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他应该给她时间。
乔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等段飞扬。
夏日的飞虫多,它们在树梢处的路灯下盘旋,她看着它们,点了支烟抽,却从指尖到手臂都在颤抖。
段飞扬从楼上下来,远远看到她的背影。
昏黄的路灯照在她身上像蜂蜜一样,她恰好穿着姜黄色的曳地连衣裙,细细的吊带挂在双肩,露出后背妖冶的荆棘纹身,以及漂亮的蝴蝶骨。
他深深看了她好久,才走过去:“什么事啊,大半夜的。”
乔栖闻声一僵。
随后她把烟摁灭在地上,起身,转头,凝望着他。
她的眼神很不一般。
段飞扬的笑意僵硬在脸上,然后嘴角慢慢的垮了下去。
她的眼睛里有动容,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汪动容里,分明还有几重难以被忽略的绝望。
对视好久,乔栖才问:“段飞扬,你当年为什么要打路甲平?”
她叫他段飞扬,而不是大哥。
段飞扬呼吸一沉,很快明白有些秘密似乎见了天光。
“你知道什么了是不是?”他问。
“你打算瞒我一辈子是不是?”她问。
几乎是同时说出来的。
然后他们都哽了几分。
上学那会儿段飞扬人脉广,但凡见过面的同学都叫得上他一句大哥,也正因如此,当某个男同学无意之间看到了路甲平手机里的乔栖时,才会跑来告诉他。
以往乔栖有什么事,他要是知道了,就顺手摆平了,连知道都不必让她知道。
那次他也以为他有能力和以前一样,帮乔栖悄无声息解决一切。
谁知道路甲平身上还装着刀,他毫无准备,为了自卫,只好对路甲平下重手。
现在回忆起来,还是会觉得那就像一场噩梦。
段飞扬不愿再提,便说:“没什么,我不想你觉得你欠我。”
“可我就是欠你。”这句话乔栖已染上哭腔。
她太绝望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对回忆,更不知道该如何直视未来。
“我就知道如果你知道这事儿会是这个反应。”段飞扬苦笑。
“所以这就是你没告诉任何人的理由吗?”乔栖看着他。
他紧抿着唇。
这些年心里未必没有苦,但更多的是坚定。
当初如果他把照片的事情说出来,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会受损。
当然,就算不考虑这个,他也不会说的。
因为他一旦说出来,她能给他的就只有同情了。
可他不想要她的同情。
再开口,段飞扬表现的轻松了很多:“我现在过得很好啊,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把它拿出来做什么?”
“因为我欠你的。”乔栖这么说。
这不是段飞扬愿意听到的话:“我不觉得亏欠,就不亏欠。”
乔栖连连摇头,边摇头眼泪边从眼里甩出来:“不不,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她痛苦极了。
她宁愿自己受伤,也绝不愿意朋友受伤,何况这个伤还是为她受的。
“乔栖。”段飞扬试图让她冷静,“如果你放不下,我们以后只会渐行渐远。”
乔栖只是哭。
她什么都明白,但她接受不了。
“大哥,你想要什么呢,我能给你什么?”乔栖这么说,“我真的很想给你一点什么。”
段飞扬心里密密麻麻的泛着针扎一样的疼。
她说是“我想给”,实则是“我想还”,他都明白。
可是他能要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该要,什么也不能要。
他依旧是很沉稳的样子:“小乔,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以后我有需要你的地方,你不要推辞就好了。”
乔栖看着他,几秒后再次捂住脸哭了。
什么时候她也变成一个只会用哭来抵抗一切的女孩了?
