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心不在焉,随手接过茶碗。
她越是不问,他心里越是像飘着根柳絮似的痒痒,随口答道:“北境战报,继臻擒了鹤疆那女将军逼鹤疆王退兵。既是战败之国,便没有许嫁嫡公主的道理。”
前言不搭后语,幸好明丹姝玲珑剔透,一听既明。
鹤疆若是退兵,便解了与戎狄的合围之势,北齐再有心结秦晋之好缓和兵戈,只许嫁宗室女便是了。长公主尊贵,此时嫁过去,倒失了体统。
“那皇上是打算准了皇后娘娘所请,顺水推舟成全了徐知儒?”
徐家父子、江南四大家族与太后,本就是一团乱麻。
徐知儒的品行她倒是不担心,只是康乐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女儿…
若成了亲事,日后真到了摊开真相的时候,这立场才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提起徐家,祁钰才算寻到了间隙说起吴家,又喝了口茶…“这次选秀…”
话未说完,忽闻明丹姝噗呲一笑,揶揄地看着他:“皇上若说起心上人…心神不定糟蹋了好东西。”
说着,自他手中夺过茶碗,又添了一道清茶。
心上人?什么心上人?祁钰见她神色,分神竟想起过去东宫女人争风吃醋的桥段来…她这是吃味了?
经她提醒,祁钰才发现今日盛茶的器皿并非宫中常用的白玉盏,而是一道黝青粗粝、手掌大小的深碗。
“这是…” 他记得老师从前煮茶时总会用这种宫中少见的粗瓷海碗。
“父亲过去常用的,臣妾偶然在瓦寨得了这样一套。” 明丹姝另拿了一盏盛给自己,扫了一眼俨然心思不定的旁人,不动声色勾了勾唇,愈发耐心慢品。
“香茗本就珍贵,以金玉之器盛之喧宾夺主失了本味。”
二人同一屋檐下,喝着同一锅里煮出来的茶,心思却各异…
品茶要心静,才能得出真味。祁钰满腹心事,进进退退,矛盾犹豫,再尝这香茗无疑牛嚼牡丹。
梁济在一旁听得心急,不知皇上在别扭些什么,心思转了转,上前又将话头转过来:“皇上,奴才插嘴想起件要紧事。”
“说。”
“后日选秀,按规矩要四妃在场,如今妃位多空置,免不得要劳动瑜昭仪到场补上…”
“咳…对,朕正要与丹姝说这事。” 祁钰如蒙大赦,满腹心思总算找到了开口。
“后日爱卿与贵妃、德妃同至太和殿。”
“臣妾明白了。” 顿了顿,笑得眉眼弯弯,端得贤亮大度:“皇上可是要臣妾替吴姑娘说些好话?”
心里虽然有些膈应吴秋乐那副东施效颦的模样,可她自知如今与祁钰如今是同一条阵线上的战友,实在没必要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
“说好话?” 祁钰刚松下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数年前,吴秋乐的确曾请入东宫为正妃,但先帝却另选了宋氏。至于所谓两情相悦…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
德妃是怎么与她说的?
正想如何解释,又听她语气平和道:“臣妾知道如今皇室与门阀关系敏感,但吴姑娘既与皇上一往情深,吴家二房其父兄又皆是颇有才干之人,或许是件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网罗有识之士为己用的好事。”
“好事?” 祁钰猛然放下茶盏站起来,心中不悦又不知无名火自何处起。
只支吾着...怒道:“你将朕当什么了!卖身的清倌吗?”
这是怎么了…明丹姝秀眉也拧起来,不就是段旧情么?何至于此?
还是…他嫌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失了颜面?
抬头看着祁钰,想起他是喜欢过去宁妃那样的解语花的,巧笑倩兮安抚道:“臣妾明白了,皇上放心。”
她明白什么了?眼前这副不惹事生非的省心模样,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他说不定还要赞一句识大体…
可这副表情落到明丹姝身上…怎么看得他心头火起?
心乱如麻,一挥手将程青山那份誊录的字段拍在桌上,拂袖而去。
“皇上…” 梁济也没看明白,怎么好好的,三言两语就谈崩了?
他是个阉人,自小进宫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侧眼再看瑜昭仪,更是一副迷糊的神情…拱了拱手:“瑜主子莫急…这是程青山先生今科策论的试题,皇上特地抄来给您。”
话罢,见皇上已走到了宫门口,急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蜚语
梁济小跑着跟上前面怒气冲冲走出景福宫的皇上, 没想见他又忽然停下来,险些碰了个趔趄…
“皇上…咱可要回承明宫?”
