己的白发扒出来给桑萝看,告诉她,没关系,在苍老这条路上,他走得比她快些,他总能为桑萝把这条路淌平。
他会夸赞桑萝的每一根蛀牙,会仔细地收集她掉落的牙齿,然后把上牙扔到床底,下牙扔到屋顶,然后告诉桑萝,这不过是她的又一次长大罢了,不必惊慌。
他还会提前叮嘱厨娘把菜炖得软烂,别让桑萝再跟他一样,不小心崩了牙齿,也会从亲身试过的几十家铺子里,挑出最尽心的一家给桑萝定制拐杖。
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没了关系。
有另外一个人会代替他参与进桑萝的生命里,陪她做完这一切的事。
他与她,再一次回到了上一辈子的陌路。
又或许,他与她,无论命运的□□怎么拨,都注定是有缘无份。
又或许,连那点缘都是他强求来的,其实根本是无缘无份,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也怪不得王妃要说他在钻牛角尖,当一个人意识到一个本就不该属于他的宝藏要从他的手里逃脱时,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宝藏挽留在手里就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可是宝藏注定还是要离开的,岑妄再不愿意,眼前的马路也会送宝藏离开。
迎着风,岑妄终于又哭又笑起来,哭声呜咽,笑声失控,呜咽与失控交缠在一起,就成了疯癫。
那些门子站在一处,面面相觑地盯着岑妄瞧,小声道:“世子爷莫不是失心疯了?还是该通传王妃一声罢?”
门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搡着,终于推出了个不情不愿的门子往府里走去,打算随便揪个小厮去里面通报。
而岑妄无视了那些声音,也无视了那些看疯子的目光,他只是坐在台阶上,又哭又笑着,慢慢地抬起了头,看着天空,两行清亮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进了衣领中。
好冷啊。
他想。
第五十一章
护送桑萝的队伍回来得不算晚, 也算忠心,才回了上京就要来和岑妄汇报。
彼时岑妄正待在桑萝的屋里发呆,他近来反应总是要慢些的, 或许是因为睡少了,或许也是大悲之后神经渐渐麻木所致,总而言之, 岑妄渐渐流露出了些老人的姿态, 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譬如当下,领头士兵都把回话说完了, 低着头等岑妄的下一道指令,可岑妄依旧毫无动静, 直到领头士兵脖子低酸了, 心里直疑惑方才回话是否有不妥之处, 故而小心翼翼抬眼观察岑妄的神色时,岑妄方才慢吞吞地问了句。
“平安送到了吗?”
领头士兵:“平安送到了的。”
岑妄的视线就凝了瞬, 落在领头士兵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眷恋, 但很快, 几乎是强制般的, 他僵硬地把脖子扭了过去,看着窗台, 可其实目光所见尽是空荡, 一点景物都进不了他的眼。
岑妄轻声的,仿若叹息地道:“平安抵达就好。”
下剩的竟然是不打算再问了,领头士兵还预备了满腹的话去回答岑妄的问题, 诸如桑萝想在哪儿落脚, 之后要做什么营生等等, 想想都该是岑妄会关心的, 因此领头士兵变着法子跟桑萝打听,又仔细地记在心里。
可是岑妄却不打算问了。
他满腹狐疑,只是做下属的不该胡乱猜测上官的命令,因此见岑妄挥手让他退下,他便也退下了。
独留岑妄坐在桑萝常常看书,做针线的小案上,慢慢地把神色沉寂了下去,像极了黄昏落日,余晖渐渐在老屋里收尽。
岑妄确实不打算过问桑萝的一切了,她奔赴了新的生活,彻底把他抛下了。岑妄愿意用一生去怀念她,去记住她这个人,去记住年少这段刻骨铭心的情,但不代表岑妄愿意时不时让钝刀子再割自己一下,割得害怕,恐惧,又贪恋不止,像是吃了五石散一样,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
如果他只是一个富贵闲散人,他当然可以这样做,只是他不仅是岑妄,还是燕王的儿子,是需要扛起镇守北境大旗的下一任长官。
所以要振作起来。
岑妄这般想着,手指却慢慢地从眼前的小案几上抚过去,他想到桑萝有时候学看账时累了,就会趴在这上头小憩一下,他也不自觉地慢慢地趴了下来。
桑萝爱坐在右侧,此时他却在左侧趴着,好像是两人对趴着,脑袋对着拱,还能时不时贴上
一贴,说回悄悄话。
他这样想着,便悄悄地笑了。
他笑着笑着,金乌就真的渐渐西沉了,余晖慢慢地在这件清寂寥落的屋子里收尽了。
*
王妃近来在清点行李,原本他们千里迢迢从锦端来上京,一是为探亲述职,二是为婚事,谁料最后好好的一桩婚事最后结成了这样,把他们在上京一拖再拖,确实到了该回去不可的地步了。
要回去,自然是要装点行李的,王妃便让人去告诉岑妄,可以清点起来了。
岑妄的行李并不算多,除了些衣服用具外几乎都没了,两大箱子都能装完,不是很占地方,因此起初王妃并没有太上心,结果后来一见呈上来的单子才知道事情不对劲。
岑妄装得也太多了!
