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后迎着光看去,一个个小小的糖果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是金平糖。
「我家那个调皮的小孙子,最喜欢这个了。」津爷看着我说道:「他说,只有这里祭典上卖的才最漂亮。」
提灯下,星星状的糖果泛起淡淡的光芒,的确很漂亮。
我道谢后问道:「您的孙子也回来了吗?」
「是啊。」虽然忙碌了一天,津爷的神情依旧愉快:「乡下地方,一年到头,也就是这时候的祭典能够吸引到他了。」
他摸着胡须呵呵一笑:「果然,不管是老头子还是小孩子,都免不了爱凑热闹啊!」
我心事重重地将装满金平糖的玻璃罐握进手心,好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纠结,津爷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于是那双充满故事的浑浊眼睛同我一起望向夜色中平静的河面。
「公主啊,祭典这东西,向来不是什么任务。」他似乎是在用皱纹中饱含的年月发出声音:「不管有什么渊源,有几个观众,喜欢它的人自会将它办下去的。」
*
第二天便是7月17日,祇园祭所举行的活动最为隆重的一天。
山鉾巡行的开始时间是早上九点,而作为鉾车上装饰品的一员,我不得不提前两小时便起床收拾打扮。
早餐用两口豆皮寿司和大麦茶简单解决掉,祖母和紫苑一起替我穿好和服,妆发则由镇上替舞伎化妆的专业人士搞定。
这次的造型跟出演电视剧时大不相同,出于对传统的尊重,扮演神祗的小孩子必须将脸上涂满白/粉,呈现出人偶般脸谱化的形象才算合格。
而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我罕见的发色自然是被一顶乌黑油亮的假发所掩盖了。
端坐在鉾车中心最为显眼的地方参加游行,看似光鲜,但实际上并不轻松。因为扮演着神的角色,自然要表露出高高在上的距离感,落实到具体行为就是在晃动前行的车子上安坐如山,同时保持表情的严肃庄重。
哪怕是在如此热闹的氛围中,不要说左顾右盼,最多也只能目视前方露出浅浅的微笑而已。说实话,这么枯燥的事情,真不知道幼年的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在旁人的帮助下拖着和服坐定于鉾车上,再次整理仪容后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随着一声号角,额头上的金色挂坠微微晃动,周围的景色开始缓慢移动起来。
随着鉾车进入主道,与其他花车会合后,街道上已经热闹非凡。数不清多少人在街旁驻足而立,一边赞叹一边用手机和相机记录着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另外,毕竟全由人力驱动,山鉾游行的速度非常缓慢。因此如果游客愿意,也可以登上花车更加真切地感受祭典的氛围,这也是我们在车上准备神签御守等商品的原因,但我所在的第二层却是不对一般游客开放的。
我保持着完美无缺的面部表情,男人们发力时的吼声和现场演奏的祭典音乐交杂在一起,喧闹中,忽然有一句稚嫩的童音从一侧钻进了我的耳朵。
「啊,是辉夜姬!」
我微微偏移视线,没想到恰好对上那男孩的眼睛。
我一动不动地坐于华丽的飞檐翘顶之上,水蓝色的瞳孔带着点疑惑看过去,触及对方怔愣的表情后终是忍不住笑意,殷红的唇像花一样展开,但只短短瞬间便漫入粉白的面庞中消失不见。
男孩的脸顿时红了起来,目光痴迷地追随着车辇,又小跑两步对我挥了挥手,但随即便被拥挤的人群淹没了。
面对第一个认出我所饰演角色的人,我也想用同样的方式给予他回应,然而条件所限,现在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方才的一个微笑而已。
但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个对视,对方有趣的反应似乎也使这冗长的巡行任务变得没有那么枯燥了。
短短的一段路程,却足足进行了将近三个小时才结束。接下来所有花车都会停放在固定的地点供游人观赏,直到后祭开始再继续移动。
我总算得以卸掉假发,用丰盛的祭典料理填饱肚子后在室内休息一阵。这之后等待着我的还有于下午六点开始的神舆渡御,不趁着这段时间恢复体力,是很难坚持到最后的。
凉爽的房间内此刻只有我一人,我趴在榻榻米上,伸手将不远处的手机拨拉到面前。
屏幕亮了又灭,我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思绪却早已飘远。
根据关东大赛的赛程表,如果一切顺利,今天就是冰帝与青学的再次对决。
为了冰帝的胜利,我毫不怀疑迹部景吾对上手冢国光后会采用的战术手段,那么到底是手冢的手臂先坚持不住,还是迹部先一步改变计划,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了。
我完全没有考虑过手冢国光选择弃权的可能性。即便是凭借迄今为止我对这个人性格的了解,要是连这样的决心都拿不出来,他就不是手冢国光了。
踌躇间,我注视着渐渐暗下去的邮件界面,终究是合上眼睛叹了口气。
如果我连自己在冰帝的去留都无法掌握的话,还不如沉默不言,让他们早点适应没有我的日子为好。
当然,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会为了大家,为了冰帝的胜利默默祈祷的。
夜幕降临前,我再次穿戴好自己的行头,于八坂神社前登上了准备游行的神轿。
