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板讪讪地收起卫星电话,浓妆女人惨白地挂着一张脸,之前饿得嚷嚷叫的两口子也提前离席,回房收拾行李了。
隔着一张桌子,萧侃继续喝汤,直到汤干碗净,她问林寻白:“知道这个说法吗?”
“听说过,版本差不多。”林寻白点头。
“所以你起个艺名挡灾?”
“是啊,萧老板,你要不要也买一个保平安?据说死得越惨越有效!”
萧侃没回应,继续说:“盲尸挖走别人的眼睛,自己去投胎,让别人做盲尸,如此循环往复,沙漠里总有盲尸,也总有人会死,那……”
“第一个盲尸是谁?”
林寻白眨了眨无知的双眼,亮白色的灯光下,他精致得像一只纤尘不染的大花瓶。
萧侃懒得问了。
——
八人间有四张上下铺,萧侃随心任选,躺上一张靠窗的下铺。屋外天光落尽,好似坠入漆黑的深洞,夜风又急又烈,沿着窗缝往里钻。
声音细细长长的,像在抽丝剥茧。
她盖上被子,闭上双眼。
——每年都有驴友在沙漠失联,哪个没带卫星电话?还不是一样死了、干透了,再被警察从沙堆里扒出来。
——这种没眼睛的鬼死了看不清方向,找不到奈何桥,也投不了胎。
萧侃从床上翻身坐起。
她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走廊没开灯,黑暗中有风窜来窜去,绕着她的脚踝向上攀爬,冰冰凉凉的。
路的尽头是男客八人间,林寻白住在里面。
她叩了叩门,什么回应也没有。
门一推,开了。
没人。
第9章 留宿
part9
日子往五月去,气温逐渐回升,嘉/yu/关比敦煌靠东,春意也更浓些,城南有个人工湖景区,入夜后亮起彩色的霓虹,当地人管这里叫塞上江南。
林寻白倚着岸边的围栏,觉得他们可能没去过江南。
这一片离市中心太远,天一黑,连个吃宵夜的地方都没有,他饥肠辘辘地出来,如今还是饥肠辘辘。
“回去咯!”他自嘲地叹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萧侃的那辆车不算很新,从里程上看差不多跑过半个中国。但轮胎和底盘是新改装的,专门用来开戈壁。所以他一路开得累,倒并不觉得难。
开门,上车,放钥匙。
他踩下油门,又忽地松开,把手边的钥匙拎了起来,上面挂着一串黄褐色的圆珠。萧侃给钥匙的那天他就看到了,不过当时没在意,现在数一数……
正好五颗。
他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
午夜时分,电话秒接。
“喂,表叔啊,最近身体怎么样?”他说。
“你不烦我,我当然好。”这是对面的回答,听声音有些半睡半醒。
林寻白不屑地扁扁嘴,“我最近也很辛苦好不好,对了,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是真的,五代时期的绢画,还有一半在大英博物馆,这一半也不知道从哪流出来的。”
“嚯……”林寻白吹了声口哨,“难怪她自信,牛皮真不是吹的。”
“反正你跟着她,肯定不会错,怕只怕你惹人嫌,被她一脚踢走,那就前功尽弃了。”
“我?惹人嫌?要不你换个人试试,我保证他一天,不,半天就没了。”
对方懒得听他骄傲,直接说:“没事就挂了,以后别这么晚打电话,你单身,我又不单身,一家子都被你吵醒了。”
“等等,问你个事,有一种串起来的圆珠子,看着像木头,又不全像,每颗珠子上还有一块疤,两头尖中间大,那是什么东西?”
“木头珠子上有个两头尖的疤?”
林寻白对着照灯看了看,觉得自己的形容相当精准。
“啊……”对方想起了什么,“那疤是不是两道纹理组成的,整体有点凸,最中间还有一个小点?”
“对对,是那样!”
“你仔细瞧瞧,这纹路像不像一只眯着的眼睛?”
眼睛?
林寻白捏住圆珠,稍稍一转,两条竖纹横了过来,上下两个浅浅的半弧勾勒出一个尖橄榄形,中间的小点不太明显,近看确实像一只眼睛。
对面继续传来声音,“这是一种菩提子,叫凤眼菩提。”
哦,原来如此。
尽管不知道什么是菩提子,但「凤眼」二字听起来就不便宜。
“唔……”他眼睛亮了亮,“这玩意值钱吗?假如有一天她看我开车辛苦,把珠子送我,算不算我的个人收入?不用像绢画一样交出来吧?”
