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壁画每一块都价值连城,他混了几十年,就没见过有人搞到壁画。
至少,没有活人。
她总不能做死人的买卖吧。
——
从尕张的摊子上挑完货,萧侃开始摆摊,先铺摊子后铺货,最后从吉普车后备箱里拿出两个马扎。
一个给自己,一个给搭档燕山月。而后者总是一言不发地就着灯看书。
萧侃瞄了一眼,是《大般涅槃经》。
今天没来得及吃晚饭,来的路上她买了几个烤包子,揣在怀里,还热乎着,她掏出一个递给燕山月,又拿出一团东西,一并丢了过去。
尕张坐在旁边刷手机,萧侃咬着包子探头去看,噗嗤笑起来。
尕张愣了愣。
因为这条新闻的标题是——
魔鬼城失联驴友确认遇难,闯禁者应认清血的代价
虽说敦煌四周都是沙漠,没水、没人、没活物,驴友遇难算不上新鲜事,可正常姑娘看到这种新闻,怎么着也会有点害怕吧。
“你笑什么?”
“你瞧。”萧侃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新闻配图。
那是遇难者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男人的面部打了马赛克,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一条灰色运动裤,黑色登山靴和白色棒球帽形成鲜明对比。
尕张不明所以。
“这人的帽子和我一样,我和他是情侣款!”萧侃弹了一下帽舌,骄傲地昂起下巴。
“……”
“失联十三天,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只剩内裤与袜子……”她继续念叨新闻,对着打码的尸体照片大口朵颐,“尕叔,你说他衣服去哪了?”
尕张摇头,尕张不想知道。
死人没衣服稀奇吗?
她才稀奇!
萧侃意兴阑珊地扁扁嘴,自顾地吃包子了。
整个鬼市安静下来,尕张掏出一根兰州,夜风中的老榆树扑簌簌地作响,一只黑壳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冻硬的地面爬行,枯水期的尾声,河水逐渐充盈。
极其微弱的一声「啪」。
虫子跳了下去。
香烟的星火忽明忽灭,尕张低头抽完最后一口,刚要掐烟,一阵影就投了下来,他客套道:“随便看,东西都好滴很。”
影子没有回应,只在摊前停了几秒,便转向隔壁。
尕张用手肘顶了萧侃一把,酸溜溜地叫她:“来生意了。”
包子还有半个,她懒得费口舌,大方地一挥手,“全场一百,概不退换。”
“全都一百?”
回应冷锐而苍茫,夹在森森的夜风中,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萧侃和尕张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稀薄的光照见一双黑色的登山靴,两侧的磨损仿佛经历了一段不知多远的旅途。
鬼市的灯火向来晦暗,为的是让顾客稀里糊涂地看,稀里糊涂地买。即便如此,萧侃也清楚地看见他手腕上带着一块复杂的石英表,还有……灰色的运动裤、红色的羽绒服、白色的棒球帽。
尕张,也看见了。
他食指一抖,烟头掉下来,在棉毯上燎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暗火闪了一圈,随即灭了。
“全都一百?”
那声音又在昏黑中响起。
萧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羊肉和面皮在胃里剧烈翻腾,冷汗涔涔而出。倒是一旁的燕山月全程游离,头也不抬地抛出一个字,“是。”
得到肯定,影子俯身而下,冷白的指尖一一掠过摊子上的物件,最后稍稍停驻,丢下一张红色的钞票。
不问来源,不问真假,即买即走。
比萧侃还懂鬼市的规矩。
比鬼市还像鬼。
仿佛隔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冷风将红色的钞票卷到半空中,萧侃恍惚回神。
“他、他拿了什么?”
燕山月向来不问世事,萧侃问的是尕张。
后者打了个激灵,迷迷瞪瞪地扫了一眼她的摊子,似乎什么都没少,又似乎少了点什么,“像是一块布?”他也不是很确定。
萧侃如梦初醒。
“我给你的布呢?”
这一次她问的是燕山月。
而燕山月后知后觉地抬头,很明显,萧侃给她的东西,她并没有收好,不知何时落在了摊子上。尕张也想起有那么回事,他当时瞥了一眼,见那块布窝成一团,又脏又破,还以为是擦车用的呢。
结果并不是。
萧侃的表情在瞬间变样,阴沉沉地压着。
尕张头一次见她这样,心里一阵发憷,却又忍不住好奇,“那块布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刚从瓜州收的一块绢画残片,题记上写着天福四年,我那块是文殊菩萨,另一半是弥勒和普贤,在大英博物馆里藏着。”
她飞快地扒拉摊子上的东西,这些破烂玩意都是她临时淘来的,没一个值钱货。
唯有那一样!
