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明卢将指环旋转,瞥见内侧所篆刻文字,与李岫晴所言一字不差,他皱眉,转问苏探微,“被告苏探微,身上可有一枚指环,如李氏所说,刻有‘宜室宜家,同心和合’八字?”
“没有。”苏探微的口吻稳固淡定,岿然而屹。
李岫晴不相信,她愤怒地起了身,“你怎么可能没有!你说过,你会一辈子揣在身上的!”
“肃静!”明卢见女人有可能要公堂撒泼,先一步将其制止,差役也随时待命,防止李岫晴突然动手,伤及朝廷命官。
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苏探微以官身,不得受损,此是铁律。
否则,李岫晴就算是所言无虚,也不占理,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明卢接着问:“李氏,起居郎言自己身上并无指环,你可还有其余证物?单你一枚指环,不足为凭证。”
李岫晴眼眸滚圆。
“大人,容民妇斗胆,可否搜身……”
“大胆!”明卢喝止,“苏探微乃是官身,文渊阁供职的起居郎,与陛下亦是同卧同起,岂可听一则指控便要搜身!”
李岫晴听出了官官相护的味道,眸中溢出一丝愤恨。
她不再有任何顾忌。
“民妇还有人证!”
明卢眼眸微眯:“哦?呈上来。”
李岫晴大声道:“臣妇和苏探微有夫妇之实,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岁皇城!”
“噼啪”,屏风之后,太后娘娘掌心暖手的瓷盏摔落在地,裂成了满地碎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关我事,我真的没有,不知道不清楚好委屈。
一个问题,楚狗掉马以后,是继续用苏探微这个假名,还是恢复原名呢。有点点为难,苏探微这个名字已经用了一大半了,再改会不会很奇怪。
第60章
公堂间阒寂无言, 各人心头震惊,面面相觑。
侍立太后身侧的玉环与翠袖,也不免传递眼神, 难以置信。
倘若那个妇人所言是真, 那么长久以来,太后应是不知情的,竟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满口谎言地围绕在娘娘跟前,娘娘对她几度垂下裙角, 抛下高枝……
实在是不值。
明卢也显然十分惊愕, 缓了半晌,对李岫晴道:“把人带上来。”
李岫晴本来打算,若无十足必要, 不想带儿子见识母亲告父的场面, 但如今看来, 是不得已的了, 她咬一咬牙,幸而早做了万全准备,明卢一声令下,只等立刻去抱她的儿子。
差役已经踏出了大门,李岫晴兀自不能死心。
眉眼间都是郁色, 李岫晴幽怨, 仍不敢置信的眼波, 一闪一闪, 悄然凝视着他。
苏探微也垂落视线, 略攒眉峰, 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只有一点, 李岫晴是无比确认的。
对方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也不相信她口中说辞。
不知他是真的忘了,还是装得极像。
也罢,等儿子上了公堂,一切自会有公论。
她真是糊涂,都到了这一步,还对他心存妄想,盼着他能迷途知返……
岂不可笑。
须臾片刻,衙役抱着儿子上来了,儿子蛇年生人,乳名叫阿巳,现年两岁多,长得孱弱病瘦,有不足之症。
隔了一道帘幔与画屏,姜月见瞥眸,被衙役抱上来的孩子,比英儿还小上几岁,但没有陛下那种胖墩墩的憨实感,瘦得两颊上几乎挂不住肉,一般这样大的孩子,脸上都会有两坨富有弹性的婴儿肥,在这个饱吃苦头的孩子身上,却看不见一点。
明卢也认真地看那个小孩子,虽然形貌更似母亲,但眉宇之间,的确和苏探微有几分相似。
虽然还未审理,明卢心中已然信了七八成。就算这妇人口中有假,但这个孩子,应当确凿无疑是苏探微的。
看方才碎裂的茶壶,太后娘娘显然也不知情。
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既然猜到了苏探微蓄意蒙骗,自然不会再为其徇私枉法。也许太后事前已有狐疑,因此交代自己的几个字,意图说明,她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而来,对苏探微,不必保全。
明卢坦然了几分,稳当地端坐,对李岫晴扫视下去:“李氏,你说此子是你与苏探微所生?”
