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五彩斑斓的灯光摇曳,钟晓音透过那幽蓝的冷色,去看安誉那棱角分明的侧脸。
有时候她觉得,安誉的狠心,狠得让人绝望。她无法想象倘若自己是皓皓,该如何面对那早已被安排好的,再怎么挣扎也注定见不到光明的未来。
几个成年人,将一个孩子的梦想,轮番玩弄得残破不堪。
可当年皓皓的爸妈,就是这样对安誉的。
“拖上一个礼拜,跟我爸签合同。”
安誉云淡风轻地在电话里回答,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黄千千这个机会,一拖再拖也不过是父子间互相折磨罢了,他的股份怎么可能给他父亲在外面养的情人?
“签完合同,让皓皓来跟其他练习生一起训练吧。”
交代这句话的时候,安誉两道清冽的目光,一点一点地阴冷下来。
那样的冷,是黯淡的,没有丝毫光芒的,像是失去灵魂的布娃娃般,再怎么样的温暖也无法融化的,沉埋于海底的冰凌。
他骨子里没有什么怜悯之情,更没有什么同情心,无论是对他已然老迈的父亲,还是对他那眼里还带着光芒的、俊俏可爱的私生子弟弟。
毕竟他眼里的光,早在17岁那年的出道之夜,在没有人在意的角落,已然悄悄地熄灭了。
即便如今站立于名利财富之巅,也没有人能再给他一次少年。
钟晓音一直都知道,他恨他们,恨那一家子。
忽然间,她的手机也响了,是她表哥打来的。酒吧的乐队正在中场休息,安誉也还在和容逸通话,她便轻轻地起身,向那位意大利友人打了个招呼,到外面接电话去了。
都灵郊外的海滨星空,是梦幻童话般极致的深蓝,连风都是自由而温润的。
她迎着那海风的方向,行走在幽静而安然的十字街头,按下了接听键。
钟家表哥的声音欢呼雀跃,是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的喜上眉梢。
“妹儿,他们找着我舅了,咱大姐和大姐夫在那叫什么……曼德勒,这一顿打听啊,都上大使馆报备了,结果今天一早,有俩中国人给我舅送大使馆去了。”
“在哪找到的?”
钟晓音心里一块石头轻轻落地,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
“听说是在一个什么郊区的小旅馆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没房费了,身上没银行卡也不会换缅币,让人给撵出来了,搁外面车棚里睡了一个礼拜。”
“哦……”钟晓音若无其事地淡淡回答。
她家老爷子的确不会使用手机支付,也不懂得兑换货币这些繁琐的事,在大城市连买地铁票都无法独立完成,这些事从前都是韩云菲代劳的。
想来她家老爷子年纪也不算特别大,还不到60岁,连普通人退休的年纪都不到,在家里赋闲了七八年,就什么也不会了。
当年她家老爷子,也是生意场上的一把好手,结果现在倒好……
她看看同龄的安誉父亲,虽然也是个一言难尽的渣爹,但好歹人家还精神头十足地,跟儿子和情人勾心斗角争股权,血压高了就住个院,好了出来继续神采奕奕地斗儿子斗女人。
果然人一旦精神垮了,就真的老了。
她依旧语气淡淡,随口问了句:“韩云菲呢?”
“这你可问着了,妹儿。”
说起韩云菲,钟家表哥乐了,一副大瓜在线的语气,神秘兮兮地给她讲:
“听说啊,那俩中国哥们找着我舅的时候,他一个人,没见着韩云菲,咱大姐夫就问我舅,说舅妈上哪去了,你猜我舅说啥?”
“说啥?”钟晓音也挺好奇的。
“说我舅妈自己上新西兰旅游去了,过几个月回来。”
“旅游去了?”钟晓音疑惑。
“铁定是跑了呗,我舅抹不开面子,咱还不知道他?”钟家表哥一语中的。
沉默了一会,钟晓音觉得,这还真是她家老爷子的性子,怕事,认怂,又爱面子。
当年跟韩云菲谈恋爱那时候,韩家父母兄弟见了她,都问她老爷子:
“这是你亲戚啊?”