绢布干涩易脆,横竖都是单丝,用笔纤细精巧,施重彩而不浓艳,是典型的五代人物画,所以她才肯出五万块把它买下。
尕张一直以来的疑惑再次呼之欲出,明明是个牙商,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不是为了买卖货物,难道是为了打听消息?
她该不会是真要做死人的买卖吧。
但他根本来不及问。
因为萧侃已经清点完毕,确认绢画是真的丢了。
“那个鬼……”她摘下帽子脱口而出,又觉得十二分晦气,“人去哪了!”
尕张伸手指了个方向,可哪里还有一丁点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却飞快地、精准地,买走了萧侃的心头肉。
她连摊子都顾不上收,撒腿朝前奔去,浓黑的夜像三危山上汩汩而出的大泉眼,咕咚一声,就将她的身影吞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尕张忽然觉得,萧侃应该很长时间都不会来鬼市了。
第3章 规矩
part3
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
萧侃一口气追出去三四公里路,敦煌城不大,她沿着党河向南,已经快到七里镇了,成片的露营基地在这个时节鲜有人烟,空荡荡的连一片鬼影都没有。
不对,别说是穿红衣服的鬼,连路边夜摊的红色招牌都被她一一掀翻。
凛冽的空气中,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人,就要抓到人,是鬼,就要挖出坟。
可惜她一样都没捞着。
“操。”
这是近一个月来,萧侃第一次爆粗口。
吉普车的马达声轰鸣而至,燕山月收完摊子才开车赶来,来的是不早也不晚,卡着萧侃的体力极限。
早了,她还没追够,晚了,她就该着凉了。
热汗经不起冷风,萧侃烦躁地抓了一把吹乱的头发,拉开车门坐进去。
燕山月安安静静地开车,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的气氛只维持了三秒,萧侃还是炸了。
“你说晦气不晦气,大晚上撞上个鬼东西,飞的比沙子还快!”
“赵河远那家伙是大方还是抠门,赏金那么多,定金却给这么少,还不够咱俩吃肉呢。”
“西瓜没捞到,芝麻先丢了一把,我买主都找好了,就等你修完出手,现在好了,吃草吧!”
……
车子一路向前,骂声一路向后。
燕山月依旧不作声,萧侃倒也习惯了,做搭档嘛,第一是互补,第二是包容。所以即便赔了五万块,她也没冲燕山月发火。
胳膊肘要向内拐,脾气要冲外人发。
彻底发泄完毕,她嗓子干得发痒,扭过身子去后排找水,座椅上堆得乱七八糟,冲锋衣裹着防风帽,水壶装在医药箱里,还有萧侃的爱马仕铂金包——压在一摞旧佛经下面。
做一笔大单买一只包,是萧侃的原则,这只铂金包还是前年买的,今年嘛……她从包里抽出一份合同。
白纸黑字的条款有三页,金额那一栏上印着一串0,是五百万。
萧侃入行有些年头了,专门替客户搜罗他们想要的宝贝,服务专业可靠,口碑信誉良好,接单的佣金也跟着水涨船高,但像这么高的,还是头一遭。
这意味着对方要找的东西。要么是无价之宝,要么是难于登天。
当初和赵河远签合同的时候,萧侃就有了这种自觉。
不过河远集团是沿海地区的地产龙头,赵河远本人又是远近闻名的慈善收藏家,捐文物、建博物馆,是他这几年做慈善的主要方向,这单生意也是她大学时的老师周正言牵的线,算是双重保障。
等干完这一票,她算不上财务自由,至少也是个房贷自由。
燕山月冷不丁地开口:“你的新房子押在违约金那里。”
“用不着提醒我,我记得呢!”
“我是说,如果干不完,也一样不用还房贷。”
“……”萧侃没好气地看向窗外,夜晚的鸣沙山黑沉沉地压在远方,看似纹丝不动,然而一夜过去,在风力作用下就会彻底变样。
从飞机落地到今天是整整一周,她白天四处跑,夜里蹲鬼市,换作以往早就摸清门路了。
可这一次她是空有买主,找不到卖家,剃头担子一头热。尤其是今晚这一出,更是让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我们得找个向导。”她说。
燕山月却谈起了别的,“你不是不怕鬼吗?”