连和温辞树冷战她都没有这样过。
她知道,有些亏欠是无法偿还的,她只能用余下的时光弥补。
“大哥,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但如果真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一定要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这是乔栖唯一能给段飞扬承诺的了。
段飞扬说“好”,又说:“你快回去吧。”
他看了眼这条街的尽头:“他在等你。”
乔栖也回头望了一眼,温辞树的车子就停在街头拐角处的树下。
她抹了把眼泪,还想对段飞扬说什么,但又实在没有什么好说。
最后只能勉强笑了笑,然后与他深深的对视一眼才离开。
段飞扬看着她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苦涩,可同时又生出一股莫名的自由来。
她并不知道,他打算离开这个城市了。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亏欠,就相当于有了隔阂,再也回不到当初。
所以当年他打算独自品尝一切秘密,再苦也要咽下。
后来出狱,他发现乔栖身边还没有人,其实有想过要追求她。
但是每每想到自己是一个有前科的人,身上永远有洗刷不掉的污点,他就觉得配不上她。
原本他想等事业再稳定一点再说,可谁知半路杀出个温辞树……
谁能不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离开平芜的念头,最早在周野渡离开的时候浮现,原本只是为了逃避感情挫伤,可现在她既已知道当年他入狱的真相,他就更应该走了。
因为如果她一直觉得亏欠他,又怎么能全心全意过好自己的生活呢?
他当初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不就是为了让她幸福的吗?
他不希望事情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乔栖越走越远。
段飞扬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记得最初见她是在初二,他们分到一个班,意气相投,于是就成为了朋友。
最开始他们相处的比较简单,晚自习大家都在学习的时候,就他俩在在后面聊天。
朋友嘛,无外乎一起胡侃,能聊到一起去就能成为朋友,所以一开始他俩也算得上是倾盖如故。
后来熟悉之后,他发现她好像被她舅舅施虐。他这个人重义气,当即就和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同学一起去吓唬她舅舅,几次下来,他舅舅老实了不少,她得知这件事,对他比以前更信任了,两个人也就玩的越来越好了。
至于从什么时候产生特殊感情的,段飞扬记不太清了。
只是某天,当他发现有别的男生围在她身边的时候,他会生气到一晚上睡不好,然后他才后知后觉,他喜欢上她了。
有那么多人爱她。
可他们一定都没有他爱得久。
因为爱她,他做过许多自我厌恶的事情。
就像当初他怂恿周野渡和别的女生交好来试探她吃不吃醋,才导致她误会周野渡。后来温辞树出现了,他仍然不怀好意想搞破坏,但是温辞树终究是比他想象中坚定一点,所以他失败了。
一个失败者,理应退出局。
他朝着天空喷了个很长的烟圈,就像十几岁时那样。
各人有各人的风月,各人有各人的离合。
他放下了。
或许说,他应该放下了。
就算放不下,用烟压压就好了。
-
段飞扬后来和周野渡同一时间离开了平芜。
周野渡走那天的前一晚,把大家叫出来一一告过别。
几年前他出国乔栖没有来送,但这一次,乔栖过来了。
又是温辞树送她来的,这次他依旧是没有下车,等乔栖走后,他把车子开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静静等她回来。
乔栖进餐厅见了周野渡才发现他变化不小。
他把头发剪短了,更加的利落干练,隐隐透出几分成熟的男人味。也把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银链子和戒指摘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劳力士手表。衣服也不像从前那样随性,他把破洞裤换下改穿休闲黑裤,给人一种不老成的商务范儿。
他说以后要去搞事业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胡闹了。
他说要学会适应红酒,以后要少喝啤酒了,还说以后也不骑哈雷了,改开宾利或迈巴赫,不再砸钱到娱乐圈,要开发度假村。
他还说要找一个女人结婚了,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每表一个决心,他都会举一杯酒。
说到要找个女人结婚的时候,他把酒杯对准了乔栖。
乔栖端起面前昂贵的红酒。
原本应该小啜细品,可她深深看了周野渡一眼,而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随后把杯子颠倒,在周野渡面前晃了晃。
周野渡见她坦荡,随之一笑,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没说再见,但这杯酒已经代表了一切。
再见,再也不见。
当晚大家分道扬镳。
而第二天,原本应该收到周野渡离开平芜的消息时,乔栖却收到了一封来自段飞扬的离别信:
【小乔:
当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平芜了。
出狱之后的这几年,我总是没办法真正的抬头做人,我早就想离开这个环境,寻找一个让自己真正自由而平和的土地,然后重新扎根,重新生长。
我知道你一定会乱想,是不是觉得我是为你离开的?