李岫晴跪伏在地,嗓音沙哑:“大人,可滴血验亲。”
明卢颔首:“可。取血。”
话音刚刚落地,屏风后传出一阵细碎O@,明卢霍然一怔,急忙起身。
姜月见素手搭在玉环皓腕,在两名女官伴随下细步而出。
太后娘娘面色如冰,凤眸临下,高高在上,华贵不可逼视。
但李岫晴还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她胸口的那根线被一只利爪倏然扯断。
难怪,探微会移情别恋。
太后娘娘这般尊贵,又这般貌美,天下难寻,她便是化作男子,也必会喜欢上她的。
被辜负的怨恨,被容颜冲击的自卑,令李岫晴抬不起头来,她慌慌张张地压低了眉骨,不敢再仰头视人。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瞒不过明察秋毫的太后娘娘,姜月见同样也在打量这个女子,还有她刚刚被抱上公堂的孩儿。
小孩子面黄肌瘦,在北疆显然遭受了诸多磨难,衣不蔽体,饭不足食。
只是也不知,这么一双命薄如纸、颠沛流离的母子,是何来的勇气和银钱,从流刑之地千里迢迢跋涉皇城,又是何人,为她作保,暂且替她脱释。
“不错,”姜月见缓缓点了一下头,“很像。”
苏探微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波澜。
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个小孩儿,的确和他现存这张脸有一些相似之处,天下之大,无巧不有,这也证明不了任何。
要说滴血验亲,他可以验,但这法子是否定准,自它被发明伊始,便一直没有定论。
明卢听闻太后娘娘这一声,心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判了,连忙走下来,朝着太后娘娘拱手下拜:“臣志大才疏,忝为大理寺卿,此事,还请娘娘圣裁。”
姜月见莞尔,拂了拂玉指:“也好。”
明卢这厢方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对仍然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战栗不止的李岫晴温声道:“平身。”
李岫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嗓:“民、民妇谢太后娘娘。”
这一次,姜月见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李岫晴的脸,看得出,李氏往昔也是耒阳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的身上,已留下了太多饱受风霜摧折的痕迹,可见,是个苦命之人。
“哀家听说,你父亲贿赂太守,在当年严查贪墨一案中被翻出,你受其连坐,流放西北?”
李岫晴咬住了唇,姜岢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只说从西北回来,不得提起“碎叶城”三字。
她略过这节,声若蚊蚋:“民女相信家父,他不会做出触犯律法的事。”
姜月见道:“这是另一件案子了,不是今天要审查的,李氏,你这个孩儿,多大了?”
李岫晴回话:“两岁半了。”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太后如何问,她便只知道如何答,全无礼仪,旧日里那些规训和教导,似乎早已还给了教养嬷嬷。
姜月见丝毫都不在意,继续问:“出生于你流放途中?”
李岫晴僵硬地点了点下巴:“是的。”
姜月见叹道:“你真是痴情,让一个男人,如此欺骗。你就信了他那些海枯石烂的鬼话,信了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替你爹翻案,把你从西北接回来?”
不信,又能如何?
对于当时犹如已浸泡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李岫晴而言,苏探微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唯有信任他,方有一丝希望,一条出路。
同为女子,姜月见可怜她,也怒其不争,倘若没有这个碍事的孩儿,她在碎叶城,想必也能过得更好一些。
至于她那个男人――
姜月见回首凝向苏探微。
苏探微目光一动,似有话要说。
姜月见厉口打断:“蓄意悔婚不娶,实犯了哀家大忌。”
他怔了怔。
“苏探微,哀家给了你很多时间,你本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向哀家陈情,坦明你的过往,你若是据实以告,哀家今日,绝不会对你如此失望。”
她柳眉倒悬,目中流光,宛如被伤了心,被辜负信任,满腔的热意被燃尽。
太后为李岫晴不值,亦在为自己不值。
她望着他的瞳眸,犹如淬了火,烧灼而起。
苏探微垂落衣袖间的两臂,动了一下,似乎要拽娘娘袖口,但侧目扫了一眼明卢,最终平息下去。
相伴日久,就算她不知自己是楚珩,也应该相信他为人,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可姜月见的眼神,却似乎将他一切欲言未吐的话堵回了口中。
最终变成了一句笨拙的解释。
“请太后信臣,臣不认识……”
姜月见扯着红唇冷冷含笑:“信你?你不认识?你还要欺骗哀家到几时?这个孩子的面貌,你自己照着镜子只比一比,看看哀家看了这两张脸,还能得出个什么别的结论?荒谬。哀家任你蒙在鼓中,竟长达半年,对你掏心,宠你,信你,你却是如此背叛哀家。”
苏探微被她严词相逼,讷言无声。
他心中突然掠过一念。
莫非,当时尸体横在荒漠当中,乃是苏探微北上寻觅妻儿,被流民劫掠,最终饿死途中?他的确有妻有子,这个女人带着孩子从西北而来,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那具尸首横于野外,等人发现时已经发臭了,面貌也有所损坏,他的遗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书卷文章,好端端藏在箱笼里,除了必要的能证明身份之物,还有一封家书,因涉及私密,楚珩未曾开启。
“哑口无言了?”