祁钰脸青一阵白一阵,很想听听明丹姝对程青山那篇策论的见解, 可面上又抹不开再转身回去。
有关吴秋乐的流言蜚语, 连他都是一知半解,遑论是早年尚幼的明丹姝…忽然觉得自己这无名之火来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吴家桃李满天下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北齐大名鼎鼎的石鼓书院便是承吴家先祖所起。
吴秋乐作为二房嫡女自然也随其兄长自幼受教于石鼓,三年前吴非易定亲才回了江南祖家。
吴家才女与东宫太子的风月轶事无风起浪,早些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是一国储君,料想天下想入皇家之女子如过江之鲫, 对这桩轶事虽有所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更是连那位姑娘的长相都记不得…
“早知今日, 当初便该…” 便该如何?出手断了那留言?嘴映心说, 一半又咽了回去。
梁济低头在后面跟着, 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回头窥了眼景福宫, 暗叹这地儿风水是真好,先孝颐皇太后当年还是贤贵妃的时候,被开国皇帝爱得眼珠子一般,在这诞下太宗…
翻眼皮瞧着皇上巴巴地过来用午膳, 揣了一肚子气却只能自个儿灰溜溜跑出景福宫,心说您待旁人的威风呢?
祁钰揉了揉眉心…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怪事!他是君主,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妻,今日因何为了个无稽之谈, 为难至斯!
走了没多远, 还是气不过…便要掉头回去!
便是寻常门户, 夫君纳妾时妻子都要闹上一番!旁人听说吴秋乐入宫,哪个不是如临大敌,怎得偏她一脸的贤良淑德,半点醋意也无?
他越想越觉得正是此理,完全没发觉自己一反常态地揣摩起女子的心思来…
迎面又撞上也是满肚子狐疑的梁济,咂了咂嘴,没忍住…问道:“梁济你说瑜昭仪待朕如何?”
“……” 梁济无语望天,日头尚且好好地挂在天中,不曾打西边出头。
心思转了转,凑近了几步,赔着小心笑脸回话,低声道:“瑜主子将太傅留下的票号都给了皇上,自然是信任倚靠您的…若论忠心,自然是首屈一指的。”
“那她为何不与朕闹?” 祁钰未及细想,脱口而出。
明家的忠心他自无疑问,承平票号和瓦寨那都是前朝的事,他问的是…于夫妻之间,明丹姝为何不吃味?
“闹…闹…?” 梁济十岁上下就入了宫净身,哪里懂得男欢女爱的心思,不解…
听皇上的意思…是希望瑜主子争风吃醋?
“罢了!” 祁钰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又情不自禁也看了一眼走出还没多远的景福宫,腹诽明丹姝煮的茶下了什么迷魂散!
再转身,继续往承明宫去。
这厢,明丹姝也是不明白祁钰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一锅清茶被她搅得浑浊不堪…
思忖片刻,与山姜道:“你去刑司走一趟,丹草不必留了,让瓦寨派人过去安置好她宫外的家人。”
丹草已如期交代了贵妃的把柄,早先虽答应其不死,可她既能被自己和贵妃收买,自然也能为别人所用。
若此时跳出来反咬一口,还要再花精力时间断尾收拾。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奴婢知道了。”
她揉着眉头,叹了口气:“下午你去藏书阁走一趟,《列女传》《贤后传》找几本拿回来,我瞧瞧。”
纵有明家故旧这根绳系着她和祁钰,倒也并非能全然高枕无忧。
选秀在即,德妃说得对,还是得将祁钰哄高兴了,事情才能顺顺当当做下去。
瞥了眼程青山的稿子…不然又会如今日这般,她尚未来得及开口替程青山引荐,也未来得及问他迟迟不发落贵妃的打算,人便甩袖子走了!真真是难伺候极了!
“奴婢这就去。” 山姜也觉得主子这些日子有些懒怠,说话间便向外走去。
她方才光顾着那父子俩个的一来一往,自己倒被搅得没了胃口。此时方觉饥肠辘辘…
“橙儿,” 这丫头是皇后派来监视她的,前些日只派其做些粗使伙计,如今眼见敲锣打鼓有新戏上台,也要把旧人捡起来热热场子。
“你再与周琴备上一份午膳,挪到芳藻殿去。”
“奴婢知道了。” 橙儿这些日一直近不得她身,如今倒是有些雀跃。
明丹姝起身往侧院书房去,轻手叩门问道:“我可进得?”