而且都是些不太要紧的东西,譬如床帐被褥,案几茶盏,这些锦端都是有的,无须再备,等他们离开后是都要收尽库房吃灰的,结果,岑妄一个不落,统统都扫尽了行李箱。
知子莫如母,王妃能不知道岑妄又在发什么疯?
王妃把岑妄找来说,说时她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就是想念,身边有一两件旧物便罢了,这样样都要带的,你怎么不把阿萝踩过的地砖都撬走?”
岑妄皱眉:“母亲,你这样便太夸张了。”
夸张?他竟然还知道夸张!
王妃平复心绪,让自己不要过分激动,而是语重心长道:“阿妄,你父亲很担忧你现下的状态,真相究竟如何,你比我更清楚,既然决定放手了,又何必还要让自己缠绵过去?你总要往前看,要记得自己是谁,这肩头担的是什么责任。”
“我知道,母亲。”岑妄原本只是随口一答,可不自觉的,话语里便带了些酸涩,他的声音就低沉了下去,和在苦瓜汁里浸泡过一样,“我知道的,母亲,可是……”
人若能时刻保持理智,又何必育有情绪。
岑妄早在送别桑萝时便想过,要把桑萝放下了,他要重新做回岑妄,可是,后面总是跟了个可是。
于是这样的念头天天想,夜夜想,从桑萝的‘头七’想到预备启程离开王府,岑妄仍旧没有办法真的放手。
反而在王妃差人来告诉他要整装行李时,岑妄忽然感受到了莫大的惶恐。
他就要离开一个充满桑萝气息的地方,去一个与桑萝毫无关系的地方了。
在上京,所有人都知道桑萝是他的妻子,他是桑萝的夫君,后来桑萝不幸‘死’了,他要为桑萝守孝三年。
而在锦端,没有人会知道桑萝是谁,她的名字将会隐于‘燕世子妃’这个身份之后,逐渐面目模糊起来。
锦端人只知岑妄为世子妃守孝三年,却不会知道岑妄是为桑萝守孝三年。
岑妄为了这个,一下子就痛心了起来。
于是他再也坐不住,也不要丫鬟小厮帮忙,自己先把桑萝的住所摆设大致记录下来,然后再
一个个记进行李清单中,他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带去锦端。
尽管这样毫无意义,尽管岑王也知道桑萝的气息早在这些日子的门扉开合中被吹散了,可问题是,唯由这样的忙碌才能带给岑妄些许的慰藉,似乎他的徒劳并非无功。
王妃能理解岑妄的想法,却并不能真正的理解,情这一字,总有亲历者才能说出它是如何教人生死相许,而旁观者唯有拼命想把当局者摇醒的使命。
因此她肃了脸,对岑妄道:“只许带两件旧物,多了都给你扔了。”
割舍时最痛,因此王妃想帮岑妄下刀。
岑妄怔怔地看着王妃,那才流出的酸涩又倒流了回去,他道:“那儿子自己找马车,自己押车走。”
态度也很坚决。
王妃继续下刀:“就算给你带回去又如何?锦端路程遥远,又要带这样多的东西,车马走不动,路上总要多歇歇,这搬上搬下的,不知多少人经过摸过,和阿萝又有什么关系?”
岑妄的嘴唇颤了起来。
王妃道:“若或者你有阿萝贴身的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带在身上,倒也还好点,可是我瞧这清单怕是没有吧,既然没有,便是阿萝不想给,她既然不想给,你又能留住什么?”
岑妄的瞳孔因为感知到痛苦后放大了,他抿起嘴,看着王妃。
王妃犹豫了番,继续道:“她若对你有些情谊,也不至于将细软小件都收拾得那么干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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