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沐宸的奶娘,阮萤初也是听兄长那日说起,她的兄长秦源是吏部侍郎的小儿子,为人圆滑狡黠,和太子在学窗时期玩得是至交好友,当时年幼的段沐宸身边只跟着一位奶娘照料他,在宫内分到他这里的太监宫女全都想办法贿赂总管调走,为的是不想沾晦气,段沐宸的殿内如同冷宫,除了这一位奶娘就不再调任其他人去他宫内,但他的奶娘从未离开过。
奶娘对段沐宸有恩,阮萤初当初听来,对奶娘还颇有敬意,人能深陷囹圄却想着救赎他人,可以是忠和孝,非亲非故没有恩惠的相遇,还能留在身旁,当是有大爱的人。
这个南郡夫人的名头她当得不算子虚乌有,南郡夫人对段沐宸如此重要,在阮萤初面前定要敲打她当好王妃,阮萤初要不如南郡夫人的愿,就能用南郡夫人的名头劝段沐宸嫌厌她。
“无妨,我们过去吧。”阮萤初放下小碗,朵红随她来到书房门口,叫了清风传话时,门先打开了。
段沐宸抬眼和阮萤初四目相对,阮萤初眼底一过则轻轻移开,走在她旁边的段沐宸正要开口解释昨日缺了大婚的事,阮萤初挡了话口,只说:“王爷看来有些疲累,莫不是要让人说我不够体谅王爷?”
这话是把段沐宸昨日没来的原由堵住,她话里带刺根本不用段沐宸解释,走到东院里侧,南郡夫人就住在里面,一进门,外厅的光景就让阮萤初目不暇接。
半个木桶里结出辣椒,篱笆圈住的四周爬满豆子,下面的的绿意是蔬菜饱满绽开的成堆挤满,靠墙还有柿子树和柑橘,和满秋赏玩的菊花银杏不同,眼前的小院微缩成农家田野的风光。
阮萤初暂住脚步,段沐宸在前面几步停下来等她,大致看过一圈,阮萤初侧过脸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她跟着出来迎他们的丫环进到里屋。
“王爷王妃来了,不用这么早的。”脆脆的声音跟鞭炮一样炸开,南郡夫人把手里的斧子歇在脚下,木条横七杂八睡在地上,拍拍手朝他们走来。
里屋比起小院更新奇起来,里面的家具装点都不是一样的颜色,不对称,看脚下的木活工具,倒能解释都是手工做的,木头材质有些还是拼接起来使用,不算怪异,全都安置起来后,生出与众不同的趣味。
“阿娘身体可好些,应休息好后再忙活。”段沐宸前去搀南郡夫人,坐到椅子上后,南郡夫人拉起段沐宸的手背笑笑,“王爷才让人不放心,好在现在有人替我管你了。”
阮萤初在一旁不语,南郡夫人已是白发,精气神倒跟而立之人一样,话音中气十足,和段沐宸说话间也不忘笑着朝她看过来。
清风端过两个茶碗,段沐宸把受伤的手背朝后面,在阮萤初面前用左手抬起来,阮萤初看用白布缠起的伤口处,盯得入神,没发觉有人叫她,段沐宸再重复了遍,“可以过去了。”
阮萤初收回目光,捧好茶碗来到南郡夫人面前,她同段沐宸叫得一样,“阿娘喝茶。”
“好,王爷和王妃和和美美就好。”南郡夫人接过茶碗都喝了一口,拿来身后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枚银制戒指,段沐宸的戒指银面宽厚,点了金色星月纹,给阮萤初的要精巧的多,两层藤蔓银圈嵌了圆圆亮亮的透明宝石。
南郡夫人拉过他们俩的手,帮他们戴好后将段沐宸的掌心放在阮萤初手背上,“王爷王妃见过的珍宝多,还望笑纳。”
“多谢南郡夫人。”阮萤初抽出手,指腹摩挲无名指上的戒指,南郡夫人的戒指做得用心,她看过京都宝轩斋的万千典藏,这个戒指全然更胜一筹的精巧。