“进。” 声音低低的,带着稚气。
推开门,明丹姝见他正站在桌前执笔习字,不言不语在侧面端详…祁钰说得对,腕力确是弱了些。
绕到他身后,手握在他的小手上,铁画银钩,游刃有余…
祁理刚要回头看她,又被敲头道:“专心!用手腕的力道,而非手指。”
不畏浮云遮望眼,扶着他手写了七个字转瞬即成。
听她问道:“可学到点?”
“嗯。” 祁理放下笔,瞳仁黑亮认真看她半晌…“谢谢。”
明丹姝用力揉了揉他额发,束好的头发顷刻便乱糟糟,笑吟吟道:“再叫声母妃听听!”
他怔住,耳尖上染了绯红…他方才还是第一次叫人母妃…又兀自镇定地执笔不看她,嘟囔道:“无聊。”
“陪我用膳可好?” 明丹姝自他手里抽出笔来,颇有几分无赖地拎着他的衣领往外带:“方才替你说话,午膳都未用好。”
……
程立接到入宫旨意,便带着这些日一直吃住赖在他家的程青山乘车到东宫门。
闻他一身酒气,皱眉不爽道:“不是告诉过你了!皇上随时会传召,不可饮酒!”
“大齐哪条律法说入宫不许饮酒了?” 程青山通身都是酒气,好在酒量不浅,神色倒尚算清醒。
闭目养神靠在车板上,嘟囔道:“再说…我又不领朝廷的俸禄。”
这些日,程立对这凭空冒出来,揣着皇上御令的这位后生,是又爱又恨。
恨在这人脸皮比墙厚,于他府邸白吃白住便罢了,可才几日,连他向来视如珍宝的酒窖都空了半数去!气得他扼腕叹息,心疼得肝肠寸断!
可此人又的确是饱学之士,有轻狂的资本。不论经世致用的学问褒贬时弊,还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无一不精。
就说他答得那卷策论,让他看得既是心惊肉跳,又按耐不住拍手称快!提醒道:“皇上召你想是为了试题的事,待会儿不可再轻狂以对!”
“嗯…” 程青山漫不经心轻哼一声,算是应下。不知想起了什么,眯缝着眼问道:“程相与明先生关系如何?”
明先生?程立意识到他所问乃明章,面上浮起沉痛愧疚之色,张了张嘴,究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臣,程立,给皇上请安!” 察言观色,程立见皇上神情落了几分刻板尴尬,眉头打着结似有薄怒。
侧眼看向身后的梁济,见人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心才落在肚子里。
“草民程青山,见过皇上。” 拱手,洒脱不羁。
祁钰尚未自被明丹姝搅得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抽出身来,看到程青山,率先想起的竟是早前他写的几首艳词!
晾着人家,错手刻意越过程青山的那篇《为君》,抽出底下那亦方写的那篇《安邦》,着梁济递给程立,赐坐。
“朕以为,此篇当为策论头名,程相之意如何?”
今科春闱经义、四书文、时务策论、试帖、诗赋五门科目,为示公正,由翰林院和三位主考官联合打分排名。
每科选出前十名再由皇上亲自过目,以定名次,五门合计分数最高者,为状元,以此类推。
程立心中有数,策论一门,头名左右不过《安邦》《为君》两篇,见皇上选出《安邦》一文倒不意外。
程青山持才傲物,自信头名乃囊中之物。如今见人外有人,抬手夺过。
飞速通读一番,竟率先与皇上拱手道:“输与此文,草民心悦诚服!”
才高却有容人之量,不错,不错!程立在一旁连连点头,起身又为难道:“《安邦》这篇的确出色,只是…其作者略有不妥。”
“有何不妥?” 祁钰问。以为成立言外之意是此人出自门阀士族,“若确系国之栋梁,出身亦无妨。”
“此人…” 程立挠了挠头,啼笑皆非道:“此人是位女子。”
见皇上神情亦是错愕,又解释道:“那亦方此人女扮男装赴考,至今身份无人识破。是臣看过其文章后,调查背景方知。其人乃靖州人士,确是女子无疑!”
未等祁钰决断,程青山先急了,急吼吼道:“女子如何!有才学者不拘一格,岂能因其为女子便另眼相看?”
“可…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之先例啊!”
程立也是拿不定主意,程青山话说得没毛病,但知易行难…便是破格录取,以后女子为官行走仕途亦是颇多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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