停留在这里准备出发的队伍很长,为首的是三座大型神轿,供奉着人们信仰中最主要的三位神明。
伴随着浑厚的吆喝声,所有轿子上的提灯几乎同时亮起。我整理了一下衣摆,视线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街景时,忽觉一抹熟悉的侧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闪过。
怎么可能?估计是提灯太亮,让人看花了眼。
我连怀疑的功夫都懒得花,周身摇晃一下,轿子便在几十人的支撑下慢慢悠悠地行进起来。
正值祭典最为热闹的傍晚时刻,每条街道都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游行队伍的前行速度比起上午就更慢了些,等到走完一半路程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我微微抬头望向悬在天边的月亮,跟世间如此璀璨的灯火相比起来,月亮就更显得清冷寂寞了。
对于辉夜姬而言,再多殷勤和爱慕,再多繁华和喧嚣又有什么用呢。不属于这里的人,终究是要回到月亮上去的。
这时游行的队伍比起方才更慢了些,我没有在意,像这样大型的车轿,行至拐弯处堵上一时半会儿那是常有的事。
我收回视线,一声刺耳的汽笛却突然闯入耳膜。可游行的街区明明是禁止机动车行驶的——我只来得及在脑海中闪过这一困惑,随即身下的轿子猛然一沉,视野倾斜,我整个身体失了平衡,顷刻间便在乱哄哄的尖叫声中跌落下去。
我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准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迎接水泥地面粗糙坚硬的触感,可几秒钟过去,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双脚是悬空的,夜风中,另一个人的体温从箍住我后腰的手臂一直绵延到被衣料抵住的耳边。
我惶然睁开眼睛,对上了那双我曾无数次迷失于其中的,深不见底的灰紫色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英雄救美这个梗有点俗,但是我是土狗我爱用(抓狂)
第49章 累叶升麻
*
几乎是在我双脚轻轻落地的同时,山本大叔便从轿子的另一侧冲了过来。他一边急切地询问我的状况,一边不断地向方才救下我的人道谢。
见我的安全得到保障,周遭的嘈杂便渐渐弱下去,又看到我一副吓傻了一般的样子呆站在原地,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任谁来看,刚刚将我接住的都不过是个参加祭典的路人而已。但对我来说,事实却比想象中要荒唐的多——因为此刻静静站在一旁的,赫然是本应下午还在东京参加比赛的迹部景吾。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肚子的疑问堵在胸口,略一迟疑便被山本大叔推搡至临时搭建的梯子前。他对着一脸茫然的我催促道:「公主,快上去吧!」
我转头对上迹部景吾的眼睛,他只是看着我,眸底却没有丝毫波澜,也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说起来,刚才我跌进他怀里的时候,除了短短一瞬的惊讶,那片深邃的紫灰色中便再未显露出其他了。
我想到自己现在的装扮,突然意识到一个极有可能的事实。
那就是,迹部景吾压根就没有认出我是谁。
毕竟我整张面孔都被涂抹成一片雪白,能称作是特征的水色头发也被遮盖住了。且不提这些,哪怕迹部景吾知道我人在京都,也不会想到平日里兢兢业业的部员居然会从祭典中路过的神轿上面掉下来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庆幸。
倒不是要刻意隐瞒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被迹部撞破自己不得不离开网球部的缘由,总归不是我所希望的。
这时肇事的车主已经被巡警拦下,堵塞的道路被疏通,前方的队伍立刻又缓慢地挪动起来。
我深知无法久留,向迹部景吾的方向飞快地点了下头以示感谢,随后便拖着和服长长的衣摆重新坐进了神轿当中。
待游行再次步入正轨,我的余光里已经不见迹部景吾的身影。
我直直地看着前方,这一冲击性的事实带给我的恍然尚未褪去,我却情不自禁地微微翘起嘴角。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意识到迹部景吾是为我而来的那一瞬间,我竟会拥有这般全无杂质的欣喜与快乐。
时间将近晚上10点,神幸祭终于宣告结束。轿子停靠于指定地点时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雨,人流逐渐散去,体谅到我今天的辛苦,山本大叔也没让我等到收尾工作全部结束,提前叫车准备将我送回神社。
钻进后座后我便将手伸进衣兜,准备趁现在发邮件联络一下迹部景吾。
不管怎么想,这个人都不该一声不吭地跑来京都,那么极有可能是他提前通知过我,只是因为我忙于祭典的事情才没有看到。
不过这件事在我看来未免太过突然...难道说,下午的比赛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摸索半天才发现手机居然不在身上。
「不好意思,麻烦停一下!」