“林寻白!你要点脸吧!”
“呃,表叔再见,代问表婶好!”
——
车子开回客栈,林寻白在停车场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说菩提子是一些热带和亚热带植物种子的统称,有星月菩提、金刚菩提……还有元宝菩提,大多用来串制文玩手串和佛教修行的法器。
重点是,一点也不值钱。
他怏怏地把车钥匙揣回口袋,从后门进了客栈。夜深人静,他踮着脚尖地往前走,路过女客间时甚至屏住了呼吸。
推开房门,林寻白松了口气,他的背包丢在最靠门的一张床上,脱下外套,也用不着开灯,直接往床上一躺。
架子床宽度不大,被子铺在中央,后背压上去,软乎乎的,还有点暖。
好像被褥里藏了什么温香软玉似的。
温香软玉?!
林寻白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知道小旅馆常有特殊服务,先塞卡片,再打电话,最后是上门,这家客栈路子这么野,竟然直接来?
拍开墙上的开关,再一把掀开被子。
里面确确实实有东西,但不是什么温香软玉。
是夺命阎王。
萧侃穿着一条酒红色的丝绒睡裙,齐耳的短发服帖地别在耳后,露出弧度优美的颈项,白皙的皮肤在灯下泛着幽蓝的光,她支起身子,自下而上望着他。
上挑的眉眼像精致小巧的银钩子,轻而易举地没入皮肉,将他紧紧缠住。
林寻白不自然地吞了一下口水。
食色性也,说到底,他也是个年轻且正常的男人,大半夜掀开被褥,躺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怎么着都会有点反应。
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林寻白当即就跪了。
“萧、萧老板,你怎么在这里……你走错房间了?”
萧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歪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半夜一点半,你去哪了?”用的是她一贯的口气,看似揶揄嘲讽,实则直插要害。
不过,看到她的一瞬间,林寻白就知道,此事无关香艳。
“我去修车了。”他回道,“今天开过来的时候,感觉刹车有点不对劲,怕明天还要上路,所以赶紧去修了。”
“小林导游真敬业啊,不拿钱的活还干得这么积极。”她眉梢一弯,像是在笑。
林寻白配合地跟着一起笑,“应该的,应该的。”
萧侃点点头,人坐在床沿,悬着两只脚,去够床尾的拖鞋,林寻白瞧她要走,连忙弯下腰,替她把鞋拎了过去。
比半夜修车还积极。
萧侃套上鞋,晃了两下,突然问:“你单身吗?”
“啊?”
“我单身,你呢?”她又重复了一遍。
林寻白不明所以,又不得不回答:“单、单身啊。”
“那就好。”
好……好什么?
他更懵了。
萧侃把鞋一踢,又躺回他床上,“我今晚睡在这里,你再随便找个床吧。”
不得不说,她行事诡异,却还有点道德底线,闯进男客房睡觉,还先问对方是不是单身,早知道他就说自己不单身了,“那……我要不是单身呢?”
“那你就去睡大厅,我那个房间窗户漏风,太吵了。”
“……”不敢离她太近,林寻白提上背包,跑去最里面的一张床。他是住过大通间的人,并不介意房间里有其他人,可那个人是萧侃,感觉就不同了。
不是因为性别,而是来自雇主的压迫感。
“萧老板,可以关灯了吗?”
“嗯。”
“萧老板,我可以玩手机吗?”
“嗯。”
“萧老板,窗帘要拉上吗?”
“你破事怎么那么多?”
林寻白不敢动弹了,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他听得出来,萧侃并没有睡着。
假如她是真的嫌吵,大可以找老板换房间,查完岗还赖着不走……
难不成她是害怕?
不,他当即否定了这个答案,胡导说盲尸的时候,她可是面不改色地吃完一整碗羊肉汤,还和他讨论逻辑问题,根本没在怕的。
能让萧侃害怕的,恐怕只有找不着壁画吧。
横竖也不太困,林寻白索性翻身,面朝萧侃的方向,“萧老板,你是不是在想沙雪的事,担心线索断了?”
黑暗中,萧侃没有回答他,但也没有骂人。
“你真觉得五六岁的孩子会记事吗?”他又问。
萧侃终于回他了,“还记得你在古董滩说的那个故事吗?”