她老爷子还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对,对。”
后来直到老爷子跟韩云菲领证结婚,韩家人才知道还有她这么大一闺女。
“我大姑她们呢,还在边境?”想到亲戚,她忽然在电话里问。
“可不呗……”说起她大姑,钟家表哥的声音里拖着长长的无奈:
“我刚才给我妈打电话了,说我舅跟咱大姐大姐夫一块,坐飞机回来,也不走边境啊,你们搁那傻等着干啥,让我硬给喊回来了……”
“不过啊,我查了航班,回咱这边的话,得从帝都转机,估计这一伙人,还得找你去。妹儿啊,你现在还在意大利吗?要不你先别回国了,外面躲一段时间再说。”
“没事儿,该回去总是要回去的。”钟晓音回答得从容极了。
钟家表哥想了想,提议:
“要不这样吧,我明天飞帝都去接我舅,他们应该是明天就能回来,我看能不能把我舅那伙人,给劝回老家来。”
“嗯……”钟晓音沉吟着,一时没能给出回答。
她表哥对她好,她从小就知道,小时候她父母忙事业做生意,要么就是把她扔姥姥、姥爷家,要么就扔大姑家,她十岁以前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半年姥姥家,半年大姑家过的。
尽管她姥姥、姥爷对她好,但她大姑从来不管她,在她大姑家的日子,基本算是她这位表哥把她带大的。
甚至她表哥还说过,将来如若她爸衣食没有着落了,回老家来,不用她操心,他给他舅养老。
都灵的海风,吹不到她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壤。
看不到她在电话这一端的凝眉思索,钟家表哥依旧满心感慨:
“要我说,我舅干脆回老家呆着多好,再过几年就能领退休金了,我妈连养老的房子都给他准备好了。你说这跟着小媳妇在外面瞎转悠个啥?”
“我妈跟我二姨、三姨她们啊,可真是一辈子心血都花在我舅身上了,我跟大姐上大学她都没供,供我舅念到博士。这前几天去接我舅之前还说呢,等把我舅带回来,她们姐妹几个往一块搬搬,住得近点,将来好给我舅养老送终。”
钟晓音站在都灵长街的尽头,浅浅地笑着听她哥念叨。再往前就是海滨码头了,这里的长街月色格外静谧,像是纷扰之外的一方净土。
钟家表哥絮叨累了,忽然问:
“对了,妹儿,我听大姐说,她特意问了送我舅回来的那俩同胞,说是给小安总办事的,小安总是谁啊?是不是我妹夫?之前你跟我提的那个?”
“什么妹夫啊?!那是我甲方,是合伙人!”
钟晓音急了,她确实很多事情都会跟她哥分享,但是她哥这人吧,说话没边儿。
打完了电话,她没有直接回酒吧,而是站在这苍茫夜色下的长街尽头,双手插进风衣外套的口袋,独自发呆。
安誉终究还是帮她了,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她明明不在乎欠别人人情的,她是个生意人,做生意的哪有单打独斗、从来不欠人情的?她甚至还劝过程荃,那些送上门来的资源与贵人,原本就是命运里应得的部分,受之无愧。
可是如今换到她自己身上,却又做不到了。确切的说,是因为安誉,他不是别人。
从工作室订单,到对方出资合作,再到曾经让她为难的一切事物,他仿佛都能轻轻松松一句话解决,让她真正见识到了权势的力量。
因而她觉得,好像自己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她一向不惮于占人便宜,但是安誉不一样,她想跟安誉一直走下去的。
或许只因她终其一生努力的终点,都够不着他一出生就拥有的起点。因而她心里总是存了一道梗,每每接受他的什么好意,她总是觉着过意不去。
若是她只想着像从前那般,随便勾搭个公子哥儿,气气前男友也就罢了。可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安誉和其他的公子哥儿不一样,她喜欢安誉。
她仍旧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没有往前。
海滨方向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头发花白的意大利老夫妇,她在这里可以看到他们相互依偎的背影,格外羡慕。
她也想如若七老八十了,身边还能够长相厮守的人要是安誉,那该多好。
几分钟后,安誉来找她了,昏沉而安静的夜色里,他向着海岸线的方向,最后来到了她站着发呆的十字街头。
“冷不冷?”裹紧了她身上的大衣,他问。
“你还是让人去找我爸了?”钟晓音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冷着脸问。
安誉站在这海天一色的夜空里,更显深邃的眸子暗了暗,顿了几秒,低声开口:
“没听你的话,对不起。”
“安誉,我不想欠你这个人情。”
她退开两步,冷静地盯着他,她对身边的人,从来都是社交悍匪般的混不吝态度,还从不曾这般严肃地跟他说过话。
他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像是试探着确认般,小声地一字字问:
“你跟我讲人情?”
他觉得这样的话从钟晓音口中说出,他受伤极了,他想跟她谈恋爱,而她却还在跟他讲人情!
