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醉颜酡系列 之一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 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 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 望郎上西楼
楼高望不见 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 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 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 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 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节录
上篇 洲游
春日晴眨昨是今非。
第1章 夜花
我在这里行走。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夜空中璀璨的星斗。我闭上眼睛,微风如清凉丝绸覆上面颊。我知道这是一个美好夜晚。杀戮即将开始。我轻轻压低帽檐,并不希望哪个失败的家伙将我当作了人类。街道灯火通明,我独自行走。如果你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最好挖出它们来,因为你绝对无法尽览一切美景。我低声微笑。又一个馨香馥郁春夜,月光明媚,几乎让我飘然。我高高兴兴坐到街边,没有人停下来看我一眼,这让我极其满足。
只要没有什么来打扰我此时的快乐。我相信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忽有一只手落上我的肩,我那光泽如玉的棕色长发一径散披在那里。我微微蹙眉。我厌恶身外之物碰触我的头发,何况不怀好意。我不动,等待对方下一步做些什么。纤细手指只是轻轻并拢,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击可以教他的头骨霎时碎裂,血浆和脑汁绽放,如一池洁白可人的珍珠露衬出波光中浮荡的殷红蔷薇蕊瓣。我喜欢这种美感。憔悴而癫狂,充满了刹那的丰盛和绝望。虽然这里是典雅堂皇的西区,我也并不介意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选择此处作为现场。归根结蒂,那并不违反我的审美原则。纵然身为侯爵世家嫡系后裔,亦是如此。
我慢慢抬头,街头霓虹映上我的面孔。华光并曙。一点点温度。我甚至听得见光线自面颊上款款流离,声响破碎。我听见身后那个家伙一声惊呼,我的上帝。而后是匆促奔逃的脚步声。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轻轻微笑,倒数五秒。起身。抬头。眼光弧度恰好对准他逃离的方向。
我摇头,对自己无可奈何。
来吧。薇葛。否则今夜你何等无聊。
你已无药可救。亲爱的。
慢慢摘下丝绒帽子,抚了抚长发然后重新戴好,以一个轻快的手势。笔直长发,淡漠青棕,在月光下常泛起一层银灰宛若烟云飘摇。近乎古怪的笔直和柔顺,迥异土生英国人发质。那是自然。我有多于二分之一的血统来自那个辽阔、幽远而神秘的东方古国。我有权保持这样一种诡异的美,否则我漫长生命中的快乐或许会大打折扣。我不晓得。但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感谢我的祖先,给了我这样一道无法选择又无法挣脱的枷锁。
我的名字,薇葛蕤。薇葛蕤・萧。
Vagary Soar。
很久之前有人给了我一个过分甜蜜娇媚的昵称:薇葛。然而能够叫出它的人已寥寥无几。
仍然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有谁叫过我,薇。
然而那已是太古老的事了,古老到我已无空暇再去回味。回味这一个字的九转回肠,回味它的铭心刻骨,直到最后的血色淋漓。
我就是薇葛蕤。伦敦的薇葛蕤。游走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女子。
脚步轻盈如蒲公英洁白绒羽飞越茫茫草原。长发在月光下舒展成一幅华美丝缎。我从不轻视自己的能力。没有它我一无所有。我深知这一点。疾风呼啸而过,将黑色风衣鼓起。心脏在重重丝绸羽纱包裹下跳动,轻快且镇定。
这是飞行。
当足尖远离大地,一切世俗规矩便都随之虚无。茫茫天地,旷野无垠,可以到达之处便是心缘。我享受这种感觉,近乎迷恋与麻醉。
我看到了我要的东西。轻轻停下脚步,脚踝牵绊着最后一缕风声,我悄然踏上他面前的房顶。这是中等公寓楼顶。月华朦胧,脚下路灯光色幽暗,切合所有我中意的因果。我看着那个冒犯了我的家伙,想象他的反应会是如何。
那个家伙并不算太年轻,作为我的同类约是60―80岁左右年纪,男性,高出我很多,欧裔。我懒得再看下去。对方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的蓝眼睁大,瞳仁里泛出苍白。那是恐惧。当传说中不可知不可信的神秘角色骤然同你针锋相对,除了恐惧你还剩下什么?