段沐宸跟着道了谢,南郡夫人转眼对他下逐客令,“王爷还有要务处理,不要陪着,让王妃陪老妇喝茶聊天。”
山寨火情官和里州知府一早就来候着,段沐宸从书房出来不想让他们等太久,这下说了告辞,房里朵红和几个丫环退下布茶,房间里只有阮萤初和南郡夫人。
“王妃舟车劳顿来到西南,想必是受了苦。”南郡夫人说起来,阮萤初没猜错的话,此时便是要督促她做为人妻的担待。
不出所料,南郡夫人笑脸满盈地说:“王爷自幼的苦可比舟车劳顿更难诉清,王妃生的国色天香,王爷自然疼爱,要是王妃也疼惜疼惜王爷,就知道他是个要强的性子。”
阮萤初接着看南郡夫人变脸,面上点头,听她讲白日府中打点用度筹算,身为王妃为段王开枝散叶的心胸,再听她要亲自洗手作羹汤的贤惠,阮萤初通通不会做。
离开东院后,阮萤初想把心里的疑虑问了清楚,她从朵红那知道昨晚巡夜的护卫看见段王离开房间,今早查看枕头下的匕首消失了,连串起来,她模模糊糊想起昨晚口渴醒过,察觉有人就拔了刀,后面便记不清发生何事,是不是她伤的段沐宸很难解释。
朵红讨来清风的话是在山里弄的伤口,阮萤初就不再问下去了。
南郡夫人是个笑面虎一样的存在,她不听南郡夫人教她如何做贤妻还不够,阮萤初听得的风言风语有用,她叫朵红去传话,她头疼不适,请王爷见谅,这几日都要段沐宸睡书房。
再后面,阮萤初要在冬至设宴全府贺庆节令,找个摸不清的由头采买宴席,王府换新装点,全城小贩排起长队给段王府送货,阮萤初用得是段王府的银库。
冬至贺宴上,南郡夫人也受邀到场,她夹了筷贴上金箔的黄瓜片,赞许看了阮萤初:“一眼看不出来竟然是荔枝做的小菜,王妃蕙质兰心。”
阮萤初有些失望,没等到南郡夫人发怒,她等着看南郡夫人吃完奢靡无度的晚宴,阮萤初叫的戏班在前厅花园表演,一整晚院子里的人跟过年一样高兴,南郡夫人手里瓜子仁没停过,被逗笑了还朝阮萤初摆手。
最后是西南节日才看得到的烟花,阮萤初高价买了全部整整两车,全里州的百姓都出来看王府上空灿若星河的烟花,百姓都说段王怜香惜玉,为了宠爱的王妃,连节日的烟花都日日燃放。
阮萤初站在花园假山石前,烟花燃尽没了声音,她看了看身旁的段沐宸和南郡夫人,除了她,所有人脸上都泛起笑意。
“朵红,扶我回房。”阮萤初转身要走,她手上搭过来一双手,是南郡夫人慈眉善目在看她。
“王妃可不要怪老妇。”南郡夫人朝朵红点了点头,把阮萤初牵到亭子里坐下,“王爷是自小由老妇看大,身边当有个不受周遭言语干扰,拎得清状况的夫人。王妃并没有被老妇那日劝言转变,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我自然没什么担心的了。”
阮萤初听不明白话,南郡夫人应该不喜欢她才是,铺张浪费目中无人,也不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她睫毛颤动,南郡夫人拉她走到段沐宸身边,“王爷你看,王府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热闹,王爷真是好福气。”
阮萤初被南郡夫人轻轻推到段沐宸身边,因假山周遭铺了碎石,阮萤初踉跄脚步时,被段沐宸牢牢揽住。
身后南郡夫人叫走朵红帮忙,段沐宸低下头,阮萤初眼睛正看着他,听见他说:“王妃当心脚下。”
第8章
冬至小令散了宴,阮萤初却没落个好觉,半夜她醒来坐在床边,手里的杯子握得紧,一口水咽下,松了口气。