不要多心,我不是因为你离开的。
如果因为怕你多心而放弃离开的打算,那才是让咱俩生分了呢,对不对?
好了,话不多说了,小乔,如果你真的想要报答我,那么就永远祝福我吧,我也会祝福你。
——你永远的大哥。】
乔栖看到这封邮件之后,立刻给段飞扬打了通电话。
但是拨通之后,听筒那端只传来一阵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正忙……
她挂断电话,让自己陷进椅子里。
虽然段飞扬一再否认,但是乔栖知道,他就是因为她离开的。
她想挽留。
但是挽留有用吗?
对于这种别离,任谁都无能为力。
午后的阳光像一滩水,透过玻璃窗,泼泼溅溅流在身上,乔栖分明没有失去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一种覆水难收的失去感。
作者有话说:
“他放下了。或许说,他应该放下了。就算放不下,用烟压压就好了。”对应——说是放下了都是骗人的。他应该放下。但他还是放不下。
覆水难收的失去感,指的是青春流逝吧,青春的消失不是时间,而是故人离去。
第53章 完结
人生是一个失去的过程。
失去胶原蛋白, 失去青春意气,失去年少好友,然后找到经验, 找到自由,再找到自我……找到的东西随时可能会丢, 但是失去的一般都是永远的失去了。
我们不应该为失去而悲春伤秋, 要为相聚而热泪盈眶。
我们不要认定分别就是最悲伤的结局, 因为无论什么感情, 只要发生的时候是真实的, 那么即便最后的结果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圆满, 也一定不是悲伤的。
我们永远要有感受力,感受命运带来的所有,享受或者承受它们,最后再接受它们。
……
当乔栖把段飞扬离开的事情告诉温辞树的时候,温辞树给乔栖发来以上长长的一段话。
然后他说:“我给你看个东西吧。”
他发来一张照片:他的肩膀上纹了一只鸟儿。
她很惊奇:“是什么品种呀?”
“麻雀。”她的话没说完整, 但他就是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麻雀是一种经常落于庭院, 却不能家养的鸟, 他给她栖息地,却不豢养她。
她放大了那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喜欢的不得了, 问:“为什么纹在肩膀上?”
话刚问完,她却忽然有了答案:“我知道了,鸟儿都在树枝上睡嘛。”
他笑,时光都温柔了几分。
该怎么解释才能不肉麻呢?
鸟儿站在树的肩头。
树给鸟儿安全感, 鸟儿给树自由。
“栖栖, 你要知道, 鸟儿流浪久了, 也要有树可栖。”最后他这么说。
乔栖心里暖暖的,好像再多的阴霾都能一扫而光。
她以前总说他是个神仙似的人,果然,后来他神奇的改了她的名字,也改了她的命运。
当天她也去纹了个身。
她在后背的那束荆棘之中又纹了一朵玫瑰。
温辞树说,女孩子身上纹荆棘太痛了,要在荆棘里开出花来。
乔栖没有告诉他,他就是她荆棘丛生的人生里的那朵花。
以往的痛,不过是那只玫瑰的生长痛。
越痛开得越艳。
纹完身之后的那个下午,刘美君喊乔栖回家吃饭,问她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场买菜。
自从上次乔栖在那边小住两天之后,刘美君是越来越爱和她相处了,总是三天两头喊她去吃饭。
乔栖打车来到刘美君所说的菜市场。
她到的时候,刘美君已经买了整整一筐的菜了,她顺手接过来拿着,刘美君力气大的很,一把夺过来:“不要你拎,细胳膊细腿的,拎不动。”
乔栖讲话也不客气:“妈,我再细胳膊细腿,也比你老胳膊老腿强。”
说着还是把菜筐子抢了过来,蛮重的东西,还是她来拿好一点。
刘美君争不过她,连连摇头,说:“你呀你,好事儿全办了,偏偏嘴里没一句好话。”
乔栖笑笑:“您知道我是好人就行,咱们不整虚的。”
刘美君还是连连摇头,说:“那我再去买条鱼,给你炖汤喝。”
乔栖笑,哄她开心似的说:“哇偶,谢谢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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