你回答我。
他站直身子,看我。看着面前这个身高不足他下颚的混血女孩。从我那一头水波般徐徐荡漾的长发他早已认出我。他的眼中弥漫绝望。是的。因为末日已来临。
我缓缓脱下外套,黑色风衣如堕天使彷徨的羽翼瘫落脚下。我让他看清我一身似雪白衣。女孩有纤薄嘴唇,唇角微挑,带着惯常的清冷弧度。我给他一个毫不留情的微笑。
是你。他呻吟着。嘴唇没有半点动作而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仿佛瞬间失去全部勇气,高大身躯摇摇欲坠。有某种气味自他崭新的缎里外套下整洁冰冷的身体深处蔓延出来。那是足以支撑一个不死幽灵全部勇气和意志的魔力。是从他化身作我们当中的一员开始就跟随着他,并将随他的经历和生命一同增长的蕴藉。而我要夺取它。这个家伙要为他今夜的鲁莽付出代价。那些他无法想象无法拒绝的代价。
因为他触犯的是我。薇葛蕤。独一无二的我。
我轻轻呼唤自己的名字。薇。薇。亲爱的薇。
我轻轻微笑起来。
是你。你这个邪恶的女孩。你这腕戴玉镯的妖精。疯子。异端。你这叛教者。他癫狂地呼喊着。我知道他已经疯狂。否则没有谁敢这样对我。我轻盈走向他。他跌倒在地,盲目后退,用他非自然的膝盖和手脚匍匐移动躲避。我的脚步让他无处可逃。
我的白衣不爱沾染血迹。我摘下乳白丝质手套,伸出手,碧绿翡翠在苍白腕上辗转闪烁。透明的玉镯,和我的手腕一样纤细契合。那一丝血痕般缓缓伸延到玉色深处的深绿,那色彩宛如某个人的眼眸。
我心醉神迷。我五体投地。
他尖叫出来,转身逃跑。我平身飞起,如一道烟雾掠过他头顶。手指嵌入他的颅骨,深入,再深入,足够有力。柔软指尖敏感如第二双眼,蛇之媚眼。指甲苍澈如宝玉,触及他温热脑髓,像抚摸一只光滑晶莹蚌壳。我慢慢抽出手指。
身体轻缓而敏捷地在空中转半个圈,飘飘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我看着他疯狂旋转,一边发出盲目且哀痛的吼叫。他的头颅已经完全变成一只廉价蜂巢,喷涌着红白交替的粘稠液体。我忽然有一点厌烦,别过头,微微合了合眼,然后果断地抽出了袖中的霞月刃。
刀锋明如下弦之月。
这还是我周岁时得到的礼物。记忆如此清晰。抓周游戏上的婴孩,白衣绣袄,头顶梳七根发辫,红丝为束,南海明珠坠角。颈间的黄金锁片如此沉重,几乎惹得我放声大哭。腕上戴芙蓉链,悬着寄名符。我一身花团锦簇,看呆了那些金发碧眼的绅士淑女。他们啧啧称羡。对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奇异习俗和华美装束五体投地,深深迷恋。我还记得那些热切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注视,纷纷投向径自津津有味地咂着手指,坐在母亲怀中的我。
那一次,我义无反顾。有生以来头一个绝然罔顾的抉择。面对那许多琳琅满目,细嫩圆润手指紧紧地握住了霞月刃的刀鞘。
义无反顾。
全场哗然。乳母匆促上前抱起我扳开细小手指。窃窃私语如七月骤雨。杀伐之气甚重。有人下这样的判语。周岁之女,如此亲近大凶之器,何其不祥。乳母的脸色惨白如纸,强把我再次推回那琳琅满桌的珠玉玩器之中。她颤抖的手犹豫而又叵测地抓起霞月刃,想偷偷将它藏起。
放下。祖父威严语声幽幽传来。你怎敢擅动。
让这孩子再来一次。若是天命不可更改,就让我萧家生长这一个杀伐女子。又能如何。
再来一次,仍是如此。
祖父泠泠目光自上而下投视,而我笑容如花,灼灼其华。
他苍老的手指缓缓握住寒冷刀柄,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拔它出鞘,而是一如旁人所预料,将这柄祖传十数代的名刀放在我稚嫩怀中。
我的笑容,在那一刻,灼灼其华。
命该如此。霞月。十世名刃。刀锋惯隐于袖中。这是暗算与刺杀的名品。绝代刺客的恩物。我注定生于它,亡于它。
霞月。我下弦的命运。
霞月光彩如冰。坦然荡起。夜空中仿佛飞鸟绽放一声憔悴的振翎。我右手的食指轻轻按住刀脊,鲜血悄然温暖了幽寒似水的刀刃,苍白刃锋在温暖血液滋润下顿时转为淡淡绯红,宛如少女欲滴的娇艳容靥。如霞伴月,映血得生。这古怪而绝美的刀啊。它快乐起来,泛出一声龙吟,依旧桀骜不驯。手腕敏捷旋转,一击厉如电光劈空而下。
我割下了他的头,用他新定做的外套裹好,投入路边垃圾分类处理器自动焚化。我满足地回身,仰望片刻之前我飘然而下的楼顶。那里此时正躺卧着一具无头尸体。不过没有关系,日出第一缕光线投射之时,一切都会完美地灰飞烟灭。这就是杀死吸血鬼的好处,完全省去处理尸体的麻烦。
我脚步轻盈,目光洁净,面容无瑕。我走在街头,在凌晨到来之前,我还有时间到熟识的Happy Cafe坐一坐,假装喝下一杯温暖的Espresso。然后对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微笑,然后离开。
所有人都熟悉我,这个动人且神秘的白衣少女。亚欧混血的独特容颜,出奇苍白的肌肤,异常明亮的眼睛,瞳孔深处同时泛着蓝宝与墨晶的幽光。我的眼神是深埋在大西洋底一万盏难翘乩嫉偎埂
优雅、悲凉而神秘。那是他们给我的评价。
我是谁。我是谁。我轻轻微笑。我混迹人群。我避世而又嚣张。我多情而又嗜血。我是谁。我刚刚残杀了我的同类。我把一个稚嫩的吸血鬼送上西天。只因为他触碰了我的头发。我美丽的长发。我是薇葛。我是薇。独一无二百无禁忌的薇。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叫过我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遗忘于灵魂彼岸的花朵。踌躇着探向我的手指。我记得它,它记得我。我们互相铭记,互相凌虐,互相遗忘。