伴随一道轻嗤,苏探微如梦初醒。
对上他犹如控诉,指责自己不信任的目光,姜月见翠眉微凹,如严霜敷面,成了那个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太后。
“将苏探微拿下,打入昭狱!”
一声令下,不止明卢,李岫晴也怔怔无声。
她不曾想到太后竟会轻易相信了自己,太后相信了身为一介罪民的自己!
可是那一瞬间,听到苏探微要被打进昭狱,她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悲愤做结,亦或是懊悔恸哭,两行热泪沿着李岫晴遍布污痕的脸颊滚落,冲刷出道道清丽的白印。
大理寺差役上前,一左一右将苏探微套入枷锁,双臂缚住。
铿然一声,锁链圈住了两腕。
苏探微一动不动,人仿佛成了一尊静止的礁石,只知望着太后。
此际太后的脸上,再没有风花雪月时的温柔狎昵、狡黠依从,仿佛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是臆想之中并不存在的温情。
只有他在这种蜜糖幻象里,沉溺、沦亡,一晌一晌。
他仍然没有动,又是清脆一声,双脚的踝骨也套上了铁锁。
姜月见察觉到那道浓烈的视线,一直未动声色地存在于自己身边,她迤逦细长的远山眉从中蹙起,面色不虞。
想到了什么,太后转身道:“封了他的口,哀家不想再听他说话。”
“是。”
于是苏探微连嘴也被贴上了封条,再也不能张口。
几人将他五花大绑,就此押解而走。
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随脚步发出一道道清脆的撞击声。
路过姜月见时,他的头向后回着,目光似乎仍然眷眷地停留在太后身上,不愿相信,不愿离去。
直至身影消失不见,李岫晴瞥见,太后娘娘紧绷的肩仿佛微微一松。她不懂。
姜月见转眸,对她和悦而笑:“他果真是个这么可恶的男人?此案细节,哀家不想再公开审理了,同为女人,哀家知你不易,翠袖,带这位夫人去偏堂就座,哀家有些话要单独询问。”
大理寺庭审结果,可谓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两个时辰,便传遍了都城。
谁也没想到,这昔日太后娘娘近前的红人,瞬息功夫,便已锒铛入狱,快得教人猝不及防。
接着又有流言,说太后娘娘从医学世家叶家选中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太医,已单独侍疾多日。
此则流言一出便不难猜测了,这女人,也有见异思迁,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太后娘娘只是犯了一个天底下男人都极有可能会犯的错误。
只是没想到,那苏姓起居郎花期竟如此之短,良宵几度,便悄然殂谢,如今,人便恰似一片落叶,被太后娘娘随手拂卷,抛之如敝履。
至于那将苏探微扯下马的女人,则受到了太后娘娘的接见与重视。
这不足为奇,太后娘娘一向对女子的权利非常维护,当年提议为先皇选妃的奏折,都是由中宫之主一手压下的。
这个姓苏的触了大忌,前尘还没断干净,一屁股烂债,便敢招惹太后娘娘,看来从今往后是不会复宠了,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哪怕是素昧平生,这会子也一人一本奏折开始跟风参他。
反正天下闲来太平无事,连哪个官员宠妾灭妻都能被放进十几本折子里说道说道,更别提这事儿还涉及太后。作为被蒙在鼓里的一方,太后娘娘想必心怀不忿之气,正要惩治苏探微,有了这些添油加醋和干柴,这把火只能烧得更旺些。
姜月见没先看到这些奏折,楚翊先看到了。
大理寺发生的事,他自然也早就听说了。
可他实在不能相信,一直陪伴自己的苏探微会是这种人。
苏探微虽则偶尔烦些,禁锢了他的自由,但人格上风恬月朗、冰清玉粹,这点楚翊是知道的。再说那个姓李的女人,实际也就红口白牙,除了证词什么关键的证据都没有,母后怎会糊涂,听信了她的话?
不济,也该调查苏探微耒阳老家,多几个人前来佐证,方能定案啊!
楚翊正要去问一问,母后这是怎么了,从前她可不会这般糊涂的,她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兼听则明,怎么到了苏哥哥的身上,她就变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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