“不然呢?”
钟晓音气场十足地反问,她没生气,她只是耐着性子,一条一条地跟他讲道理:
“我们之间,除了你给我订单,为我减免房租,跟我合伙做生意,帮我寻找家人,除了我单方面地接受你这些好意之外,还剩下别的什么吗?”
安誉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似是也在凝神思索。
“安誉,你可以觉得我矫情,也可以觉得我作,可我不希望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这样,仿佛我是个吸血鬼,无限制地从你这里吸取物质、金钱和资源。”
钟晓音很少和人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却又觉得有些懊悔,她觉得自己对安誉,是不是有些过于真情实感了?
安誉沉默了良久,忽然缓缓举起穿着墨蓝色长风衣的右手,一点一点掀开手腕的衣袖。露出修长而劲瘦的手腕间,那一道少年时留下的疤痕。
“这些年来,我是靠这个活下去的。”
男人的声音,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冰山里淋过了雨的困兽,冻得狠了,才小心翼翼地渴望着,那原本决计不肯触碰的,火种般的炽烈。
“17岁的那个暑假,我发现了我爸出轨黄千千的证据,我在办公室里安装了摄像头,为了不被发现,我身上捆着麦线,从三楼的窗子跳下来,手腕磨掉了一圈皮肉,落地的刹那,我看见了你。”
“我觉得那一瞬间,我遇到了整个夏天最美好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抱着再见你一面的念想,走到了今天,我才是那个吸血鬼。”
“我们之间,仰仗对方才能够生活下去的人,一直都是我。”
安誉很少会一次性说这么一大段话,钟晓音有些震惊,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安誉,抛却了任何身份的、纯粹的安誉,有点疯,也有点野。
“钟晓音,对不起,这些年来,我好像一点也没有成长,仍旧是那个只会绑根绳索翻窗子、不会解决问题的人。除了用钱砸人之外,我没能学会怎样对人好,但我依然存活至今,是因为心里一直怀着去见你的那个念想。”
说出这番话时,安誉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眸子里,忽然就染上无尽的失落。原来自己的灵魂,早就随着梦想一同死在了那个17岁的夏天。
原来这么多年里,他没有变成更好的自己。
钟晓音仰起头,平静而理智地凝望他的双眸:
“如今你见到你的念想了,我是钟晓音,不是什么名门千金、明星美女,也没有多少良好的教养和素质,我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失望么?”
钟晓音也没想到,在下一秒,眼前的男人就给出了回答:
“一点都不失望,甚至更想做你男朋友了,会结婚白头到老的那种。”
钟晓音怀疑自己喝鸡尾酒中毒了。
要不然就是安誉酒精中毒了,他们两个明明在吵架,这是吵架吧?是吧?
他那双时而深邃捉摸不透,时而又清浅明朗的目光,仿佛带着笑,又仿佛带着骨子里原本那一丝冷厉疏狂:
“我确实还没有准备告白现场,也没有准备玫瑰花,但你钟晓音今天都跟我讲人情划界限了,我就是要问问你,可不可以让我做你男朋友?”
钟晓音冷着脸,气场万千地与他对视:
“如果我说不可以……”
他报以同样的凌厉目光瞪了回去,气势上丝毫不输:
“过些天我会准备得更充分,再问一遍,两遍,十遍,一年,两年,十年……你要是敢跟别人在一起……”
“那又怎样?”她扬起在这夜空之下,明媚灵动的秀眉。
他回答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与狂妄:
“那我就去、勾、引、你、出、轨!”
钟晓音忽然就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这一点都不像是安誉这个身份的人,会说出来的话,可这又确实是只有安誉这样性子的人,才敢说出来的话。
真的就如他所言,在某些方面,他一直都停留在那个17岁时的绝望夏天。
迎上他的目光,她带着这样想哭又想笑的心绪,难得还保持着从容平静的表情管理,沉默了半晌,一字字开口:
“安誉,我答应你。”
以后,他就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了,她和他在一起,奔着结婚的那种。
可她怎么就忽然和他确定关系了呢?说出这句话时,她自己也有些疑惑。
她明明才刚跟他吵了一架,却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的告白,在都灵大雾笼着星光的夜色里,在没有风花雪月的十字街头。
于是还没等他眼中宛若少年般的目光持续太久,她立刻揭过这一篇,再次开口:
“但是,你不准再插手我家里的事了,我钟晓音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是个没什么素质的势利眼,我对亲戚不好,对父母不孝,我没什么道德良心,我看不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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