没喊醒朵红,她再次躺下,梦里的画面还清晰可见。
只有她一个人置身在悬崖边,脚下再往前一步就是熔岩火海,身后有股气浪猛地推了她,阮萤初跌落下去,滚烫的热浪扑面袭来,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溶蚀时,有人拉了她一把,她被热浪灼烈睁不开的眼睛一点点好受起来,等能看清救她的人时,阮萤初松开搭在对方肩膀的手,转瞬间她被推到悬崖之上,往下坠落的人对她笑了笑,那张脸她见过多次,是段沐宸的样子。
阮萤初惊醒过来,口干舌燥地喝下半杯水,她还是睡不着,肩膀和后背都在裹挟她对应段沐宸的脸,段沐宸贴近的温度好似噩梦一般,每想一寸自是万丈深渊的惊蛰。
朵红起早来看阮萤初,见她披了件外衫倚在床栏边看书,今日天降了温,朵红给阮萤初端来热水,吩咐小厨房做些烫粥,阮萤初起这么早显然没睡好,不要再着了凉。
海鲜粥送过来还配了咸甜口的小菜,阮萤初快吃好的时候,南郡夫人身边的丫环绒花来询问:“王妃用完早膳可有时间来膳房一趟,南郡夫人想和王妃一起准备点兵的流水席。”
阮萤初应下来,南郡夫人显然没有因为她大肆铺展的冬至府宴计较,还认同她见过京都花样繁多的宴席,日后要与她一起商量。
昨夜的梦惊扰得阮萤初对招惹南郡夫人的事短暂忘却,她闲着也是胡思乱想,倒还如去忙流水席,有点事情做起来要分去注意很多。
没有其他要做的打算,阮萤初直接去的膳房。每年冬至后段王府都要给武场士兵办一桌流水席,犒劳一年的操练辛劳外,也是为三日后的点兵壮足势气。
阮萤初还在门外,南郡夫人叫着她快过来,“王妃,来瞧瞧刚做好的铜锅。”
阮萤初走近,地上放着一架橘铜色的小锅,中间空出一个洞的位置,可以添置碳火热柴,煮汤不用担心凉掉,在冬至后饭菜不能久放的时节,用来吃饭很是方便。
京都的餐馆在冬日都会拿来吃汤菜,或是让高汤保暖,用以涮蔬菜肉食,成为风靡一时的菜色。只是铜锅制作工艺没有普及开,阮萤初出了京都门后,一路上很少看见用铜锅的饭馆。
“南郡夫人这是自己做的?”阮萤初新奇看过去,南郡夫人掩面大笑,“是啊,王妃看看可是和京中一样,我也是照书上学来的。”
“一样的,还更好一些,两边提手都用竹藤包起来,上菜移动时不那么容易没烫到。”阮萤初吐露赞赏,南郡夫人手巧和一般女子还不一样,竟是各样工艺品都精通一些。
“这就好,其实老妇还有事情要麻烦王妃。”南郡夫人抬手请阮萤初往前几步,“明日流水席老妇邀了友人到访,早已书信她不远百里赶来,实在不好怠慢。”
阮萤初听出来所托之意,是要她帮忙操办明日的流水席,她对南郡夫人颇有好感不假,没有推辞。
流水席每年的备菜单送来阮萤初房间,她翻看过来,发现往年的菜害怕天气凉,又是提前备好上百份的重任,都是过油定型的食物比较多,既然南郡夫人带着家仆们做好铜锅,正好可以用过油定型的食物加上蔬菜烫食,肉类只做调味后装碗,士兵们喝酒吃得尽兴,也不用担心菜冷掉,再有就是厨子的活计要减少,菜品种类还能加一加。
阮萤初还打算去武场看看场地,要准备的东西和搬运过来计划好才不易疏漏,她没想那么多,在段沐宸要出门的路上拦下他,“王爷可是要去武场,臣妾想一起去看看。”
段沐宸还没听明白阮萤初的臣妾要干什么,看的阮萤初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脸色不自然起来,抬起冷下几分的眸子,“王爷可是不方便?”