“唐朝公主去于阗和亲的那个?”
床板咯吱响了两下,她应该也翻了个身,“当年华尔纳盗壁画,用的是胶水,只粘走壁画的上层。所以那些壁画最终都没能留存下来,而沙卫不一样,按你表婶的说法,他是把整块壁画挖走的,《得眼林》有八十公分长,一个人带这么大一块壁画,肯定行动不便。”
林寻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当初不正是因为沙卫一时带不走壁画,才把画埋进沙漠,引发出后续的一切吗?
“他是趁着雪夜盗画的,那时节,敦煌的气温应该在零下二十度左右,他一个人能挖多大、多深的坑?”萧侃反问。
“这……”
“七天七夜的沙尘暴,把整支和亲队伍都掩埋了。然而只要有风起,就会吹开一层沙,露出埋在下面的古董,经年累月,把那里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古董滩。壁画被盗已经二十五年了,假如画真在沙里,早该吹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他撒谎了?”林寻白怔怔地瞪大双眼。
“沙卫是护林员,专门在千佛洞种树,种树是为了什么?不就是防风沙么,他应该很了解敦煌的风有多大,随手埋进沙里必然藏不久,而藏不久的东西,不如不藏。”
“那他带警察去找画……是一个幌子?”想到这里,他猛然起身,“如果沙卫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交画,那么所谓的取赃其实是他为了逃走而找的机会?”
萧侃枕着一条胳膊,盯着上铺的床板,“假如你是他,铤而走险干了件大事,被捕后又准备逃亡,最不可能丢下的是什么?”
“他女儿!”
“他只有沙雪一个亲人,又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哪怕他最终死了,没能达成目的,也一定会有原本的计划。”
林寻白算是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她坚持找沙雪的原因,也明白了她自信的来源。
“萧老板,你真聪明啊,居然能想到这么多!”
“是吗?”萧侃淡淡地回了一句,扬起的尾音像一根拉紧的弦,手一松,箭就飞了出去,“我还以为你一直把我当傻子,觉得我人傻好骗,可以随便敷衍。”
“……”
“睡吧,车都修好了,还有什么睡不着的事呢。”
林寻白是真特么睡不着了。
第10章 武威
part10
担惊受怕了一夜,林寻白顶着一双黑眼圈起床,今天暂时没有行程,他打算吃完早饭去车上睡一会。
萧侃向来晚起,她的床又挨着门,林寻白蹑手蹑脚地挪过去,生怕吵醒这位阎王爷。
幸而她睡得沉,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也没感觉,他本想抬脚迈过去,犹豫片刻,还是替她盖了回去。
有一说一,她睡着的时候并不让人紧张,和普通的、正常的成年女性差不多,短发蓬乱,鼻息平稳,起伏的胸膛上压着一只手,一半在被子里,一半在被子外。
手里攥着个黄铜雕花的手柄。
靠!
林寻白头皮一紧,一秒蹿出房间。
两小时后,萧侃被刘秘书的电话叫醒。
“你问的事帮你打听了,人是酒泉公安抓的,判也是在酒泉判的。但没关在这里,因为涉及殴打致死,重犯都被送去xj的监狱。卷宗给你弄了几页,其余的没有。”
说着,她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邮件发过去了,最后赵总让我提醒你,合同的期限是三个月。”
金主爸爸的拽,萧侃得认,谁叫人家有钱有势,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她一向遵守行规。
挂上电话,打开邮箱,附件里的几页卷宗是用手机拍的,匆忙间有些仓促,却足够用了。
那是一些零散的讯问笔录,关于十五年前从沙家村拐卖妇女的。
从笔录上看,这伙人贩子有九个。有的负责拐,有的负责送,还有的负责联络买家。
拐人的几个都是甘肃人,基本在当地下手。而沙家村一带他们并不常去,被捕前一共就卖过十来个。尤其是近年农村人口锐减,他们几乎没去过。
几个人的口径也不完全一致。有的说那年在沙家村周边一共拐了五个,有的说拐了四个,不知是年代久远记不清,还是卖得太多弄混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拐到的女人被他们分为两种,长得好看的,卖去东南一带做皮肉生意,长得一般的就卖给光棍做老婆。不过那年负责运送的人在中途下了火车,把那一批都卖去了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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