那个声音轻轻呼唤着我。无法遗忘。我的名字。我永远的名字。我的记忆和我的昨日。
昨是今非。
萧晴铡
第2章 伶音
我慢慢走回。脚步满足而又轻盈。春风吹动柳轻侯。我微笑着,一直保持这种动人神情。天色晴冥。远处高楼掩映一丝丝淡漠光线,雾霭朦胧。我在空荡街头行走。这是凌晨的伦敦。声光魅影之外的清凉时刻。这一刻的美好是神明的礼物。
我伸出双手,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我在四顾无人的街道上旋转。这是我的城池。无论我做些什么都没有人妨碍。这里是萧家的产业。这一片高楼和美丽建筑。它们属于这样一个古老而诡秘的家族。我翩翩地行走,日光在我身后一点点蒸腾而起。我喜欢这种感觉,明明知道下一秒即将面临永久的消逝,仍然可以微笑着对所有人轻声说出再见。我中意的坦然态度。有恃无恐。悠然自得。在朝阳缓缓升起的前一步,我的手指早已攀上了意料之中的那扇窗子。
拂开长及地的厚重黑锦缎窗帘,走进房间。我太熟悉这样的会见,故此可以如此坦然,甚至从窗口飞身而下的姿势可以优雅如淑女提起丝绒裙摆,款款走进女王陛下的宫廷。归根结蒂,我一贯如此。
有一点出乎意料的是,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我。这个孩子穿戴齐整,我几乎又要微笑出来。究竟他是一夜未眠还是起床太早,我无法分辨。他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神情冷酷,微薄的唇紧抿,看上去似乎很不开心。我着迷地看着他身上的青色西装,雪白衬衫,领带的花纹动荡如斑斓漩涡。我微微眯起眼睛,心醉神迷地盯着他。我知道他很快就会不自在起来。这个孩子还没有冷静到我所期待的程度。
果然,面对我的注视,他先是微微侧开头,继而仿佛要把自己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掩埋一般,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扬起头,神情不悦地盯着我的脸,却始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好了。不要再逗弄这个孩子了。
我叹了口气,问他,“何时大驾光临的,怡伶?”
他的脸微微红了红。这害羞的孩子。每一次我直呼他的名字总会得来这样回应。有什么办法,因为对方是我。教他无法面对的我。他终于鼓起勇气,坦然质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轻轻挑眉,眉尖那颗殷红的胭脂痣随之微微浮动。我清楚自己每一分神情,每一种姿势,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无限后果。我知道。因此我情愿承担。就像我如此明了自己左眉尖上生着的那颗痣,细小而鲜艳,是无比甜美的朱红色,色如朱砂。那是自我出生便附着的标记,注定了我生而为萧晴盏年用撩运。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居然如此质问我。
我几乎要大笑出来。我的手指丝毫不受控制地抬起,在他能够发觉或拒绝之前,我已经轻轻抚摸了他温暖的脸孔。那皮肤光滑细嫩如甜蜜蔷薇花瓣,满溢着年轻男孩丰盛馥郁的生机,淡淡地诱惑着我。我触及他精美颧骨,线条流畅而唯美,一如我们萧家人的风格,精致且优雅。这个十七岁的男孩有充分借口使我心醉神迷。但事实上被惊人的眷恋和不甘不舍的恐惧折磨得矛盾不堪又难舍难分的倒是他呢,萧怡伶,我的怡伶。我的家族这一代后裔中唯一保有了我的秘密的美少年,我的后裔和徒弟。我忠实的宝贝护卫,为我考量得无微不至。有时我甚至感觉他就是我的情人,至少前世有此可能。前世的情人。来生的管家。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在我华丽的棺材里,在每一个破碎不经的梦想醒来之前,为这种滑稽而荒唐的想象捧腹大笑。
我说,“怡伶,你几时学会如此对我讲话。”
我板起脸,变脸如翻书。
他顿时变色,迅速后退一步。
我悄悄叹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怕我。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一个吸血鬼的一言一行是另一回事。我可以轻易得知他心头一思一动。窥心的魔力令我丝毫不必费力便可了解他心中一切念头。但我还是宁愿与他一字一句地交谈,同他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甚至可以同他狠狠吵上一架。人生当有此乐趣。
我说,“怡伶,我累了。”
他看着我,微微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只回身走向那张威尔士风格四柱床。轻轻拉动床帷上垂下的一根丝绳,精致木质滑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自重重洁白丝绸堆覆的床板下滑出巨大抽屉,里面静静安放着我那嵌有黑曜石的美丽棺材。黑漆洒银,雕有数不尽的蔷薇花朵,不死的花园,没有天然的芳香或者生命的汁液,却可以永远美丽下去。
一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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