我立刻叫停了车子,急匆匆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如果是无意间丢失的话,我的手机很可能仍放在休息室中,要么就是被遗落在了傍晚乘坐的神舆里。
我先是检查了一遍中午短暂休息的房间,搜索无果后又马不停蹄地向轿子的停靠点跑去。
这时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连停下借一把伞的心思都没有,花了老半天才说服管理神轿的安保人员让我登上去看看。
然而,我在自己乘坐的地方仔细寻找了许久,确认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后才终于认清了这一现实——那就是,我的手机有极大概率是在那场意外时从神轿上滑落,掉在了路边。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要找到它便无异于天方夜谭了。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轿子,雨还在下,我的头发已经被淋了半湿,我却全然察觉不到这份潮湿和寒冷。
回到车子时司机师傅见我情绪不高,一路上便也没向我搭话。到达目的地后我心事重重地下了车,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了神社。
紫苑一看到我浑身湿哒哒的样子,便立刻哎呀哎呀地叫起来,一边将我推进房间换衣服一边前去浴室准备热水。
直到半个身子泡进浴缸,我依旧处于无限懊悔与迷茫的思绪海洋中,浮浮沉沉寻不见落脚的方向。
我居然到手机遗失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记住迹部景吾的邮箱地址或是电话号码。我开始思考这一事态可能引发的后果与可能性,如果迹部联系不到我,自然也无法和我会面,在关东大赛如火如荼的间隙,他最多又能在这里停留几天呢?
搞不好他会以为是我不想被打扰才刻意不回信息,于是第二天就赶回东京,再也不会试图找到我了吧。
不行,在今天看到那张生有泪痣的熟悉的脸后,单单是想到变为独自一人的可能性,我便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我泄了气似的将整张脸沉入水面下,咕噜噜一串气泡升腾上来,我却突然哗啦一声猛地从水底直起身子。
事已至此,我是绝对没办法再这样等下去了。
洗完澡后我回到房间,将带来的几件生活必需品塞进背包,将头发简单吹干后塞进兜帽里,又穿上了放在储藏室的雨衣。尺寸对我来说有些大,不过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准备万全后我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跑到神社门口,豆大的雨点立刻争先恐后地敲打在雨衣的帽檐上,院子里寂静极了,一时间只有密集的雨声响彻耳畔。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手电筒后一步一步地踩着被雨水冲刷得极为干净的石阶向下走去。
此刻已经快接近深夜零点,偌大的山林间只有我一人行走的身影。由于是从小走过无数遍的山路,倒是不至于产生什么害怕的情绪,然而在这份寂静与孤独中,我渺小的影子还是难免有几分凄凉。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执着究竟来自于哪里,但我想如果无法在这里见到迹部景吾,一定会有什么异常重要的东西就此消失。
若是我在神社里安睡到明天,等待我的一定是令我后悔万分的光景。
所以不论如何,我依旧凭借着这虚无缥缈的直觉,迎着大雨一步一步向山下迈进着。
待我走到半山腰时已是大雨倾盆,我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还是决定先在不远处的凉亭歇歇脚,观察一下雨势再做打算。
正准备动身,我借着闪烁路灯的昏黄灯光,忽地在茫茫大雨中窥见另一个路人的隐约轮廓。
这个时间居然还有人冒雨上山,着实令我有些吃惊。
我注视着那个身影愈来愈近,一道惊雷闪过,惨白的光芒落下,照亮了那人雨衣遮挡下的侧脸。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感到震惊便不顾一切地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小心!」大喊出声的同时我已经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对方被我推倒在山路旁的草丛中,稀稀拉拉的泥土与碎石从高处落下来,在我们的脚边陷入静止。
「好险...」我看着身后长舒一口气,再转过头来便对上迹部景吾充满无奈的眼神。
「我说,你再不起来,本大爷就要被压死了。」
「啊啊,哦。」我立刻尴尬地支起身子,迹部景吾从杂草堆里慢悠悠地站起来,无比优雅地腾了腾帽子里灌进来的雨水,然后伸出双手向我示意。
他皱起眉毛:「沾上泥巴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刚刚那么紧张是为了什么啊混蛋。
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发出我的质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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