清风马上接了话,“王妃稍歇片刻,王爷骑马惯了,奴才这就去准备车马。”
“方便。”段沐宸看朝清风小跑的背影,再转眼,阮萤初已经离开数步外。
武场,士兵们盯着不远处来的一辆马车,正午的太阳照在布帘上,有丝丝缕缕发光的线条,车子在点兵台前停下,先下了车的是段王,他们认识,后面伸出一节白皙的手腕,本要搭在段沐宸递过来的手臂时移开,落在丫环打扮的圆脸女子手上,探出半个身子。
“是段王妃!”一个声音如雷电炸开,远处吼叫的声响似锣鼓传来,阮萤初下了马车跟在段沐宸身后,他站上点兵台后声音戛然而止。
阮萤初则不慌不忙要清风领路去流水席设宴的场地看看,绕过前方的操练场,后面有一块平坦的宽阔用地,四周回廊是堆积桌椅,想来就是平日里士兵吃饭的地方。
设宴在此处倒也合适,人数众多的情况下室内多是拥挤,阮萤初再跟着清风往前,回廊过去是两间堂室,清风和阮萤初说:“这里是王爷往日休息的地方,在王妃来之前,王爷很少在府内住。”
清风也不全然是帮段沐宸说好话,看起来两间小屋内是经常居住的痕迹,物件还有刚用完挪动的褶皱,要比段沐宸在王府里的主院寝室正常一些。
阮萤初再和清风细问:“桌椅都够所有人吃饭,还是轮换使用,武场看过去的人头要比桌椅多很多。”
“王妃眼力过人,武场都轮流吃饭,桌椅数只三成人数,往年士兵们都席地而坐凑在一块,还吃得高兴。”见阮萤初有不解,清风把原由讲了讲:“武场分下来的用度实在捉紧,分均在更重要的事头上,便无法顾及方方面面。”
阮萤初不再追问各种原由,清风愿意说到此处,也只能说到此处。武场一般不允许外人随意出进,士兵们只见过来理查公务的官员,她作为段王的正室夫人才有随着来探看的机会,南郡夫人不是没说过武场场地之事,道出往年都是在清风嘴里丈量。
桌椅不足,阮萤初方才看见的吃饭空地虽平坦可地上砂石堆成,席地而坐太勉强,如果桌子可以挤在一起,那坐的地方带个垫子会舒服些。垫子准备起来,现成的市集上就买得到,再者差使府中一起准备,三日应该赶得及。
她再次重返那块空地,要清风帮忙统计桌椅的数量,阮萤初了却心里的事,走上点兵台的二楼,朵红准备好茶点给她休息时用,她走到观台窗边,段沐宸正背手站在前方,一众士兵飞沙走石挥舞手中利刃,静谧的氛围下是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黄烟飞起的半空,阮萤初退回来,要朵红陪她先回府中筹备。
一整日,王府内的家仆除了厨子帮大家做饭再加几个帮手护卫,全被叫到院子里舞弄棉花。阮萤初膳房花园两边跑,吩咐好事情后连她也坐在亭子里往刚缝好的布垫里装棉花。
祥和一派,突然被一声呵斥打断:“全都停下,回去干该干的活。”
说话的是段沐宸,还没换下武场回来的衣服,他和阮萤初隔着一扇回廊,看家仆停下手里的活没动,语气更加冷厉,“停手,都回去。”
率先是靠近清风的丫环看见清风示意,站起来后所有人跟着离开,花园搁在地上的针线粗布棉花散落开,显得院子像下过雪的春天。
段沐宸走到阮萤初面前,阮萤初不解开了口:“王爷倒是解释解释,他们错在哪了?”
“阿娘把流水席交给王妃来办,是信任王妃可以操办好府里的事,武场是吃苦的地方,席地而坐站着吃饭,甚至饿上一天也是常有的事。”段沐宸缓和着语气,“王妃想要慰劳士兵,可他们有的是比吃不上饭还辛苦的事情,流水席只是一份苦尽甘来的鼓舞,不是通天锣鼓欢聚一堂的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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