萧侃明白这话的意思,是问她方才怎么会被一个「鬼」吓到。是啊,她向来是无神论者,可不知怎的,一到敦煌,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
比如——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当时在想,死去的人有没有可能突然复活、重新出现,你说呢?”
燕山月没有说话,她便自问自答。
“想来也不可能。”
——
第二天萧侃睡到下午才醒,电视机柜上放着一份打包的羊肉粉汤,她隔着包装袋摸了一把,还是热的。
白天是燕山月干活的时间,萧侃一向不去打扰她,吃完粉汤就自己下楼去了。
她们住在一家青旅,三层楼,没有电梯,仅有的两个单间被她俩占了。萧侃走到一楼的公共活动室,找到正和两个厨子打牌的老板。
她把要找向导的事一说,老板立刻来了精神,小旅社的老板向来爱牵头、赚回扣。
“你有什么要求?”他说。
关于要求,萧侃是有大致想法的,首先得是当地人,了解这里的一沙一石,其次要敦厚老实,少打听私事,最后一点也最重要,她希望这个向导能允许她赊账。
她说前两条的时候,老板都在点头,可说完最后一句,老板直接丢给她一本《敦煌旅游指南》。
萧侃把书推了回去,“老板,赊账不等于没钱。”
“那等于什么?”老板反问。
“等于放贷。”她坦荡荡的。
“……”没钱的人老板见多了,没钱还好意思说的,真不多。
大厨正在哗啦啦地洗牌,倒是想起一件事,“昨半夜来的那个小子,不是还问有没有短工做吗?说自己是个导游。”
青旅的主要客源是穷学生和背包客。总之都是预算有限,所以一边旅游一边打短工的人不在少数。
老板歪头回忆了一番,昨天他们三人也在打牌,他的四个八被二厨的四个九炸掉的时候,是有个年轻小伙登记入住。因为是住通铺,他也没太上心,只应了一声就让人先住下。
“不是本地人能行吗?”萧侃有点嫌弃。
“本地人不放贷。”
“行吧。”她从善如流,“人在哪?”
“就在一楼……”大厨刚抬手,便笑起来,“巧了不是,正好来了。”
萧侃顺着他的指尖向后看去,短短一秒,她甚至来不及说话,就像豹子一样扑了过去。
一道红影破门而出,那人扭头就跑。
青旅开在国道旁,两边都是低矮的土房子,跑起来尘土飞扬。萧侃不及对方个高腿长,一开始落了下风。但她步频快、耐力强,一公里多后反而咬得很紧。
热汗从皮肤渗出,将秋衣紧紧地吸附在身上,让人又累又燥。
跑在前面的人忍不住大喊:“你为什么要追我?”
萧侃顾不上回他,猛提一口气冲上去,指尖刚触到他羽绒服的下摆,就被他机敏地闪开,还顺势溜进一条房屋密集的深巷,差点不见踪影。
“那你跑什么?”她这才回应。
“你追我当然跑啊!”
声音从右前方传来,她立刻追过去,这片房屋是自建的,有高有低,间隔也大小不等,有挂在墙头的苞谷,也有满地晾晒的榆钱,还有忽然挡路的栅栏。
那人纵身一跃,跳过高高的栅栏,稍稍停了一下,“我又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
萧侃一脚把栅栏踹开。
小臂粗细的木棍轰然倒地,那人明显一愣,萧侃趁机薅住他的脑袋,死死往后拽,他一个利落的侧滚翻,再次从她手中逃脱。但这一次,他慌不择路,捂着脑袋冲进一条细细的窄巷。
很不凑巧,这是一条死胡同。
两边各是一间二层的土坯房,而尽头是一堵敦实的院墙。
萧侃的身影从巷口闪出,他别无选择,三步一跃,蹿上墙头,正要往下跳,又忽然停住了。
他骑在墙头大喘气,俯视墙下的女人,个头中等,跑得倒是真快,追了三公里也不丢,硬生生把他撵上了墙。
还揪了他一撮头发!
他倒吸两口气,捂住后脑勺的伤口。
“我到底哪里惹你了?”
“把你昨晚在鬼市买的东西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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